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禾善染上了疫病。


    在大家都看到希望的時候,她病倒在了杜老太太的床前。


    甄佑才回到杜府時看到門前哭哭啼啼的婢女,一時還有些反應不及,那種被當頭一棍悶擊的眩暈感如潮水般湧上來,他身子搖晃,一時有些站不穩。


    他記得賈禾善吃了自己《甄氏良方》裏研製的“解百毒”藥丸……雖然鼠疫難消,但服用那枚藥丸的人百毒不侵。


    “解百毒”是他還在宮中行醫時研製出來的,那時年少有為,又深受陛下器重,鉚足了勁研製解毒藥丸。


    最好的藥材,最精巧的製藥儀器……最終為大鄴宮廷留下了幾枚“解百毒”,他走得時候悄悄帶走了兩枚,竟然沒用嗎?


    “解百毒”所需藥材精貴,工期又長,後來再想製作,試了幾次都沒有原先的療效。


    甄佑才惶然,不僅是對好友染病的痛心疾首,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質疑自己的醫術,如果不是因為這枚“解百毒”,他絕不會準許賈禾善那般接近杜老太太……她本就是個大大咧咧的人,連麵紗都不肯好好戴。


    少年熱枕,他從小被人譽為極有天賦的神醫,就連官家都讚許再三……一朝卻因為這種自負坑害了好友。


    那種無助幾乎湮滅了他。


    有小婢女想上前來扶他,被他一把揮開了。


    他連嚴令大家每天必須遵守的規矩都不顧了,不熏艾,也沒戴麵布,踉蹌著步子衝進了禾善住的屋子。


    她的屋子是原先杜家宴客所用的廂房,一應飾物都很有杜家低調內斂的個性,一張白玉屏風立在堂前,擋住了往內的景象。


    甄佑才下意識咽了咽嗓子,後背上黏膩膩的,不知不覺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腳上像灌了鉛一般重,連挪動都極為困難。


    從門口到床塌的這段距離走得很慢。


    一路都覺得恍惚和不知所措。


    其實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夾雜了許多其他紛亂的思緒。


    甄佑才雙手發顫,顫顫巍巍地掀開了月色的床幔。


    帳子裏一片昏暗,而比夜色更加枯敗的是平躺在床上的禾善,她整個人淡得像一縷煙,形容枯槁、麵色灰敗。


    甄佑才雙腿發軟……才過了一天,早上出去時她還是活蹦亂跳的樣子,短短幾個時辰,她就像是被精怪抽幹了血,虛弱得不像樣子……病情發展之快,讓人不敢想象。


    甄佑才嗓子發澀,“賈禾善……”


    禾善悠悠睜開眼,瞳仁裏渾濁不堪,她沒什麽力氣,氣若遊絲,“你回來啦……”


    病人說話軟綿綿的,聽起來有幾分撒嬌般的嬌憨,“對不起啊,又要給你添麻煩了……”


    聞言甄佑才慢慢滑坐下來,沮喪地垂下頭,“是我對不起你……是我說服用那枚解毒丸能抵禦鼠疫,是我,太過自負……害了你。”


    賈禾善牽了牽嘴角,“和你沒關係,是我自己福薄。”她懶洋洋地歎了口氣,“沒想到躲過那麽多天,還是難逃一劫。”


    她渾身痛得厲害,動一動都撕心裂肺,她想半坐起來,可一動就覺得喉口腥甜,一股熱流抑製不住地湧上來,禾善猛得一下撲到床邊,嘔出一口烏血。


    她自己有些發懵,驚慌無措地看向甄佑才,委屈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甄佑才心軟地一塌糊塗,皺著眉將她扶回去躺好,又用熱帕子擦去她嘴邊的鮮血,柔聲安撫道:“別胡說,這是初期正常現象,等熬過去就會好。”


    禾善閉了閉眼,緩過一陣眩暈才說:“我爹給我找過算命先生,他說我命中有大劫,而且很凶……當時給我爹氣得,大棍子把那個瞎子轟出去了,”她聲音越來越細弱,“現在想來,算命先生還真是有本事,如今劫難應驗了,可不就是大凶。”


    這番話頗有自嘲的況味,叫人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


    甄佑才還沒應聲,又聽見她哀哀怨怨地說:“我還不想死,一想到死了要埋在地下,有小蟲子啃我的手、臉……我就怕得要死。”


    她委屈得不行,一行清淚從眼尾淌下來。


    “我真的不想死,我還沒報答我爹娘的養育之恩呢,還有美食……我都還沒出過揚州……我怎麽能就這樣憋屈地死了呢。”


    和善低聲啜泣起來,聲音在昏暗的房間內尤為清晰,那哭聲就好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地攥住了佑才的心。


    他幾乎是下意識俯身半擁住她,用這個半分情欲都不帶的擁抱溫柔寬慰她,“別怕,我一定能治好你。”


    然而賈禾善的病症與旁人很不一樣,不知是體質的原因,還是疫病慢慢適應人類,變得更強更難以捉摸。


    從出現病症的第一天晚上開始,禾善就開始連續不間斷的發熱,身上長出許多紅褐色的斑點,到第二天的時候,她想梳一梳頭發,卻發現木齒梳走過時帶下來厚厚一把烏發。


    她就像那隆冬時節的老樹一般,開始瘋狂的落葉。


    禾善半坐在床頭,有些失神地看著手上一撮頭發,連有人推門進來都沒聽見。


    “別擔心,這是服藥的正常反應,你就想象藥物和鼠疫在你身體裏打架,揪掉了你的頭發。”


    禾善將頭發扔到床下,沒接這句話,“我知道自己病得重,杜老太太沒有我這樣的症狀,”她頓了頓,抬頭看佑才時帶了些鄭重,“你別進來了,要是傳染給你,揚州城的百姓可怎麽辦?”


    甄佑才將清澄澄的雞湯端起來,舀一口喂到禾善嘴邊,“嚐嚐?”


    禾善訝異,“哪裏來的雞湯?”


    “你好閨蜜送來的。”


    “閨蜜?”禾善疑惑,“我脾氣不好,從小沒什麽親近的朋友……藺赴月?”


    佑才點點頭,“是她,她聽說你病了,想進來照顧你,被我好說歹說勸回去了。”


    禾善努了努嘴,“誰要她逞能,她從小就嬌氣,身子恐怕還不如我呢。”


    佑才笑了笑,“我也是這個意思,我猜你不想她看見你最狼狽的樣子,所以沒讓她來……今兒下午我們就搬進杜府後院,那兒人少也清淨,很適合養病。”


    禾善一把推開他的手,“我說著玩玩的,你真要拋棄我不管啦?搬去後院,誰給我送飯啊?我吃什麽?喝什麽?真當我喝露水的小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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