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的蟲兒,在草叢中輕吟淺唱,“唧唧,唧唧……,奏著初夏的夜曲兒。


    山南坡,孫大壯荷槍站在堆放大理石和瓷磚的備料棚外,莊嚴得像守護一扇城門,保衛一座宮殿。


    夜空,深黛靛藍。蒼茫河漢,綿亙千裏。點點繁星,閃著悠遠、神秘的光。天穹是那樣深邃弘大,廣袤無垠。


    哨位上望得見對麵的大海。遠處的島嶼上,一點嫣紅的光亮時明時滅。孫大壯當兵已一年零六個月,不再是連鍾點都認不出的戰士了。他從別人嘴裏聽說,那一亮一滅的光點是給夜航船隻指路的航標燈。他記下了。他希望能有機會講給嬸嬸,講給山裏的孩子們聽。外麵是一個多麽新奇的天地呀!


    雨果老人曾把人的心靈喻做比海洋、天空還要廣闊的世界。即便是常常被人揶揄和奚落的“笨熊貓’’孫大壯,心靈深處又何嚐不是風光旖旎,氣象萬千呢。


    “笨熊貓”其實一點都不笨。說他“笨”,是當做老實的同義語。


    入伍後,他學什麽會什麽,幹什麽像什麽。陳煜和他是“一幫一,一對紅”,教他學毛著時,驚異地發現,“笨熊貓’’智商很高。對一些常用的語錄,教他寫,他一時還寫不全,可隻要和他一塊兒念幾遍,他就能背過。眼下寫心得體會雖說還錯字連篇,但畢竟也能拿筆寫寫了。


    幹活更不用說。抱鑽機他已成為行家裏手,論技術他是完全可以超過王世忠的。但他從不那麽幹,最多是鑽得跟王世忠一樣,有時還強迫自己少鑽那麽一點兒。他曉得班副爭強好勝,他懼怕他那兩隻大眼珠子。


    不管別人怎麽取笑他,他不惱。他與世無爭,與人無爭,隻圖自己能幹出個樣兒來。


    他知道,自己這身軍裝穿得不容易啊!


    他出生在沂蒙山區一個偏僻的山莊裏。十一歲上,父母先後過世,他成為孤兒,靠一位孤寡的遠房嬸嬸照料,吃著山村的百家飯長大成人。


    除了班長彭樹奎知道他那個山莊是多麽樣的窮之外,他不好意思跟班裏任何人說。說起來他感到害臊。


    在他的記憶裏,參軍前他沒有吃過一塊糖。十三歲上,嬸嬸帶他去走表姑家,表姑給了他兩塊餅幹,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這麽好的幹糧!他把餅幹送到嬸嬸的嘴上,疼他的嬸嬸說啥也舍不得吃;他也舍不得吃。開始,他轉著圈兒一點一點地咬,慢慢悠悠地嚐,當把餅幹咬得還有銅錢兒那麽大時,才一下填到口裏……從表姑家回來三天了,另一塊餅幹他還沒動,他給嬸嬸留著呢!老人望著懂事的孩子,眼淚搭灑地好歹咬了一丁點兒,不然他永遠不肯吃……


    像是喝口涼水都能變成身上的肉,地瓜幹子菜糊糊,竟養育出一個虎彪彪的壯小夥。一九六七年冬,他滿十八歲了,公社來了征兵的,全莊人都張羅讓他去參軍。


    體檢,從頭驗到腳,一丁點兒毛病都沒有;政審,查遍祖宗三代,代代都是貧雇農。大壯樂了,嬸嬸喜了,全莊老少都眉開眼笑。


    誰知,在下入伍通知書的前兩天,傳來了壞消息:大壯這兵當不成了!


    嬸嬸蹀躞著一雙小裹腳到公社,哀求公社武裝部長:“你們行行好,可憐他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就讓他去吧……"


    “名額有限,你讓我可憐誰?兵役法上沒有照顧孤兒那一款!”武裝部長一臉冰霜。


    來接兵的彭樹奎懷著憐憫之心,三次找那位部長說情,都碰了釘子。


    村裏明白人清楚,那武裝部長是位“雁過拔毛”的主兒,誰想從他手底下去當兵,不給他送點禮,那是門也沒有。


    窮山莊誰能有錢送禮,孤兒大壯又能拿得出啥來呢!


    他惟一的家業,就是父母撇下的那兩間破草房。


    “砸鍋賣鐵咱也得讓孩子參上軍!”莊裏的老人們一合計,狠了狠心:“為了孩子有個出路,扒房子!”


    村人含淚把那兩間房子扒了。到集上賣掉門窗和檁條,買回一條活鮮鮮十八斤重的沂河大鯉魚,星夜送給了公社武裝部長……


    第二天,孫大壯接到了入伍通知書!


    “孩子,……咱這兵當得不易呀!”臨別時,嬸嬸淚漣漣地囑咐大壯,“你大字不識一個,到了隊伍上,可得下力氣……人長力氣就是使的,攢在那裏也不能當錢花。……還有,跟誰也別碰嘴磨舌,人家說啥咱都忍著,支派咱幹啥就幹啥……你沒見老槐樹底下你董大伯家的老三,也是不認個字,可人家在隊伍上幹了五年,轉業到什麽油田去了。孩子,好歹你也去吧,這個窮家你千萬別回了……”


    嬸嬸的話,大壯一句一句全記住了。他一句一句在落實


    陳煜一覺醒來,看看表,說了聲:“糟糕!”趕忙起床、穿衣服。大壯又替他多站了一個小時崗。


    踏著小路草棵上濃重的露水,他抵近哨位。


    “誰?”孫大壯端起槍,喝了一聲。


    “我,陳煜!”


    孫大壯把槍放下了。


    陳煜剛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孫大壯把槍往他懷裏一塞,徑直走了。


    “大壯!”


    孫大壯站住了,卻不回頭。


    陳煜走過來:“怎麽,生我的氣了?”


    孫大壯低頭不放聲。


    陳煜想起昨晚在琴琴麵前介紹大壯是“笨熊貓”時,大壯賭氣似的轉身走了。他琢磨不出跟誰都沒翻過臉的大壯為啥不高興。他勸道:“大壯,別那麽小心眼兒,咱倆不是常開玩笑嗎?你走後,琴琴還直說你好呢。”


    “好個啥……”孫大壯低聲嘟囔道,“以後,你……別再喊俺笨狗熊了……”


    “狗熊?”陳煜不解地問。


    “在家時嬸嬸給俺講過,關東老林裏那大狗熊最膩味人了……它夜裏竄到苞米地裏掰棒子,掰一個扔一個,到天亮懷裏隻有一個棒子……”孫大壯低聲說,“俺再笨,也不會像狗熊一樣……”


    陳煜恍然大悟。原來大壯把狗熊和熊貓混為一談了。當他在琴琴那樣的女性麵前把自己的綽號認為是“笨狗熊”時,他自然會感到羞辱。尊嚴對人是無比寶貴的,再卑微的人,也是有自尊心的呀!一想到大壯一直承受著他認為是“笨狗熊”的綽號,陳煜心中一陣歉疚。


    “大壯呀,狗熊和熊貓,絕對是兩碼事兒。”陳煜趕忙解釋說,“熊貓是溫馴、可愛、最討人喜歡的動物。人們都把它當做美好和善良的象征。世界上這種動物很少,它是咱們的國寶。”


    孫大壯抬起了頭。


    “前兩年省城公園運進一隻熊貓,滿城老少都排隊去觀望,我也去了。”陳煜津津有味地說:“那熊貓可逗人哩,人們把蘋果啦,鴨梨啦,一古腦地投給它,它樂滋滋地瞧著滿地蘋果和梨,挑了個最大的蘋果用兩隻前爪抱著,站起來走一步啃一口,還笑眯眯地望著人們……待它吃飽了,還仰在地上,用前爪拍打著肚皮兒,可把人們樂死了。大壯,你要見了,也準……”


    孫大壯聽入迷了。


    “對了,抽空我先給你畫一張瞧瞧。當然,有機會你要能看到真熊貓,那就更帶勁了。”陳煜拍了拍孫大壯的肩,“大壯,好好幹,當個團裏的標兵師裏的代表啥的,像指導員似的,不啥都能見識了……”


    “哪敢想那些。”孫大壯歎了口氣,“家,俺是回不去了,兩間房子全扒啦……像俺這樣的,在部隊上抱幾年鑽機,複員時能到勝利油田去就美啦。聽說那油田也用鑽機,俺當這兵也算趕巧啦!”


    “大壯……”陳煜聽出大壯把油田的鑽機和打坑道的風鑽弄混了。但沒忍心糾正。看來,任何一個生命的軀體裏,都有希冀和企盼呀……大壯那麽不顧一切地吃苦、幹活,原來為的就是那麽一點小小的希望啊!想到這,陳煜忍著心裏的酸楚說:“大壯,反正油田上鑽井也是力氣活,隻要身子骨結實,有勁就行。”


    “勁俺有,有哇!”孫大壯抬起頭望著陳煜,兩隻眼睛在夜色裏閃著亮光,“過幾年俺去油田,你看真有希望嗎?”


    “有!有!”陳煜用力地點著頭。


    孫大壯興衝衝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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