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第一連”經過曆時三天的大學習、大批判,又接受了金杯、寶椅——巨大的關懷之後,掘進榮譽室的“會戰”開始了。


    “會戰”主要體現在口號和聲勢上。其實,坑道裏除了四個宣傳隊員之外,既未增加人,也未添設備。但是,秦政委親自部署的這一係列突出政治的措施,確有成效。


    陰暗的洞子裏好像突然射進明媚的陽光,吹來溫柔的吞風……這一切都顯現在戰士們那一張張愉悅的臉上。


    按照指導員殷旭升的安排,四個宣傳隊員站在上工必經的坑道口上,打著竹板做鼓動。


    金杯寶椅放紅光,


    戰士心裏亮堂堂。


    巨大關懷做動力.


    千難萬險無阻擋!


    不得了!戰士們的胸脯老遠就挺起來了。肥大的工作服似乎變成了勇士的鎧甲,拖拖遝遝的長筒水靴變成了騎士的馬靴,風鑽、鋼釺等勞動工具扛在肩上,像扛著最新式的尖端武器那樣神氣。就連鉤子、耙子等物,也都風度十足地夾在臂下,仿佛是夾著一根元帥手杖。整個隊伍受閱一般從四個宣傳隊員麵前走過,昂首向前,目不斜視。——要看早看,現在是讓他們看自己的時候……


    如果我們不特別指出四個宣傳隊員中有兩個是女的,而且有一個是劉琴琴,那麽這金杯、寶椅就真成“精神原子彈”了。


    “入場式”完畢,宣傳隊員們便各自回到自己的班裏去了。


    每天如此。


    生活在“錐子班”的劉琴琴,除宣傳鼓動外,也接替了安全員陳煜的一份工作。


    一進洞子,琴琴總是把頂頂安全帽親自戴在每個戰士的頭上。往常為戴安全帽使陳煜大傷腦筋的王世忠,不再撥楞腦袋,也不再光脊梁了。


    姑娘家到底是心細,琴琴每天都把全班的防塵口罩洗得幹幹淨淨的。


    “不帶口罩是會得矽肺病的呀。”她輕聲細語地提醒大家。


    口罩洗得雪白,用的大概是鹿牌香皂,彌散著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味兒。


    “錐子班”的掘進突飛猛進,天天都創新紀錄。


    一直跟“錐子班”摽著幹的四班落後了。四大胡子坐不住陣了,不時從隔牆的導洞轉悠過來,探頭探腦四處撒摸,卻也看不出“錐子班”采用了啥新技術。


    這天下午,“錐子班”又提前清完石碴,鑽完炮眼,裝好了藥。放炮時間還沒到,王世忠在洞中清理工具,其他人先到導洞外麵歇著去了。


    四大胡子又闖進來。


    “‘錐子班’副,奶奶的,你們這老錐子換大鑽頭了!”四大胡子半是妒忌半是牢騷。


    王世忠異常得意:“怎麽,吃不住勁啦?”


    “夥計,別保守,”四大胡子一本正經,“給咱傳授傳授新經驗!”


    王世忠道:“金杯金光閃,施工幹勁添嘛!”


    四大胡子嘴一撇:“得、得,跟俺用不著這一套……”


    “對了,還有戰地宣傳鼓動……”王世忠補充說。


    “俺班也有鼓動員,還添了個男勞力呢!”四大胡子哼了哼鼻子,“活見鬼了……”


    導洞下麵,已經開掘出的“首長休息室”裏“錐子班”的戰士們圍著琴琴。


    “琴琴,再唱支歌吧!”一個戰士嚷道。


    “唱啥呢?”


    “就唱那‘金瓶似的小山’吧!”


    琴琴唱了起來:


    金瓶似的小山,


    山上雖然沒有寺,


    美麗的風景已夠我留戀。


    四班的戰士聽見歌聲,放下手中的活,擁擠在洞口,豎起了耳朵。


    四大胡子走出“錐子班”的洞子,也被歌聲吸引住了,扭頭一看自己班裏那些戰士如癡如迷的模樣,立時氣不打一處來:“都滾回去!”


    他終於悟出“錐子班”的秘密來了。


    唱歌、鼓動、洗衣服,構成了琴琴每天生活的重要內容。


    戰士們天天是一身汗水一身泥。全班十幾號人的衣服,一次洗下來,琴琴常感到雙臂酸痛。可當她看到那一件件結滿硬邦邦汗堿的衣服,看到一盆盆洗涮下的混沌沌泥漿時,她就想替戰士們多幹點什麽。她累,他們就更累!


    她的勞動不僅贏得了戰士們的尊敬,也得到關照和體恤。莫看這些粗粗拉拉的漢子們,待她可是精細哩。每天她進了導洞,鑽機一轟響,彭樹奎就攆她出洞:“琴琴,鼓動工作在上班前和下班後做一下就行了,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工地上的夥食真糟糕,她來了這些天,除剛來時沒能吃的那碗魚外,隻吃過一次肉,可全班菜盆裏那點兒瘦肉全跑到她碗裏了。近兩天,戰士們把髒衣服也都掖藏起來,害得她不得不鋪上鋪下,翻箱倒櫃“大抄家”。


    晚飯後,戰士們又上工了。


    琴琴走進“錐子班”的席棚,到處找髒衣服。就這麽個席棚子,戰士們藏得再嚴,她也能找出來。


    她來到陳煜的鋪位翻找。陳煜的一身軍裝疊得齊整整地壓在鋪下——是上次她給洗的,陳煜還沒換。當安全員的比抱鑽機、運石碴的汗水少些。可陳煜那白色枕巾和枕套可髒得夠水平了。


    “邋遢鬼。”琴琴自語著,將枕套中的衣物往外倒。一個嶄新的紫皮畫本,從枕套裏掉出來。


    “這個陳煜,還是忘不了畫畫。”琴琴好奇地打開畫本,倏然屏息斂氣。


    畫本第一頁上,畫的是她劉琴琴的半身肖像!


    她仔細地端詳著畫上的自己。很像,卻不全像。因為畫上的她過於凝重,像在思索。而真實的她,要麽是哭,要麽是笑,很少有這種表情。幹嗎要想得那麽複雜呢!


    畫下角,寫著幾行小字:


    她是“繆斯”,她是美的化身!


    她本應該去分管音樂和詩歌;但眼下,她卻不得不


    去分管“特拉戈荻亞”!


    這幾行字,前幾句琴琴看懂了。她知道“繆斯”是希臘神話中九位文藝和科學女神的通稱,她們都是主神宙斯和記憶女神的女兒。她們有的分管音樂與詩歌,有的分管曆史,有的分管舞蹈,有的分管天文……可“特拉戈荻亞”一詞是啥意思呢?琴琴不懂,也琢磨不透……


    不過,這幾行小字中的味道,她卻完全感受到了。


    她壓抑著“怦怦”的心跳,忙將畫本收起,回到自己的住處,將畫本藏了起來。


    她像是飲了一杯生活的醇酒。良久,臉上還泛著帶有醉意的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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