太子腳步一頓,轉過身來時牽起嘴角,卻顯然興致缺缺,顧著體麵才拱手道:“太保。”


    當今太保乃天子伴讀,自幼一同長大的交情,同太子說起話來也常常自持身份,頗有長輩說教之感。


    鍾覽之掖著雙手,目光瞧著太辰殿外十裏廣闊的景,歎口氣道:“太子見諒,老臣也是無奈,國庫一事非提不可,卻不想連累了太子殿下受責。”


    說罷又瞥了眼裴江羨,語調揶揄,“裴大人也是個急性子,怎的忽而提起鹽鐵走私一事,大曄朝近兩百年的老傳統了,有些事就算想查也查不清,還給太子惹了一身騷,這又是何必呢?”


    他說得倒也是實情,隻是這真心勸慰之中難保沒有幾分幸災樂禍。


    查鹽鐵不是好差事,動了太多人的利,自然要遭人恨的,保不齊出了什麽暗殺太子的事,到時候悔之晚矣。


    裴江羨哼笑一聲,麵上倒還是一幅恭敬的樣子,鞠了一禮後才說,“昭明司本來辦的就是這等得罪人的官司,江羨不怕,能為大曄,為官家肅清內政,想必太子也是極願意的。”


    太子點點頭,“江羨說得在理,我也正有此意。”


    “話不能這麽說……”鍾覽之一語未畢,目光掃到了階下走來的黑袍年輕人,語調一轉,招呼一聲,“世子。”


    太子和裴江羨回眸,就見魏征提了袍角上階,大概是麵目深邃的緣故,在春風中顯出一股淩厲之氣。


    他麵上帶著笑,步履間氣定神閑,待到了近前,才拱手施禮,“太子,太保。”又朝裴江羨點了點頭,算作招呼。


    “今日好巧,官家傳召?”太保語調略微輕鬆了些,含笑問。


    魏征點頭,“新得了一品好硯,特意拿了來請陛下賞鑒。”


    太保涼笑一聲,“那感情好,陛下剛剛砸了一方硯,你這來得倒是及時。”


    魏征似乎不知殿上發生何事,茫然問,“可是出了什麽事?魏征尚且不知。”


    鍾覽之意味深長地一笑,頗有揶揄之感。


    裴江羨臉上的笑淡下去,卻見太子神色如常,語調輕緩,“世子從黎川來,手上有不少好東西,既是獻寶,就快上殿吧。”


    說罷,他提步就走,挺拔的背影顯出一片孤寂,隻是待裴江羨趕上來並肩才好一些,否則天地間一孤客,有與世界為敵的況味。


    兩人逆著天光往宮外走,拐出甬道就變成了孤小的兩個點,漸漸在視線中變得模糊起來。


    魏征眯了眯眼,哼笑一聲,“太子與裴大人的情誼當真令人動容。”


    太保瞧他一眼,意味深長,“世上同胞兄弟尚且相爭,更何況並無血緣關係的兩個人。”


    魏征舉步往殿內走,隻落下一句,“鍾大人自是不懂。”


    倘或都是重情重義的兩個人,遇著再難的事也會相互為彼此著想,可有些人一輩子追名逐利,難以體會這樣的情誼倒也正常。


    目送魏征進了太辰殿,太保預備出宮歸府。


    鍾覽之受皇恩浩蕩,宅邸就在皇城腳下,馬車往南行幾裏也就到了。


    到了宅子門前,他踩著侍從的背下車,遠遠就瞧見老管家迎上來,掐著一臉諂媚的笑。


    “老爺您回了?”


    鍾覽之微點了點頭,袍角翻飛往宅子裏頭走。


    管家一路在後頭追著,邀功一般小聲道:“今兒送來的新人,前頭還要死要活的,被收拾一頓就服服帖帖的了,老爺今晚可要收用?”


    鍾覽之腳步一頓,有些興奮地回頭瞧他,“這麽快?”


    “可不,您交代的事誰敢怠慢。”


    但凡太保看中的人,無論是何身份,昨日看中,勿論用什麽手段今日就得送到府上來,這是規矩,等閑改不得。


    鍾覽之想起那日街市上遙遙一見的倩影,不由下腹一緊。


    他笑得有些詭異,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我先去書房處理兩件事,你把器具都備好,稍晚會兒我去見她。”


    管家會心一笑,“得嘞,您放心,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太保有些見不得人的癖好,每每召見美人總是弄得鮮血四溢,那細皮嫩肉的女人磋磨起來,個個下場淒慘。


    他想著晚間有得快活,哼著小曲徑直往書房去了,估摸著緊要的政事處理起來最多兩刻鍾,他倒也耐得住。


    ……


    幾個京官的死宛若一顆小石子投入了無垠的大海,在偌大的揚州城掀不起什麽風浪。


    隻過了一日,屍體和血跡都已處理幹淨,街市上照舊人來人往,沒受多少影響。


    而位於瘦西湖邊上的杜家門扉緊閉,門房個個肅首站著,時不時往裏張望一番,想從石屏的鏤空裏看清內宅的情形。


    此時的前院花廳裏氛圍緊張,杜山逸坐在上首,杜長風夫婦在邊凳上坐得不安,一時看看杜山逸,一時又看看堂中央跪著的藺赴月。


    杜長風心疼表妹,斟酌勸道:“祖父,地上涼,跪久了膝蓋要傷的……”


    方聞鳶也說,“是啊,赴月身子弱,怕是經不得這個。”


    杜山逸大馬金刀地坐著,哪怕到了晚年身上武將的淩厲照舊不減,聲若洪鍾,怒然道:“她就是膽子太肥!今日就叫她跪著,疼了她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


    花廳中靜下來,藺赴月直挺挺地跪著,隻是垂頭不語。


    跪了一個時辰,頭都沒低過,杜山逸心頭一陣一陣起火,又實在心疼,沉著嗓音問,“藺赴月,我且問你,你可知錯!”


    藺赴月動了動,膝蓋上一陣酸麻滋味竄起來,瞬間傳遍全身,她難耐地皺了皺眉,聲音有些發顫。


    “赴月不該女扮男裝擅闖賭坊,還衝撞了京裏來的官差……”


    杜山逸一把將桌上的建盞揮落,上好的官窯青瓷在地上碎成了花一般,茶水潑深了一塊磚麵。


    “你還是不知其罪!”杜山逸氣得胸膛劇烈起伏,緩了口氣才道:“你錯在不將外祖,不將你舅父、你表哥當作一家人!”


    杜山逸眼底猩紅,“我問你,你究竟為何要查那個宋姓潑才?”


    藺赴月咬了咬唇,眼眶忍得發紅。


    “你是覺得你哥哥的死和禮部吳尚書有關是不是?你在暗中調查他貪贓枉法的證據,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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