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禾善眼睛瞪得老大,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為了預防再次發生地動,所有人都住在前院,怎麽要她搬到後頭去?她越想越委屈,覺得自己已經被全世界拋棄,又覺得男人的嘴不能信,整天謊話連篇。


    委屈之後是怒火蹭蹭蹭地往上冒,她一拳頭錘在佑才頭頂,硬是把他敲矮了幾分。


    佑才頗為疑惑地瞪她,茫然又無辜,“打我幹嘛?”


    “我不捶你誰捶你,你昨天還說作為醫者絕不會放棄我,今天就全忘了,居然要把我送到後院去,想讓我一個人孤苦無依死在後麵不成?”


    甄佑才簡直要被氣笑了,轉念一想又頗為感動,嘖了一聲,“你手勁不小,看來還沒病入膏肓。”


    “這是重點嗎?”禾善白了她一眼,蒼白的小臉重新變得鮮活起來,“我可以自己死,但你不能催我死。”


    佑才好想突然找到了讓她重新煥發生機的辦法。


    賈禾善這人不喜歡感動催淚的,喜歡殘暴粗虐的,他高深莫測地看了她一眼,輕咳一聲,“我親自去照看你。”


    正在瞪眼品鑒雞湯的禾善一頓,不敢置信,“你說什麽?”


    “我說,我親自去照看你。”甄佑才將她疊在床頭的幾件衣服收攏,預備著帶去後院,“你這病特殊,揚州城裏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經不起再來一遭了,但也不好丟下你不管……索性就我受累,冒著生命危險近身伺候你。”


    看他忙忙碌碌一通收拾,禾善麵色一紅,有些不自然地輕咳一聲,“你……不太方便吧,於我名聲有損……”


    甄佑才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驚詫地抬頭看她,“都病得快死了,還在乎這個?再說了我是郎中,我的眼中沒有男女之分。”


    他說這話時臉不紅心不跳,莫名讓人信服。


    禾善揪著被子,支支吾吾,“我是擔心你被傳染……又不是因為別的!既然你不怕,那更好!有你在,能保住我的小命。”


    禾善當然怕,她從小到大跋扈慣了,家裏老爹動不動喊打喊殺,但從未真正責罰過她,就算罰跪祠堂,都要叫人悄悄給她送飯。


    她是家裏千嬌萬寵養大的,嘴上不討乖,所以常常叫人忘了她隻是個年幼的小姑娘。


    知道染上鼠疫的那個晚上,她閉著眼睛但一刻沒睡,一閉上眼就是自己躺在棺材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畫麵。


    她怕得要死,又不肯讓人瞧出來。


    如今有甄佑才陪著,好歹能和他鬥鬥嘴,在生死麵前,男女大防又算得了什麽?


    她一點頭,當天下午就搬到了後院。


    後院是杜家內宅,屋子裏飾物更加精巧,更有女人閨閣的舒適。


    屋子裏早就布置好,兩張屏風拚在一起,像是隔斷一樣將房子分成兩間,禾善住在拔步床上,甄佑才夜裏就守在外頭。


    但屏風上頭是空的,兩人夜裏翻身的動靜彼此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還是第一次和男人共處一室,禾善怎麽都睡不著,僵硬到後半夜,胸口有些發悶,輕咳了幾聲。


    屋裏屋外一片空寂,這咳嗽聲就格外紮耳,甄佑才幾乎立刻就問,“嗓子又不舒服了?”


    禾善搖搖頭,蠢事做完了才想起來他看不見,又悶著嗓子說,“沒有,就是睡不著。”


    屏風那邊立時就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他起身了。


    緊接著就是推門聲,門縫裏飄進來稀稀拉拉的落雨聲,雨聲撲灑進屋子裏,襯得那份寧靜愈發空幽,就好像天地間隻剩下他們兩個似的。


    江南的天兒,初夏時總愛下雨,幾場雨一下,就把天催熱了。


    禾善側過身子,享受著這份難得的寧靜,就好像小時候娘在的時候,母女兩個一起去山上寺廟裏祈福,那會兒也是這樣雨聲淅淅。


    “要是能一直活下去就好了。”她喃喃。


    “你才多大,當然能一直活下去。”


    甄佑才推門進來,嘴皮子利索地接了一句。


    他繞過屏風,眼睛沒亂瞥,始終微垂著看向腳下的地麵。


    禾善這才發現他其實很高,身量修長,皮膚也很白淨,要是不張嘴氣人,還是一幅挺招蜂引蝶的長相。


    他一靠近,身上的水汽愈發清晰起來,禾善湊鼻子嗅了嗅,“夏天的雨總是帶一股熱香。”


    “是鳥獸魚蟲的糞便味道,天一熱,這些糞便就蒸發了,再隨雨落下來,所以才會香。”


    禾善,“……”


    瞧吧,就是這張嘴實在討嫌。


    禾善悄悄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你還真是博學多才。”


    佑才哼笑一聲,“我名字裏不寫著呢嗎?真有才。得了,不跟你打岔了,起來把安神湯喝了。”


    禾善撐著身子,卻沒什麽力氣,最終還是佑才看不過,托著她的後背將她扶起來,半路上又不好撂下她就跑,於是就這麽維持著一邊手臂和肩膀撐住她的動作,看她慢慢喝湯。


    “你家裏人為什麽給你起名叫佑才啊?還姓甄……好滑稽可笑。”


    “你也不賴,叫禾善,但是姓賈。”


    禾善訕訕的,“倒也是,咱們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話一說出口,禾善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但世上沒有回頭藥,她隻能繼續喝藥,裝作很忙的樣子。


    屋子裏靜下來,才注意到外頭的雨不知何時大了起來,窗子一角的風燈一晃,照亮外頭的風雨琳琅。


    深夜裏,佑才的聲音顯得寡淡,帶著濃濃的倦意,“天佑英才,是我母親對我的寄望。”


    禾善“嗯”了一聲,過了會兒才解釋,“嘉禾善農……我爹是個粗人,但守了一輩子的疆土,就希望百姓能吃上好稻穀,不再餓肚子。”


    佑才笑了一息,“那看來還是令尊的心胸更寬闊些。”


    “倒也不是,”禾善不大好意思,聲若蚊蠅,“還有另一個寓意,他覺得我性子急,希望我為人和善些,可無奈,我姓賈……”


    雨夜風寒,禾善倚靠在男人左肩上,似乎能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動,能聽到那種壓抑、隱忍,卻叫人臉紅的悶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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