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挖泥船上的午餐是這樣的豐富,高天河經不住趙小樂和船員們的相勸,喝下幾口燒酒,頓覺渾身熱乎乎的,頭也稍稍有點暈。眼瞅著白瓷大碗又輪到他麵前的時候,他說不能再喝了。酒碗裏的鹽化老窖白酒漂著油星和漢子們的唾液,特別是趙小樂喝酒的時候,厚厚的嘴唇總是在碗沿兒上搜刮一遍。除了不勝酒量外,他也不習慣這種輪圈轉的喝酒方式。


    見高天河不喝了,趙小樂說:“高技術員,你跟我們四菊喝酒咋那麽能喝呢?”


    高天河笑著說:“我不習慣這種喝酒的方式,轉著圈兒,跟間接親嘴似的。”


    一群船員們都笑了。副船長問:“小樂,他跟你妹妹喝酒是不是用的碗啊?”


    趙小樂不假思索地說:“是,用碗!”


    副船長笑著逗高天河:“啊,你小子,重色輕友,跟女孩就喝,跟我們就耍滑?喝,灌他!”幾個漢子就嚷嚷著要給高天河灌酒。


    高天河連連推脫著,眼鏡都被耍掉了,摔在船板的勾貝杆上,當時就碎了。眼鏡一碎,人們就不鬧了。高天河眯著眼睛抓起眼鏡框子,說我得馬上配眼鏡去。


    高天河等著趙小樂吃完飯,就搭乘趙小樂的白茬船去了岸上。趙小樂駕船的時候,跟高天河說起老蟹灣鬧赤潮的事情,高天河馬上就想起他姐姐的孵化場。趙小樂設好氣地說:“我姐恨死你啦,那天我姐姐到挖泥船上找過你!可你小子躲啦!你知道嗎,劉連仲的造紙廠關門啦!四菊發動俺爹和朱全德老漢把他治服啦!”


    高天河微微一愣,問:“是嗎?”


    趙小樂大聲說:“四菊知道劉連仲欺負你啦,氣得她打了劉連仲一嘴巴。劉連仲廠子關了,還找四菊道歉呢!高技術員,你不能見死不救啊,不能眼見著四菊他們賠本啊!四菊知道對不住你,她也不好意思來找你啦!”


    高天河愣了愣,說:“小樂,我是想管四菊的事,就是怕熊大進副總指揮知道了,批評我!誰知道那個姓劉的小子是不是又到海港來鬧!我圖個什麽呀?”


    趙小樂咧著嘴說:“你這人真沒勁,前怕狼後怕虎的,哪還有點男子漢的氣魄呀?你看我,大丈夫敢作敢當。熊大進算什麽?他不還得聽俺哥的?”


    高天河想了想,說:“小樂,一會兒你回去,就說眼鏡不好配。我去四菊那裏,千萬給我保密,啊?”


    趙小樂笑了:“這還像個樣兒,四菊算是沒白給你用人奶洗眼睛。你真幫四菊把蝦苗保住了,我們倆跟俺大哥說。提拔提拔你!”


    高天河說:“我可不圖那個!”


    趙小樂跟著高天河到鹽化縣城配好眼鏡,就又親自把他送到了去四菊的孵化場的小路上。小樂走了,到朱朱發廊去了,高天河自己往四菊的孵化場裏走。灘塗上一片低矮的胡林,紫色的胡林緊抓著地皮,紫紅是它的真麵目。他彎腰摘了一株,他是欣賞和疼愛生活的人,覺得胡林很像他自己:胡林根植在鹽堿灘上,永遠也長不大,總是默默做著童年的夢。他的童年,多麽的悲慘。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他的父母躲過了那場大地震,卻在家裏中煤氣死去了。他是跟叔叔長大的,他生長在北龍市的一個小巷裏,並沒有見到過大海,可他偏偏上了海洋大學,一畢業就分到北龍港來,整天與波濤滾滾的大海打交道。他慢慢喜歡上了大海,還喜歡上了海邊的人。幾次風暴潮襲來的時候,他有著本能的恐慌,對大海的向往變成了憎恨,可他在征服風暴潮的過程中,又對大海產生了感情。公園裏的老虎惡不惡?我們不還照樣要保護它嗎?變幻莫測的海洋啊,我們真正愛護它的時候,它就像馴服的老虎,為我們人類服務。他曾捧起過一縷像金屬溶液一樣沉重的海水,這沉重裏有我們未來的希望!所以他在鹽化科委的邀請下,辦了一個海洋知識講座,他由此結識了海邊的好多男男女女,他像喜歡大海一樣也同樣喜歡上了海邊的人。


    他踩著厚厚的胡林葉。這胡林冬天也不變黃,像一灘紅油灑在那裏,它的葉子踩上去鬆軟而富有彈性。快到孵化場門口時,高天河看見裏邊聚集著黑壓壓的人。他愣了愣,走進去時,看見一個很激烈的場麵。這群人大多是婦女和老人,他們是孵化場的股東,也可以說是合股人。其中還有一部分是村裏的養殖專業戶,他們雖說沒在孵化場入股,可他們把預訂蝦苗款預付給了四菊,現在見到蝦苗死了,就鬧鬧嚷嚷地找四菊要錢,有的老人還哭哭啼啼的。四菊圍著一個圍巾,蔫頭搭腦地解釋著:“你們不要聽見風就是雨的,俺趙四菊不會跟你們賴賬的!”


    有個老太太說:“這年頭的人難說,你就是賴賬,俺們也沒轍。你大哥當市長,你姐夫當縣長,俺們現在不要回錢,跟你打官司都不會贏的!求求你,四姑娘!”


    四菊為難地說:“俺沒錢,俺也不相信蝦苗都會死光的!俺正采取補救的法子!你們就別添亂啦!好不好?俺四菊給你們立字據!”


    一個老漢說:“四菊啊,俺們是眼瞅著你長大的,你的為人大家知道,可這災難不講情麵啊!你虧個大窟窿,拿啥給俺們啊?”


    四菊說:“可現在俺也沒錢哪,錢都投資在孵化上了。”


    有個年輕一點的小夥子激烈地說:“你說沒錢不行!這年頭,沒有人說自己有錢的!你再不答應,俺們就把你弟弟小樂的船拿來頂大夥的賬!”


    四菊瞪著眼睛:“你敢?那是俺弟弟的財產!”


    小夥子說:“你和你弟弟不是沒分家過嗎?你不答應,就找你爹的造船場要錢!”


    高天河嚇得吸了一口涼氣,一時沒了主意。


    那個老漢說:“走,咱們找趙老鞏要錢去!”


    四菊是個孝順女兒,她拉起架勢搞孵化的時候,就是想幫這個家的,她不能讓爹和大哥跟著她著急上火。她紅著眼睛攔住了眾人:“都給俺站住!咱老蟹灣的規矩,父債子還,哪有女兒賬讓爹還的?你們聽俺說,俺心裏有底,孵化場不會垮的!錢也不會黃的!萬一出了大的窟窿,俺四菊就是貸款也還你們!要是貸不來款,就拿俺四菊活人頂賬!這話說到家了吧?”


    小夥子說:“你?俺們養不起呢!”


    還有人問:“你拿啥擔保?”


    四菊大聲說:“俺拿人格擔保!”


    小夥子搖著頭:“你人俺們都不要,人格算什麽?這年頭的人格還他娘的是人格嗎?人格還頂不上一截狗雜碎呢!”


    孵化室裏的空氣凝固了。


    四菊臉色蒼白,眼睛冒火,她狠狠咬住嘴唇,慢慢的,她感到齒間有了一股滾燙的血腥味。她發瘋般地從頭發上取出白亮尖細的發卡,瞅冷子往胳膊上一劃,她白細的胳膊上頓時就滲出一條血珠兒,一滴一滴流下來,掉在她的腳麵上。她猛然抬起頭倔倔地吼:“你們不信俺的人格,你們還不信俺這血嗎?”吼著又重重地劃了一道,接著說:“你們要不信,俺就這麽劃下去,直到俺四菊流幹這腔子血!”


    要賬的人們便了眼,驚呆了。


    高天河眼直著,愣了片刻,就不顧一切地撲過來,緊緊地抱住四菊,一把奪過帶血的發卡,扔出去,他感到四菊的身子劇烈地顫抖。四菊見了高天河,她一頭紮進高天河的懷裏委屈地哭了。


    高天河一手捂住四菊流血的胳膊,一邊扭頭說:“鄉親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何必這麽逼她一個姑娘?我是海港的技術員高天河,聽說四菊的孵化場鬧了災,我就是來幫她度過難關的!請你們相信四菊,也請你們相信我高天河!這個坎兒會邁過去的!”


    小夥子認識高天河,說:“你不是在縣科委給俺們講課的高技術員嗎?”


    高天河點點頭:“鄉親們,饒了四菊吧!”


    小夥子說:“給高技術員個麵子,俺聽過他的課!”


    四菊的喉嚨裏擠出一陣短促的嗚咽,身子軟軟地跌落在高天河的懷裏。在場的人都蔫了,有的人眼裏澀澀的。在場的一個老漢,揮了揮手吼道:“你們還愣著幹啥?非逼死兩口子不可嗎?走吧,走吧!”


    高天河說:“不走也行,你們就看著我高天河,怎麽把蝦病治好,怎麽讓孵化場再活起來!”


    人們與高天河說了幾句話就散了,有的老人過意不去,還安慰了四菊幾句話,也惴惴地走了。人群一撤,高天河就用自己的手絹給四菊的胳膊包紮好,心疼地說:“四菊呀,你是個傻姑娘!哪有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他們能把你怎麽著?”


    四菊哆嗦著嘴唇說:“他們太氣人啦!鄉下人就是見識短,榆木腦袋不開竅!你說,俺趙四菊能夠欠他們的錢嗎?這陣兒俺確實倒不開手!俺的大嫂在澳洲留學,開車撞了外國人,從俺這用了點錢!”


    高天河驚訝地說:“你哥是個大市長,還從你這兒拿錢?”


    四菊撇撇嘴說:“你別瞧他當市長,他沒錢,原來那點積蓄都讓俺嫂子出國折騰光了。俺大哥又不是那種貪昧心錢的人!”


    高天河心悅誠服地說:“你哥是個好官,平易近人,沒官架子!工地上的人都願意跟他說話。熊大進副老總本來要求調走的,就是因為你哥才留下來了!上次我的眼睛被黑沙噴壞了,也是你哥讓司機給送到縣醫院的!”


    四菊哎喲了一聲,高天河趕忙問:“是不是疼啦?”


    四菊生氣地說:“人家到挖泥船上找你,聽說你躲了,不願見俺!俺是老虎咋的?”


    高天河不好意思地說:“小樂跟我說了。我是因為不願意讓劉連仲生氣。他夠狠的,跑到我的單位去鬧!小樂說你打了他!”


    四菊說:“劉連仲算是讓俺給治服啦!他承包的造紙廠愣讓俺爹和朱朱她爸給攪黃了。唉,這幾天俺們想到船上找你呢,一是他給你道歉,二是俺們想求你給醫治蝦苗。這可怎麽辦呢?”


    高天河說:“你讓小樂找熊大進給我請幾天假,我沉下心來研究。”


    第二天的上午,四菊和劉連仲去了海港指揮部,找到了熊大進,給高天河請假。熊大進聽說海港的養殖戶遭了災,滿口答應讓高天河過去幫忙,並提供港口現有的一切實驗設備。


    四菊和劉連仲親自到挖泥船上接來了高天河,劉連仲家裏的孵化池也遇到了同樣的災難,他很誠懇地向高天河承認錯誤,就差給高天河作揖磕頭了。


    高天河搞起研究來是沒白天沒黑日的,他頻頻地從蝦池裏提取海水,沉重地說:“目前的渤海灣汙染相當嚴重,這次的赤潮與周邊汙染關係很大。眼下不僅近海養殖,就是到遠一點的海域,漁業資源也出現嚴重的衰退現象。捕撈的海產品當中,有幼魚、幼蝦,去年大小黃魚產量,就比十年前減產了百分之七十二啊!很可怕呀!”


    四菊靜靜地聽著:“有什麽辦法補救嗎?”


    高天河高興地說:“哎,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的大學班主任老師,在山東煙台養殖基地,海水試養羅非魚獲得成功!明年春天,我把他給你們請過來!”


    四菊歡喜得不顧胳膊疼,一下子摟緊了高天河的脖子,朝他的額頭親吻了一口,弄得高天河紅了臉。四菊還想親他的時候,看見劉連仲擔著一桶海水走進來,趕緊縮了縮脖子。等劉連仲進來了,高天河向他們提了一個建議:“我建議你們把目光放得遠一點,北龍港眼瞅著就要建成通航了,這裏肯定會熱鬧起來。你們幹脆聚斂資金,建一個海洋養殖所,既養殖又收養。再蓋個小型的展廳,將來這裏變成旅遊勝地了,稍一改裝就是海洋館啦!參觀收門票,也能發財哩!”


    四菊眼睛放光:“連仲,幹不幹?”


    劉連仲笑著說:“好哇,等俺的紙錢收回來,就把錢投在這上麵!俺算是想通啦,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咱不能對不住海哩!不能砸了子孫的飯碗哪——”


    四菊瞪著他:“你呀,良心還沒喪盡!”


    劉連仲憨憨地咧著嘴笑了。


    2


    鹽化縣委常委會照常舉行。


    人們並沒有注意這個不同尋常的常委會,將是柴德發書記和白縣長在鹽化告別政治舞台的最後演說。沒有人發現樓下的警車,是雷娟局長帶來的,更沒有人發現雷娟坐在車裏等待著他們。這樣的時刻的確能讓人在恐懼中生發許多聯想。


    柴德發書記的嗓音還是很響亮的,他與白縣長剛剛從澳大利亞考察回來。盡管趙振濤市長沒有領情,他們還是去了澳洲。在悉尼的那所大學裏,柴德發竟然找到了孟瑤,他給孟瑤送錢的時候,孟瑤並沒有接,隻是留下了他送的一些衣服。此時的柴德發在大講開發開放,他說咱鹽化要借雞下蛋,好好做好北龍港這篇大文章。我們要依附北龍港,搞開發建設。這次在澳洲與澳商米歇爾先生談定了一個旅遊項目,在鹽化的西海灘搞一個娛樂場,其中有一種叫泥療。人家就是衝著北龍港才願意投資的。常委們除了齊少武副縣長,都在表態祝賀鼓掌。鹽化班子多年的習慣,常委會也好,常委擴大會也好,討論什麽事情一般都不會出現什麽公開反對的局麵。如果不觸及自己的切身利益,委員們大多是隨著一把手大唱讚歌,人雲亦雲地附和,就連白縣長也常常是充當了柴德發的傳聲筒。一二把手這樣團結的真是不多。


    接觸到富強公司盧國營行賄大案,雷娟就對鹽化的班子進行了研究。柴德發有高煥章的靠山,而她了解到白縣長也同樣有著堅實的靠山,如今在北京的馬天水部長就是他的老上級,馬部長與省委潘書記和高煥章書記都是好朋友,白縣長每年都要去上麵跑動。白縣長的性格並不是溫和型的,不可能那麽步調一致地跟著柴德發跑,疑點由此產生。按現今的體製,黨政部門與政府部門很少有不鬧矛盾的,書記管幹部,縣長抓經濟,一個管人一個理財,人財物是權力的核心,實際工作中時時有磨擦和抵觸。一二把手團結緊密的,大約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兩人都正派脾氣相投;另一種是兩人有著共同的不可告人的利益。雷娟在鹽化的實際考察裏得出結論,柴德發與白縣長的關係是屬於後一種。這也是她緊緊不放盧國營的一個原因——


    樓上的常委會有了激烈的爭論。這在鹽化許多年來,是從沒有過的。爭論的人物是柴德發與齊少武。齊少武並沒有反對柴德發的旅遊新項目,而是反對在西海灘占地。西海灘是他近來主抓的養殖基地,還有鹽場擴建項目。旅遊占去一條子海灘,鹽場擴建和養殖基地就會泡湯。柴德發很惱火地批評他:“你近來也太狂妄啦,不要以為你是趙市長的妹夫,就可以跟我柴德發叫板!”


    齊少武對柴德發的霸道忍了很長時間了,因為他有了與趙振濤的那次談話,底氣就足了。他一心想調離鹽化,等往後班子順了,他再隨時殺回馬槍。他大聲對柴德發吼:“你一手遮天,就不應該有個不同呼聲嗎?我是趙市長的妹夫怎麽啦?他還沒來北龍的時候,我就是趙家的姑爺啦!”他憤憤地站了起來。


    白縣長沉下了臉,訓斥他說:“齊縣長,你這是什麽態度?你得容柴書記把話說完嘛!”


    柴德發氣得碰倒了茶杯裏的水,白縣長趕緊招呼秘書上來擦。柴德發胸脯起伏著說:“齊縣長,我們應該開個生活會了。你近來的一些工作總是跟縣委唱著對台戲!這怎麽能搞好改革開放呢?”


    齊少武不服氣地說:“你少給我扣帽子!我要跟你說,近來我想將鹽場擴大,就是為了迎接北龍港通航。通航後,鹽場將是我們的聚寶盆!聚寶盆哪!”他正說著,政府辦的裴秘書悄悄推門進來,說北龍港的熊大進副總指揮叫他聽電話。白縣長與柴德發對了一下眼色。齊少武知道熊大進找他沒有好事,肯定是海港的防潮工程遇到麻煩了,蟹灣村的老百姓不讓動祖墳。


    他還就是猜準了,熊大進在電話裏說:“聽趙市長講你在他麵前立了軍令狀,答應他解決這個難題。你快來吧,工人們都停工啦!”齊少武馬上想到眼前的處境,鹽化是沒他的立足之處了,到北龍港避難吧!


    他滿口答應著,回到常委會會議室,就向主持會議的柴德發請假說:“柴書記,剛才我說話可能有些激動,你別介意啊!”


    柴德發沒吭聲,但當齊少武把熊大進的電話一說,他就把火氣撒在熊大進的身上了:“這個熊總,怎麽連一點規矩都不懂呢?這裏開著常委會,不能請假!”


    齊少武堅決地說:“工程遇到了麻煩,十分緊急,我必須馬上去!”


    柴德發氣得拍了桌子:“不去!這鹽化的事是歸他管還是歸我柴德發管?他不找我說,直接來調你,不是目中無人嗎?”


    齊少武故意氣著柴德發說:“我的柴書記,眼下是非常時期,你就擔待著點吧!你不讓我去,那你去!”


    柴德發沒好氣地說:“他熊大進高指揮我還遠呢!”


    齊少武冷笑了兩聲,揚長而去。柴德發知道齊少武的性格,他很會投機,幹事也很穩妥,今天他既然敢站出來公開跟他鬧,說明他已經找好了退路。


    齊少武下樓的時候,看見了停在門口停車場的警車,可怎麽也沒有想到是來抓柴德發和白縣長的。再過一個小時,柴德發和白縣長就將走上新的不歸路了,等待他們的將是曆史和人民的審判。


    齊少武乘車來到老蟹灣大河漢工地,看見一個他始料不及的場麵。他沒料到老墳地會引起這麽大的風波,全村的老少幾乎都來靜坐了,黑壓壓地坐滿了整個河坡。墳地旁的村人都默默地沉著臉,一個個的腦袋像塋地燈一樣懸著,人的臉像海浪頭似的一層層地疊著。讓他驚訝的是,他的老支人趙老鞏和妻子趙海英也坐在裏麵。趙老鞏黑著老臉,梗著脖子使勁扭動肩上的腦袋,眼窩裏禁不住擠出一片灼熱的粘液。海英是什麽時候攪進來的呢?再往路旁看,葛老太太的汽車也停在路邊,葛老太太雖說沒坐在墳地裏,可她靠在汽車旁的虎視眈眈的樣子,是不好惹的。連趙老鞏也弄不明白,他怎麽在這個問題上與葛老太太的屁股坐到一塊來了呢?都是源於祖宗,各為各的祖宗。墳地是祖宗安歇的地方,那一滿一滿的土丘,是祖宗陰間的家。他們怕祖宗受到驚擾,不願祖宗搬家。齊少武馬上想到村人的感情,這裏大多漁民是在風暴潮裏死的,他們的屍骨沉埋進了大海,有的墳包裏,隻有一雙鞋子或是一件別的物件。就拿嶽父趙老鞏祖上的墳來說吧,那兩支逃荒過來的族人,全部餓死在蘆葦蕩裏了,除了幾根骨頭就是那個太極斧。掘墳,他們能依嗎?


    齊少武愣了很久,等熊大進和黃國林兩個副總指揮趕來的時候,他還沒拿出一個下手的準主意。熊大進苦著臉說:“齊縣長,你看怎麽辦哪?工程就停在這兒啦!”齊少武扭頭往工地上看了看,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工人們,三五成群地吸煙說話,推土機和挖掘機都傻呆呆地晾在河坡上。齊少武沒有馬上表態,他知道過去常用的思想工作方法,已被熊大進他們用盡了。如果開刀不用麻藥硬來,那樣勢必會造成很大的混亂,損壞黨和政府的形象,釀成大規模的上訪事件,那他還不如不管,趙振濤市長會責備他的。怎麽辦?他這時隻有最後一招,就是把村支書者座子喊來,讓他叫出趙老鞏和趙海英。


    老座子挪著胖身子走過來了,跟齊少武打著招呼。齊少武對他有恩,老座子的女兒中專畢業,就是齊少武給分配到縣城的農村合作基金會了。齊少武一見老座子就大聲罵開了:“你個支書是幹啥吃的?連這點事都幹不好,工程占墳地不是早就通知你了嗎?怎麽鬧到這個地步?”


    老座子為難地說:“開始,村裏也不知道是連鍋端哪,就沒太在意,這回到現場一見,村裏老少爺們就炸啦。我和熊副總指揮做了好久工作了,就是沒人聽啊!”


    齊少武讓老座子把趙老鞏和趙海英叫過來,老座子就顛顛地去了。齊少武不敢與老嶽父的眼神對接,他知道老人不得意他,可他眼下不會不給海英麵子吧?


    趙老鞏還就是當眾撅他,不但沒動身,而且還狠狠地瞪了齊少武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你齊少武算個什麽東西?趙海英還是蔫蔫地跟著老座子出來了。齊少武的一肚子火氣全撒在妻子身上:“你不好好在家呆著,跑這兒湊什麽熱鬧?”


    趙海英訥訥地說:“是爹讓來的!你們家祖墳要毀了你不動心哪?共產黨也得要祖宗!”


    齊少武沒好氣地吼:“誰說共產黨不要祖宗啦?我是讓你別在這兒添亂!你知道這條河多麽重要嗎?你知道北龍港在大哥心中的位置嗎?爹那把年紀了,還情有可原。大哥要是知道你也跟著攪和,還不氣死!你真是越活越糊塗啦!”


    趙海英真被齊少武罵蔫了,哺哺地說:“你說咋辦?”


    齊少武說:“你先把爹給勸走,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啦!”


    趙海英想了想說:“爹不會走的!爹要求河道改道!”


    齊少武扭頭問熊大進:“熊總,這河道不能改道了吧?”


    熊大進皺著眉頭說:“是萬萬不可的!我們本來是想避開老墳地的,可是不能啊!測量好幾次啦,改道的話,整個防潮的工程就會前功盡棄的!齊縣長,就是因為涉及趙市長的老爹,我們才難辦,這回可就看你的啦!”


    齊少武又把頭扭向趙海英:“你都聽見啦?咱爹的想法是不可能實現的。趕緊回家去吧!”


    趙海英過去是很怕男人的,上次齊少武和她鬧離婚,還動手打了她,她都是處於劣勢,自從大哥回了北龍,她的地位一下子就上來了,她不僅不怕齊少武了,而且有時還跟他耍個小性子。趙海英一甩手又回到靜坐的隊伍裏去了。


    趙海英的舉動使齊少武很惱火,他走到熊大進跟前說:“熊總,我看這問題複雜啦!我搬不動老爺子,就等於束手無策!弄走了誰也白搭!你看還是找別人吧!”


    熊大進哭喪著臉說:“齊縣長,你可不能打退堂鼓啊!你這當地幹部都為難,我們這外來人,就——”


    齊少武想了想,這的確是他的一個機會。鹽化那裏是沒有他的退路了,他聽說,北龍港建成後,熊大進和一些人員就要到胡市長主持的黃連港了,而北龍港的管理者肯定是個空缺,這炮打響,他就會在北龍港樹立起威信。趙振濤讓他出馬可能有這個意思吧?齊少武拍了拍熊大進的肩膀,笑笑說:“熊總,我試試,我試試——”他說著就朝墳地裏的人群走去。


    實在不行,齊少武就想來狠的,強製把人趕走,然後再想辦法安撫百姓。他走到群眾當中才明白,百姓不僅是不讓遷墳,還有他們對新墳地不滿意。齊少武開始點頭哈腰,勸了這個勸那個,在人群裏的不屑眼神裏穿梭。哼哈不動,他就很沒趣地悻悻而出,跟熊大進商量強硬的辦法。熊大進心裏也沒底,忙給趙振濤市長打電話。可是就在熊大進打電話的時候,齊少武招呼著工人與鄉政府派出所的警察,去驅趕靜坐著的老百姓。


    趙振濤剛剛接到了雷娟的電話,柴德發和白縣長已被他們抓起來了。雷娟說她還真給了高書記麵子,等他們開完了常委會才動的手。趙振濤讓他們抓緊審案,盡管高書記不說話,可這兩個人多年來用大量公款砸出來的關係,很快就該行動了,上上下下的說情網,會很快包圍他趙振濤的。高書記住在醫院裏,火力基本上奔他來了,就很可能打亂建設的時間表。絕不能陷進去。


    他放下電話後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那就是北龍港工地可能出麻煩。此時他對齊少武的下一步安排,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有了新的變化。他本來是想讓他到北龍港的工程裏摔打鍛煉,柴德發和白縣長案發,鹽化就空出了位子,齊少武是為躲避柴德發才要求調走的,他聽說這個事情之後,不願離開了,肯定會讓海英來跑官。鹽化是萬萬不能提齊少武的,一是因為他提拔得太快了,二是提了他會被北龍幹部認為他趙振濤任人唯親。從眼下的局勢看,北龍港也不能留齊少武了。他在很短的時間內,給齊少武找了個好去處,那就是出任北港鐵路工程的副總指揮。高書記病成這個樣子,馮和平一個人又忙不過來,就讓齊少武到北港鐵路的大會戰裏鍛煉吧!


    這個想法,還要到醫院跟高煥章商量,然後再拿到常委會上討論任命。這時,北龍港的熊總來電話了。眼下的危機,使趙振濤愣怔了一會兒,齊少武難辦,對他趙振濤也同樣難辦,但是不能亂,眼下北龍尤其不能亂了陣腳。事不宜遲,工程不能耽誤,他叫上秘書小鄭,驅車趕到北龍港工地現場。


    現場的氣氛是趙振濤能夠想象出來的,他還能夠想象出義父趙老鞏坐在老墳地裏的樣子。他很小的時候,每逢過清明節,趙老鞏就帶著家人到老墳地上添墳,這也同樣是他趙振濤的祖宗。如果趙老鞏是他的親爹,那麽情形就好得多,他可以隨意來。正是由於趙家老墳地不是他的祖宗,他才更難,他才動員齊少武去解決這個難題。他對自己的逃避深深譴責著:你趙振濤想躲嗎?你是躲不過的,忠孝矛盾的尷尬,你是躲不過去的。你怕見到鄉親們嗎?你怕碰到趙老鞏的眼神嗎?你怕看見葛老太太的蒼白的老臉嗎?


    趙振濤沒有喘上一口氣,也沒說一句話,直接奔墳地裏的鄉親們去了,那裏正亂成一鍋粥。老百姓哭哭鬧鬧,警察和工人像拖小雞子一樣拖出一個個鄉親們,推土機隆隆地開上了老墳。這時,趙振濤看見趙老鞏身子劇烈地晃動著,憤怒的眼睛噴火,走路時腳步落地很重,透著一股狠氣。他走到推土機前,猛地從腰間抽出那把陽麵太極斧,高高地舉過頭頂,閃雷似的吼一聲:“狗日的,你敢再開?”


    開推土機的小夥子愣住了,他並不知道趙老鞏是誰,把他看成一個刁民。他紅著眼睛把推土機又發動起來,伸出腦袋喊道:“老頭,你活膩歪了嗎?滾開!”


    趙老鞏舉起大斧,狠狠朝推土機劈了下來。當啷一聲響,火星子四濺,趙老鞏的身子劇烈地一晃,險些栽倒。


    趙海英哭喊著:“爹,爹,您別——”


    趙老鞏依然舉著大斧:“狗日的聽著,誰鏟俺們的祖墳,俺就跟他拚老命!俺兒子是市長,他都不敢刨祖墳,你們多了三頭六臂?”


    人們被突如其來的情景驚呆了。推土機裏的小夥子氣紅了眼。


    海風越刮越緊,尖利地在樹梢上打著口哨。趙振濤看著老爹的樣子,勾起內心最深的隱痛。他呆了片刻,有一片樹葉打在他的臉上。老爹護這墳地是有曆史的,記得大躍進填海造田的時候,公社要動這墳地,趙老鞏就舉起太極斧去拚老命,保住了墳地。他知道老爹對祖宗的感情。僵住了,怎麽辦?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趙振濤的臉上,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有幾個小夥子要上前奪趙老鞏的斧頭,有人罵道:“這老東西算怎麽回事啊?”


    趙老鞏舉斧頭的雙手在顫抖:“誰來,俺就劈了誰!”


    趙振濤遠遠地喊了一聲:“爹——”就撲撲跌跌走過去,陋一聲跪在趙老鞏的腳下,眼淚刷刷地流下來:“爹,俺是振濤啊,這個工程是我讓幹的!都怪我沒跟您說——”


    趙老鞏大吃一驚:是振濤嗎?他怎麽來啦?他舉斧的手,立時就軟了,可他運足一口氣,強挺著站住了。他吼道:“你這不肖子孫,當了官就不要祖宗了嗎?你說!你說呀!”


    趙振濤滿臉是淚地說:“爹,當官的也是人,我更要祖宗!我們老蟹灣人的祖宗在哪?在大海啊!隻有把這片海開發出來,我們才能更好地祭奠祖宗啊!難道您不盼著海港通航嗎?”


    趙老鞏罵道:“你說昏話!改個方向不行嗎?”


    趙振濤跪著說:“爹,我們老蟹灣的百姓,讓風暴潮欺辱了幾百年啦!您的徒弟肖貴錄大哥,不也是死在風暴潮裏嗎?我們挖這條河,就是為了治服風暴潮啊!規劃好了,躲不開老墳,躲不開呀——爹,您要劈,就先劈了我吧!振濤的命是您給的,您想拿回就拿吧!”


    趙老鞏仰天長嘯:“天殺的!”一口濃血噴湧出來,他應聲倒地。


    斧頭落地的時候,擦著了趙振濤的額頭,閃著寒光的太極斧是從他耳邊呼嘯而過的。趙海英和齊少武撲了過來,抱起趙老鞏的身子,感到老人的身體在不住地顫抖。趙海英給老爹擦著嘴邊的血,擦出了一個血塊子,黑紅黑紅的。趙振濤跪著,依舊不動聲色地跪著,臉龐在痛苦地痙攣著。趙老鞏微微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趙振濤依舊跪著,心理防線徹底垮了,他緩緩抬起手,弓起身子,使盡最後的力氣,一把扯起跪著的趙振濤,哆嗦著說:“振濤,傻兒子,起來,起來!要跪,爹替你跪著,你是市長,膝蓋這麽軟,還咋在人前人後做事?”


    趙振濤的淚水刷地流下來了,一把抱緊了趙老鞏。


    村裏的百姓都被這一幕鎮住了,他們呆傻著,目不轉睛地看著趙老鞏和趙振濤,有人心裏酸酸的,不時地抹眼淚。黃國林想上去說話,被熊大進一把拽住了。他知道,此時家庭之外的人最好別說話,因為他覺得,趙老鞏決定著整個局勢的走向。


    誰也沒有想到,趙老鞏掙紮著甩掉了趙海英,從齊少武手裏奪過那把太極斧,吃力地挪著碎步,走到自家的老墳旁,嗵地跪下,老淚縱橫:“祖上有靈,俺趙老鞏犯上作亂啦,驚擾了先人,俺給你們磕頭啦,你們有啥不如願的地方,就全怪罪俺趙老鞏一人吧,這與孩子們無關啊!”說著,他又舉起太極斧,斧頭顫顫地舉到一半,就癱軟下來。趙海英趕過來,老人不讓扶他,又掙紮著站起,顫聲說道:“祖宗啊——”他手裏的太極斧就落下去了。


    全村人都跪倒在地,哭聲一片。


    葛老太太由老三攙扶著,從汽車旁顫巍巍地走過來。剛才她像看戲一樣,看世間陰陽輪回。她曾在趙老鞏身上存有一種幻想,能夠阻止他們的隻有趙老鞏,趙老鞏的防線垮了,就等於全線崩潰。她抹著眼淚,走到自家的墳地前,磕著頭,點燃了一把紙錢。


    這時,熊大進等人圍上趙振濤,齊少武遞過來一個手絹,讓趙振濤擦擦額頭上的血跡。趙振濤擦了額頭,與熊大進嘀咕了幾句,就走到鄉親們中間,彎腰一一攙起鄉親們。他說:“鄉親們,我趙振濤是你們眼看著長大的,是咱這老蟹灣的兒子,我很理解你們的感情。原來我們的工作是有失誤的,沒有做到家,該檢討的是我趙振濤。剛才我跟熊副總指揮商量了,鄉親們為建港做出了巨大犧牲,海港就不能忘記鄉親們。我宣布,就在這附近,選一塊廢地,由港口出資,建一個新式的公墓。讓咱的祖宗安歇,後人也就有了寄托——”


    村支書老座子說:“聽振濤的,公墓俺見過,很好的!”


    熊大進作揖說:“我謝謝鄉親們,我給你們鞠躬啦!”


    鄉親們默默地聽著,慢慢散去了。


    3


    趙振濤把女兒男男接到北龍來的第二天晚上,孫豔萍就到家裏來找他。男男認識孫豔萍,在省城的時候,爸爸曾經請孫豔萍和葛老太太吃過飯,她和媽媽作陪。孫豔萍走進趙振濤家,說是來看男男的,給男男買了許多衣服和好吃的巧克力等。她進來的時候,男男正跟她的爸爸趙振濤賭氣。男男是與爸爸親近的,可自從上次他陪她進行升學考試溜號之後,她就給趙振濤打電話,說他變了,變得無情無義。趙振濤覺得小孩子很可笑,你知道爸爸多忙嗎?男男到來之後,看見爸爸忙,可她也不原諒趙振濤,說他說話不算數。趙振濤解釋說工地出了事故,男男卻覺得爸爸在跟她撒謊。趙振濤想著找個機會讓男男到老蟹灣去,讓她叔叔趙小樂跟她解釋。孫豔萍走進來,把他們的爭吵給截斷了。其實,在男男來到北龍之後,趙振濤是不願意在家裏會見孫豔萍的,可這個女人是不會聽話的。男男吃著巧克力到電腦旁邊玩遊戲去了。


    趙振濤把孫豔萍領到另一個房間說話,他不知道她是幹什麽來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孫豔萍有事情跟他說,而且是關於鹽化方麵的事情。趙振濤從鹽化回來之後,主持召開了一次常委會,專門研究鹽化腐敗案的問題,同時還把鹽化的新班子定了一下。常委裏麵很多人對高煥章寵著柴德發有意見,這回高煥章不在場,本來可以放放怨氣,可他們一考慮趙振濤與高煥章的關係,就沒說出口。這個時候,主管工青婦的何勇利副書記說,高書記是對小柴有些偏愛,可他在雷娟查處鹽化跨海大橋案件時,一直是支持的!柴德發受賄又沒有寫在臉上。當然了,我們可以通過這個大案,使我們的頭腦更清醒。高書記是被柴德發氣病的,也可以說,高書記是被鐵路工程累病的!在何副書記的表態中,趙振濤感受到了了高煥章人格的力量,因為他知道何副書記跟高煥章鬧過矛盾。


    孫豔萍的談話就從高書記那裏開始了。她是個喜歡傳口舌的人,平時總想跟趙振濤報告一些官場消息,都被趙振濤拒絕了。趙振濤與高煥章一樣,沒有什麽愛好,也沒有什麽幽默感,為這孟瑤時常批評他的單調。其實他也想在工作之餘來點消閑和浪漫,可他天生不是那種人,省委潘書記說他天生就是個工作狂。孫豔萍心疼地看著趙振濤的額頭說:“振濤,好些嗎?下午我和娘去醫院看望高書記,連高書記都知道你清理墳地受了傷,他還誇你呢!”


    趙振濤知道從李廣漢的案件裏,通過馬天水部長,葛老太太與高書記掛上了。他愣了愣,問:“你看老高精神怎麽樣?”


    孫豔萍說:“高書記精神一些了,可他心裏還是放不下柴德發。他夫人周慧敏說,高書記做夢時還念叨著柴德發他老爹的名字。哎,振濤,高書記患的真是胃癌嗎?”


    趙振濤一驚,瞪著孫豔萍說:“你聽誰說的?別瞎說啊!”


    孫豔萍小聲說:“你別急呀,我娘和北京的馬部長通電話,是馬部長跟我娘說的。馬部長還說在北京給高書記找好了醫院,找到了做手術的專家,還有最好的化療技術——”


    趙振濤腦子轟然一響,看來是無法保密了。他一直在跟常委們保密,讓孫豔萍這樣的女人知道了,還有什麽密可保呢?他歎了一聲,傷感地說:“老高哇,真是苦命人哩——”


    孫豔萍吸著一支煙,斜叼在嘴上的煙不冒火星,同時也吊著一個不凋謝的微笑。她的姿勢和氣度,越來越像電影裏的黑道英雄。她吐了一口煙說:“振濤,雷娟這個娘們兒是夠厲害的,愣是把柴德發和白縣長給辦啦!弄得北龍人心惶惶。像我們這樣的老百姓是歡喜了,可這也有負麵影響啊,往後誰還敢抓建設呀?”


    趙振濤大聲說:“你這是什麽邏輯?抓建設就是讓他去貪去摟?我們的幹部還怎麽取信於民?這樣的貪官就是該抓,該逮!有什麽可含糊的!”


    孫豔萍瞥了他一眼:“你別激動啊,你聽見外麵的反應了嗎?外麵的反應,是不會傳到你耳朵裏的!”


    趙振濤說:“我這個人最不願聽傳聞啦。人都有議論人的權利,可別聽那個,聽傳聞誤事,懂嗎?”


    孫豔萍說:“你真就不想聽嗎?”


    趙振濤眨了眨眼睛:“看來你是跟我傳話來的?那就聽聽,聽聽也無妨啊!我要是不聽,讓你失望了!”


    孫豔萍說:“有人說,是你背著高書記,與雷娟去整柴德發和白縣長的!說你是想用這個來擊垮高書記,好取而代之!還有——”


    趙振濤氣得哆嗦了,強忍著:“繼續說下去!”


    孫豔萍這時就像吊胃口似的,停住了,她彈了彈煙灰,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她這一招是很靈的,多麽不愛聽閑話的人,也會在這個時候心旌搖蕩。孫豔萍繼續說:“這句話說了,你可別生氣呀?說你與雷娟有那種關係。”


    趙振濤故意不讓孫豔萍看出他的氣憤,其實心裏還是很惱火的。趙振濤原以為到北龍會很平靜地幹事情,與老高相處得又是那麽協調。原來在省對外開放辦時,就有個副主任公開跟他鬧,上告信也是那個人發出去的。但今天的北龍誰是他趙振濤的對手呢?誰會在背後捅他的刀子呢?他很平靜地說:“豔萍,聽這讒言幹什麽呢?人這輩子幾十年,正經事還幹不過來呢,哪有閑心聽閑話?當一個人隻能聽到讚美而聽不到毀謗時,那才是怪事一樁呢!”


    孫豔萍搖了搖頭說:“我當然不信啦!我知道你與高書記的感情,你趙振濤是重感情的人!但你與雷娟的事,我就不敢恭維了。”


    趙振濤真是忍不住了,他躲避著孫豔萍,怕的就是在北龍傳出風流閑話,如果傳到孟瑤的耳朵裏,孟瑤就會跟她父親鬧,嶽父就會對他有成見,而嶽父將會影響到省裏高層的好多人,包括潘書記和傅省長。他這時才真切地感到,自己是跟著雷娟吃了虧:雷娟既是反貪勇士,又是寡婦,還是名人,她在北龍樹了很多的敵人,這些人將不遺餘力地低毀她,因為他最支持她,把他捎上也是自然的。他問孫豔萍:“你也相信我與雷娟有事嗎?”


    孫豔萍很有醋意地說:“當然。聽說雷娟隨時都可以找到你,與你談到很晚。她給女兒換腎的時候,你還去家裏看她——”


    趙振濤笑笑說:“哼,這能說明什麽呢?”


    孫豔萍笑著說:“你看你,剛才說不生氣,怎麽撂了臉子?你有就有,真有那事,我還高興呢。嫂子不在國內,你一個人得有點私生活,市長也是人嘛!”


    趙振濤說:“真無聊,無聊!”


    孫豔萍歎了口氣說:“既然無聊,咱就談點別的。振濤,我問你,雷娟是不是想重新調查鹽化的案子?那我們廣漢的事會不會重新調查?”


    趙振濤說:“你不是與他離了嗎?”


    孫豔萍說:“離啦,但他還是我們孩子的爹呀!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還得我和娘給他奔波!這次柴德發和白縣長出事,鹽化肯定會連上很多中層幹部的,廣漢就找我,他怕再——”


    趙振濤問:“他與柴和白,陷得深嗎?”


    孫豔萍說:“我哪知道?上次你不管,我和娘都理解,但這次高書記這樣了,求求你振濤,這回你不能不管我的事啊!”


    趙振濤咧咧嘴:“瞧你聽見風就是雨的!對李廣漢的事,可以看出你孫豔萍的為人啊!你也是重感情的人,可你不能感情用事。要是李廣漢的事情非常嚴重,我說話也沒用。你也別跑了,要是他沒什麽大事,你就順其自然。怎麽樣?”


    孫豔萍說:“這樣,我找你幹啥?”


    趙振濤在鹽化見過一次李廣漢,這家夥是個大塊頭,長著一個很寬大的額頭,頭發梳得油光光的。他私下裏了解,李廣漢是個有民憤的人。他從雷娟給他的那堆材料裏,發現有涉及李廣漢罪狀的,其中給他印象最深的是李廣漢霸占鹽化縣城的一個歌舞廳,聽說孫豔萍也卷入了。這個歌舞廳在縣城的中心地帶,生意十分火爆,李廣漢看著眼紅,就讓他弟弟帶著幾個人在舞廳裏嫖娼,故意讓公安局來人抓到,然後把舞廳老板張黑子抓起來,狠狠罰款,使之停業關門。李廣漢乘人之危把歌舞廳拿過來後,讓他弟弟經營。後來張黑子知道了內幕,找李廣漢說理,李廣漢的弟弟還把人打了。李廣漢案發被罷官後,自己當上了舞廳的老板,而且還增加了桑拿和保齡球。縣城裏的人都知道李廣漢的後台是柴德發,張黑子敢怒不敢言了。趙振濤鼓了勇氣說:“豔萍,李廣漢的事你讓我怎麽管?關於他的罪狀材料都放到我的辦公桌上啦!他是有民憤的!他做的壞事,難道你一點也不知道嗎?”


    孫豔萍辯解說:“就你處理的那點事,如果有,也是他的仇人落井下石,捏造的。他這人就是太張狂有嘴沒心。”


    趙振濤說:“你還替他辯解,我跟你說一件,縣城張黑子開的、歌舞廳,不是他給霸占了嗎?你說,你是不是也參與啦?”


    孫豔萍低聲地說:“那是給他那寶貝弟弟弄的,我可沒摻和。”


    趙振濤見她的傲氣給打下去了,就說:“好啦,不提他的事啦!他的事你應有最壞的思想準備,所以說,你和他離婚是明智的!”


    孫豔萍故意順著說:“好吧,他就聽天由命吧!振濤,我的大姨葛玉梅就要來啦!我和娘動員他們的葛氏集團,在北龍港的開發區投資,也算幫幫我們的大市長!”


    趙振濤笑了:“好哇,非常歡迎,市政府將全力接待!”


    孫豔萍眨眨眼睛,重新提起在北龍港鳳凰開發區批地皮的事,她這次說是批給葛氏集團。趙振濤說:“如果是你大姨要地,市政府當然會批,我呢,還會給優惠的!”


    孫豔萍瞪著他說:“我算是明白了,反正一涉及我,什麽事也不靈啦!”趙振濤不置可否地笑著。


    孫豔萍的目的達到了,她今天來,打著看男男的借口,主要是來摸清楚他與雷娟的關係。高煥章倒下了,主宰北龍大事的非趙振濤莫數,既然她能夠得著他,就要牢牢地網住他。抱馬天水的粗腿看來是沒用了,因為趙振濤不買馬部長的賬。孫豔萍走了,趙振濤並不知道這個愛過他的女人,精心給他布了一個局,更不知道這個局是什麽?


    夜晚孟瑤給趙振濤打來電話,叮囑他少跟孫豔萍來往。她遠在澳洲,怎麽這麽快就知道了?是男男告訴她的吧?


    4


    趙小樂的蹩腳日子沒完沒了,有人說,誰讓你金屋藏嬌呢?


    浪上浪下的顛蕩,趙小樂又戀女人的熱被窩了,一攏灘,那份心思就更加強烈。拋了錨,趙小樂風快地進了家門兒,狐狐鬼鬼地看見滿臉喜笑的米秀秀,心裏就亮堂了。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米秀秀純淨可愛,從不記恨人,這些天那幾幅淋壞的畫補畫完了,心裏暢快,跳呀唱呀,晚上吃了好多飯。望著她歡歡快快的樣子,趙小樂便生出一個旺旺的貪夢。他覺得,人活一世,有文化、有追求是有福的;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俺是個睜眼瞎,可娶個有文化的女人也算有福。天一擦黑,他就鑽進太陽能浴室洗澡去了。他草草胡擼一陣子出來,米秀秀也去洗澡了。她沒黑沒白地畫了好些天,也該好好洗洗睡上一個舒坦覺兒。米秀秀走進浴室不長時辰,趙小樂就猛聽見米秀秀尖聲細氣地吼了:“小樂,咋搞的?腥不拉幾的!”


    趙小樂慌手慌腳地闖進浴室,一推門,迎頭飛來他那條泥泥水水的出海燈籠褲,扣在腦袋上,堵得他也一陣翻胃。他抓掉褲子,看見米秀秀的臉白慘慘的,勾頭俯在搪瓷盆裏哏哏哏哏地嘔吐,稀裏嘩啦地吐出食物和綠色粘液。“秀秀、秀秀……”他喊。


    她扭頭凶他:“跟你沒沾上好光!”就捂著肚子晃回屋裏。


    趙小樂癡眉呆眼地望著她,海青了腸子。她再沒搭理他,洗把臉就蒙頭睡了。巴心巴肝盼來的銷魂之夜,又他媽給糟蹋了。他一宿沒敢碰她,也睡不安生,他的身子一欠一欠地望著熟睡的米秀秀拋出的一彎撩人魂魄的曲線。一彎曲線便是一彎風情,實在誘人得很,一股難捱的渴望從他心底拱出來,在他骨子裏胡亂鑽動。他呆呆望著,費勁地咽了口唾沫,嗓子眼兒幹巴巴地疼了,很饞的目光跟著就朦朧遲緩了。他不敢動她,打鐵烤糊卵子——火候兒不對,不然又得去車裏窩一宿。他覺得他與她之間橫著一堵牆,牆的那一頭高雅寧靜,牆的這一頭雲啊風啊浪啊雨啊,都在男人的身上壓著。


    後來的一些日子,趙小樂不敢回家洗澡了。這天老船攏灘,趙小樂噗嗒嗒地將老帆落下來,便甕一般蹲在船板上吸煙,等著人群散盡,盼著日頭早點甩下去。快到秋尾了,日熱夜涼,黃昏的大海灘又問又燥,霧稠得伸手就抓一把水。趙小樂身上的汗毛孔讓濕騰騰的熱霧堵個賊嚴,汗都憋著,一身的粘,渾身像抱個刺蝟不自在,腳下灘上腐草、爛魚、死蟹、蜉蝣經過火爆爆日頭的蒸曬,騰著腥腥餿餿的臭氣。他齉著鼻子大口大口吸煙,窩著的那顆腦袋在黃昏的霧氣裏閃著一片青光,整個腦袋變成了一個七竅生煙的香爐子。


    “小樂,當工人了,一人在這兒蕩啥野魂?”漁人們大大咧咧往家趕。


    趙小樂恨一聲:“滾吧,快鑽娘們熱被窩去吧!”他發狠地猛吸一口煙,緊鎖眉頭,死死閉住兩眼不看他們。漁人們急煎煎地往家趕,海灘也一層一層黯然,王八蛋才不想回家。他巴不得快快看到秀秀,可他不比他們!娘們兒是文化人!在海上他整日想女人想得胡說八道,果真回來了,卻兩腿打顫,沒了章程。他要等人們走了,天黑了,到井樓子底下好好衝洗衝洗才能回家。


    天總算是黑瓷實了。灘上溜著小風兒,卷走熱氣,扯來絲絲寒涼。趙小樂打了個寒噤,賊似的(目留)了村頭的井樓子一眼,水聲稀了。他站起身伸個懶腰,手提一隻木桶,裏邊放一塊“烏利斯”進口香皂,肩搭一條不成顏色的毛巾,躲躲閃閃地奔井樓子來了。井樓子一旁的杉木杆子挑著一盞燈泡兒,照亮秋夜一大片地方。他很懊惱,悄悄躲在陰影裏,看著一個娘們灌滿最後一桶水,又目送她扭著大腚吱吱呀呀遠去,才躡著手腳踏到電燈下。他摸來抓去也找不到燈線,後來幹脆一手抓住電燈杆兒一腳踏住井樓的石牆,壁虎似的攀上去,一點一點將熱熱的燈泡擰出一截兒,這片地方才黑了。黑幕一遮,趙小樂便自由散漫得荒唐,溜下來,稀裏嘩啦脫了衣褲,僅剩一條灰不溜秋的大褲衩子,露出一身發達的肌肉,一伸胳膊,骨鼓節節一陣輕響。他蹦到水管旁,嘩嘩地將木桶灌滿水,舉至頭頂,稀湯薄水地灑下來,冷丁一淋,好一個透心涼。


    趙小樂裂開大嘴可著嗓子叫一聲,叫聲沉冷、悠長,帶著穿透人心肺的顫抖。他每灑一桶,就叫一聲,每叫一聲,胸脯子和脖子上鼓起的肉疙瘩就會一驚一乍地索索顫抖。他渾身哆嗦著,牙齒打顫,冬瓜頭像個凍裂的瓦罐子脆脆地吱吜著,雙腿像瘟雞一般胡亂踢騰。


    “喲,那不是小樂麽?家有浴室,跑這洗來啦?”


    “練啥功夫呐?別落一身病!”挑水的漢子逗他。


    趙小樂的把戲被人們窺透了,心裏不免惶惶。他竭力掩飾自己,又把骨節弄得嘎響:“操,浴室的水溫啦巴幾,哪像這涼水舒坦哪!真他媽來勁兒!”


    “別唬人啦,八成是冷美人不讓進樓啦!”一個挑水的漢子笑道。


    “她敢?到家她得乖乖兒伺候咱!她小樣兒的敢調歪,老子廢了換新的!”趙小樂說著仰天打了個噴嚏,也假模假式地跟著笑。連自己都有些別扭了,他就強忍著將笑噎成咳嗽。


    他終於扳回了這局,漢子們開始眼熱他了:“小樂這輩子算是活值啦!有個好大哥,金屋又藏嬌!”


    “你狗日的也井裏放糖,甜頭大家嚐嚐啊!”


    “滾,玩蛋去!”趙小樂東一甩西一抹地擦完身子,穿衣拎桶,撲甩著兩條長腿,哆哆嗦嗦地走了,牙板子得得得的磕打聲急促且細碎。唉!螃蟹吐味兒又斷爪兒,個人知道個人吧!福也享啦,罪也遭啦!他想著,便悻悻而回。


    回到家裏,米秀秀沒再嫌他,趙小樂更得意了。夜裏幹完那事兒,他就有些吃不住勁兒,渾身鼓鼓湧湧睡不安生,額頭和拳頭撞得床圍子通通響,嘴裏嗚哩哇啦叫,乍冷乍熱地病倒了。


    米秀秀醒來看著他,小心地問:“小樂,你咋啦?”


    趙小樂說:“準是得傷寒病啦!”


    “俺去叫醫生!”米秀秀說。


    趙小樂攔下她:“不用,吃片藥就能挺過去!”


    他伸出胳膊在床頭櫥裏摸藥,摹地抓出一瓶避孕藥,就黑下臉問:“你吃這個做啥?俺爹盼孫子眼都該盼瞎啦!”


    米秀秀慌口慌心地說:“小樂,等俺畫展成功了,再給你生孩子,俺一定給你生個胖小子!”


    趙小樂愣著眼問:“啥,畫展?”


    米秀秀說:“對啦,俺還沒跟你商量,縣文化館美術左老師正審查俺的畫,如果條件成熟了,就在城裏給俺搞畫展!他讓俺多畫一些……俺能成名你不高興麽?”


    趙小樂憨憨地點頭:“高興、高興,媳婦好了,俺還沾光呢!”


    米秀秀將臉蛋埋進他發燙的臂彎裏,撒嬌地說:“不,是俺沾你的光!畫展還要你出錢呢!”


    趙小樂問:“多少錢?”


    米秀秀說:“估計得一萬元!”


    趙小樂一乍:“操,晾晾畫兒就這麽多?”


    米秀秀拿指頭狠戳了一下他的腦門子:“土鱉蟲,那是晾畫?請專家、領導,電視台還要錄相呢!你想賴呀?”


    小樂說:“隻要你高興,俺他媽出定啦!”秀秀看著男人傻裏傻氣的樣子,擁抱他,親吻他,吻得叭叭響,很動真情。


    中午米秀秀下班回來,提著一兜水果和罐頭,笑盈盈地來到床前看小樂,趙小樂冷著臉蛋子倔倔地不看她。她伏在他頭上,很動情地濕了眼眶,哽咽說:“小樂,俺知道你咋病啦!你該回家呀,你不該去井樓子遭那份罪!俺又沒通你,這是何苦呢?”


    趙小樂說:“就你那架勢也讓俺受不了!”


    米秀秀聽了這話反添心酸,沉吟片刻,說:“俺是不是太自私了呢?是不是忽略了你的存在,傷害了你的自尊?”


    “你自個琢磨去吧!”小樂冷冷地說。


    米秀秀動了情,說:“往後你也大模大樣地回家來!”


    “秀秀,俺總算沒白疼你。”趙小樂被感動了,就這麽快活起來。


    日子久了,米秀秀終於在趙小樂眼裏也寡了味兒,今兒好明兒壞今兒香明兒臭的,煩得他腦仁兒疼,長臉焦黃焦黃地跟船板一樣晦暗。她整日畫呀畫,冷著臉子,尿不到一壺,說不到一塊,幹脆還不如躲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他想。他不知道是逃開她,還是逃開自己,收工的時候不回家,幾乎泡在朱朱的發廊裏跟人“胡侃”,就如船上放風箏,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想幹啥就幹啥。


    朱朱對趙小樂慢慢扭過勁兒來,幾乎和好如初了,見他又打又笑,像魚精般野得抓拿不住。他又像嗅到了生活的原本氣息,與朱朱話趕話兒討樂子。朱朱呢,心疼他,又貧嘴借機會故意刺刺他出氣。在發廊裏人都走了,朱朱拍著趙小樂的冬瓜頭,自由散漫得荒唐,說:“小樂,跟著畫家過得好嗎?”


    趙小樂jiajia眼,見屋裏沒人,伸出大掌探進朱朱褂子裏擰了一下xx子,說:“稀罕就送你!”


    朱朱摘開他的手,笑咧咧地罵道:“誰稀罕?給俺一腳當泡兒踩,怕是比豬尿脬還響亮呢!嘻嘻嘻……”趙小樂喜歡朱朱插科打渾的賴模樣。


    朱朱又逗話說:“俺真不明白,秀秀那冷美人看中你哪疙瘩肉啦?”


    “你看中俺哪兒啦?”趙小樂問。


    “哼,她就看你錢啦!”朱朱說。


    “錢有啥好的?”


    “她可以吃白食兒。”


    趙小樂瞪朱朱一眼:“別作踐她,你笨母雞也想叼人?”


    “哼!”朱朱哼一聲,“怕是幹草點燈呢!”


    “咋講啊?”


    “十有九空!”朱朱說。


    趙小樂狠狠給了朱朱一拳:“狗日的,你再胡咧咧,俺掐斷你的脖子!”


    朱朱的嘴巴撇成噘嘴兒魚了:“戳你心尖尖肉蛋蛋啦?嘿嘿……”


    朱朱既好奇又木訥地噘著嘴巴,大眼睛一忽一閃的,勾得趙小樂坐不牢穩。他癢癢得腳氣又犯了,就當著朱朱的麵蹺起短棒似的二郎腿,一邊胡吹海侃地教訓朱朱,一邊嗤啦嗤啦摳腳趾縫裏的黑泥,泥片從趾縫間唰唰下落。


    朱朱吸溜吸溜鼻子湊過來罵道:“臭腳丫子還玩得夠狼虎。”


    趙小樂板起臉來正兒八經地顯擺著自個的學問:“朱朱,知道不,俺這腳氣可是千金難買哩!性命性命沒性就沒命,腳氣腳氣沒腳氣就沒力氣。俺闖海流子就憑這玩藝兒撐著!”


    朱朱拿手扳住趙小樂的肩膀,臉蛋子埋進他的臂彎裏:“真的?不是唬俺吧?”


    趙小樂腦殼搖成撥郎鼓:“不騙你,俺這腳氣和一身力氣都是俺祖上太極斧給的!”


    朱朱瞪圓眼睛說:“秀秀洗頭來說,壓根就沒有這回事!”


    趙小樂生氣地說:“莫信她那烏七八糟的混賬話!”說著他就不搓腳了,褐黑色的癟臉顯得玄奧深逮。趙小樂知道朱朱好唬,也總覺得朱朱很簡單,但卻想讓自己不簡單。朱朱與他一樣隻讀到小學,在他入獄那陣兒,每隔十天就去看他,跟監獄長混得很熟。難道他命裏就該娶朱朱這樣簡單的女人?


    過了一會兒,趙小樂讓朱朱給他洗頭。朱朱洗頭時,他問:“俺問你一句話,當初你進海港時,為啥跟俺退親?”


    朱朱生氣地拍拍他腦袋,說:“俺不給你洗啦!”


    趙小樂一咧嘴,說:“手下留情,俺不說了。就怪這個海港啊!將來海港通航,你還開發廊嗎?”


    朱朱眯著眼睛說:“將來這裏得變。變成大城市,俺就想開個大美容院,俺還想到北京學習美容呢!”


    趙小樂說:“好,有氣魄!到時俺就喊你朱總啦!”


    朱朱大笑起來。她的身子撲倒在趙小樂身上。臉頰恰好紮在他的胡茬兒上,他不自覺地將朱朱抱緊了。朱朱幸福地閉上眼睛,品味著男人酣暢淋漓的愛撫。身體的語言是最高至極的,他們都沒說話,他抱著朱朱就勢一滾,滾到按摩床上。他的臉頰與朱朱的臉頰貼在一起,他強烈地感受到了女人豐滿的胸乳。他伸著微微顫抖的手,索索地撫摸著她光滑的濕漬漬的脊背、豐腴的腰和鼓鼓的臀,朱朱溫順得像羔羊。他眼前忽然跳了一下秀秀的身影。秀秀麽?朱朱就是秀秀會有多好。漂亮的有氣質的秀秀,隻滿足了他虛幻的榮耀,又增加了他永久的孤獨和痛苦。一場累人的戀愛和一向稀少的房事使他憋悶,實際上他還是一條光棍漢。男人該經曆的都經曆了,該得到的卻啥也沒有。壓抑的孤獨使男人撲向女人時猶如不願回頭的槍彈。他暈暈乎乎地說:“朱朱,俺跟你在一起真痛快!你呢?”


    朱朱刮他鼻子:“沒成色的挨刀貨!”


    趙小樂抱起朱朱肉乎乎的身子,偷眼看看被海港路燈照見的朱朱的肥碩抹胸。白背心半遮住兩團鼓繃繃的xx子,隨著蒲扇的搖動,顫顫顫的,就像兩隻花貓的腦袋活潑潑地往外拱。他板不住了,抱住了朱朱。朱朱的一扭身,一撒嬌,嬌模嬌樣,叫他愜意得骨頭都酥癢了。他魂兒全丟了,完全陷入到無法無天的混賬狀態。朱朱渾身泥軟,也終於如願以償地醉過去了。小樂調理朱朱做出種種動作來,是秀秀不會幹的動作。趙小樂忽然有了一種闖海流子的暢快,算是真正當了一回爺們兒。幹完了,他又有點後怕。開開葷就開開葷,幹她一家夥就刹車,誰家鍋底沒點黑呢?他自己說服自己地賴模賴樣地笑了,燈光映得她的臉蛋子一片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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