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樁公案就是“焚書坑儒”。


    小標題之所以要在“焚書”與“坑儒”之間加上一個圓點,是因為焚書與坑儒是兩件事情,前者為書厄,不見人禍;後者為人禍,與書無幹。但是,為什麽自漢代以來人們就把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作為一件事來談論,而且談論了兩千多年而不息呢?這就牽涉到人與曆史的關係問題了。


    依據湯因比的觀點,沒有純客觀的曆史敘述,所有曆史敘述多多少少都會折射出敘述者的某些內心寄望。需要我們注意的倒是敘述者之間的分別:同樣是秦帝國曆史,民間的敘述與官方意識形態敘述往往截然不同,這說明民眾和統治者對曆史具有完全不同的解讀方式,奇怪的是,在秦始皇這件事上,意識形態解釋(比如近年大量出現歌頌秦始皇豐功偉績的電影、電視劇、戲劇和娛樂化學者在中央電視台的荒謬鼓吹之類)往往不招人待見,倒是民眾的解讀成為了不可改變的主流,孟薑女的故事仍舊鮮活,有良知的學者仍舊鍥而不舍提醒人們警覺秦代重刑主義的法律體係和與之配套的令人發指的酷刑在今天的意義……無論你利用意識形態工具怎樣為秦始皇山呼萬歲,民眾就是不認可,仍舊嗤之以鼻說那是一混蛋。


    於是,“焚書坑儒”就被作為一個標誌性事件載入了人們的傳統記憶,言坑儒必說焚書——秦始皇為了徹底鏟除《詩》、《書》而坑殺了傳習《詩》、《書》的人,書厄與人禍是一個相輔相成的整體。這就是曆史對於曆史事件所做的抽象。在我看來這種抽象極好,曆史沒有失責,在有條件弘揚正義的時候,它是能夠站出來弘揚正義的。


    但是具體到做文章,過度抽象必然會疲勞讀者,所以我不按照《史記》提供的線索交代焚書坑儒事件,而是用我的方式向讀者交代兩千多年前究竟發生了怎樣的故事——讀者將會注意到,我是依據民眾記憶曆史的方式講述這個故事的。


    公元前221年注定要作為標誌性年份進入中國曆史。這一年,秦國完成了“六王畢,四海一”的偉業,建立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大一統封建王朝——大秦帝國。身形與猿猴酷似、說話總是發出“噝噝”聲的嬴政同誌經過曆史選擇成為帝國領袖。正是所謂:“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公元前213年,大秦帝國建國9周年國慶紀念日,首都鹹陽市全城戒嚴,城外百姓不得擅入城內,城內居民不得離開住宅百步。“秦尚黑”,鹹陽的主要建築物垂掛著寫有頌秦口號的黑色標語,所有商店都用黑色門板關閉,就連稍微粗大一些的樹木也被塗黑了樹幹。所以,盡管那一天陽光燦爛,但是鹹陽市卻顯得暗淡陰森,就連小孩子也不再吵鬧,驚恐地看著大人,不知道要發生什麽事情。


    在通往領袖府的主要街道上,高大威猛的內衛部武裝警察荷槍執戟,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護衛一輛又一輛豪華馬車駛進領袖府。街道兩旁的行人都阻隔到街道兩側或者附近的小巷之中,跪伏於地,隻能聽到馬蹄和車軲轆聲。乘坐這些豪華車輛的,主要是各位內閣大臣、各部部長、文藝界知名人士以及國際友人。


    金碧輝煌的領袖府宴會廳一派歌舞升平,場麵壯麗,“天香影裏,玉簪朱履聚丹墀;仙樂聲中,繡襖錦衣扶禦駕。”領袖嬴政駕縮在寬大的案幾後麵,先是接受群臣恭賀和各國使臣拜見,然後欣賞樂舞,舞伎歌女輪番登場,管弦之音不絕於耳。嬴政同誌耳背,既聽不清樂舞也聽不見朝賀之聲,他隻是在享受作為帝國領袖的愜意與威嚴。樂舞朝賀完畢,宴會廳安靜了下來,嬴政同誌仍然意猶未盡,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


    內閣總理大臣李斯見領袖心情不錯,令文化官坊長官周青臣從宮廷各學院和社會科學研究機構招呼一些教授、博士過來,陪同領袖談敘。李斯總理知道,領袖嬴政喜歡聽取思想討論,尤其喜歡聽取知識分子關於治國治世問題的思想討論。


    李斯遣散舞女歌姬,送行各國使節及夫人,宴會廳頓時顯得異常空曠安寧。嬴政領袖遁小會議室,屏風之後,貼身藝姬半裸其身,為領袖按摩鬆弛。此時,周青臣帶領70個才高八鬥、博通古今的知識分子,急匆匆穿過宴會大廳,在小會議室外邊等候。


    千萬不要小看追隨周青臣而來的這些人。從行政隸屬關係上來說,他們分散在各大學、宮廷學院、作家協會等機構,但是,他們又都是秦帝國“皇家意識形態弘揚館”館員,在帝國政治文化結構中極為重要,也有著非同一般的社會地位和薪酬待遇。在那個年代,“館員”身份不僅意味著權威,同時也意味著國家機器的組成部分,所以它已經遠不能與傳統意義上的“士”同日而語。


    李斯總理隔著屏風稟報:“他們來了。”領袖嬴政緩慢地揮動一下手臂,藝姬掩酥胸、遮裸臂,退於幕後。太監朗聲宣詔,“館員”入。這些長期在宮廷學院和大學講壇上講學、研究機構當書蟲、在作協當禦用作家的同誌很少入宮與領袖直接交談,一個個受寵若驚,忐忑不安,在這個一生難得的機遇,心裏隻琢磨一件事:說些什麽才能夠讓領袖開心並記憶深刻?


    文化官坊長官周青臣心領神會總理大臣李斯的心思,首先做開場白,讚頌道:“皇王在上,恩播陽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於乎哀哉,傳德無極;延壽萬歲,長保秦國。四海鹹承,天下賓服;觴酒既升,永受萬福!”


    李斯總理稱讚說:“不錯!不錯!”


    周青臣側過臉衝總理莞爾一笑,然後,用有些嘶啞的嗓音又說了很多歌功頌德的話,為了顯示自己的學養,還專門就嬴政在帝國實行郡縣製國家體製進行吹捧,認為領袖在帝國製度設計上開創了千古偉業,“正如歌曲所唱:大秦帝國從此走向繁榮富強”。


    周青臣發言之後,馬上有很多“館員”附和,場麵熱烈,搶到機會發言的“館員”都認為自己給領袖和總理大臣留下了好印象,暗中預測將來會得到何種封賞,所以一個個都喜不自勝。


    皇家直屬院校鹹陽大學曆史係主任、著名學者淳於越同誌對周青臣的阿諛奉承之辭極為反感,嗽一下喉嚨,高叫一聲:“不盡然!”


    躬身在領袖一側的李斯總理遠遠指點著淳於越,朗聲道:“淳於越同誌有什麽不同意見?請講一講嘛!”


    淳於越看到嬴政同誌臉上表情輕鬆,溫和地看著他,似乎很想聽他的高見,運了一口氣,把自己最近在一篇學術論文中的觀點複述了一遍,大致意思是:郡縣製實行才幾年時間,這個製度是不是最好的製度,要經過很長時間的檢驗。針對周青臣的觀點,淳於越反駁說:“堯舜以來,皇家學者在一個問題上達到了共識,這就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所以,最好不要現在就下結論說郡縣製是最適合大秦帝國的發展道路……”


    會場鴉雀無聲。


    “就目前來說,”淳於越館員進一步強調,“建國初始,雖然統一了六國,疆土得到擴大,人民得到生息,但是我們經曆了長期戰爭,目前在廣大農村仍舊是百廢待興,就整個國家來說,迫切需要進一步發展經濟……”


    淳於越停頓一下,觀察領袖、總理的反映。嬴政同誌微微閉著眼睛,似乎正在思考;李斯內閣總理大臣見領袖在思考,也裝作在思考,這樣,就鼓勵了不知輕重的書呆子淳於越。


    “目前,”淳於越同誌清理一下喉嚨,繼續說,“我覺得實行——至少在某些地區實行——自商、周時代即已證明行之有效的分封製度,或許更有利於帝國的社會經濟繁榮發展。”淳於越做了詳細論證(詳見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不贅),然後宣稱:“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


    淳於越的話得到不少人讚同,也有人激烈反對,場麵一時有些混亂。領袖嬴政把文化官坊長官周青臣和淳於越館員的話都聽明白了,但是這個偉大的政治家隻是微笑,目光如漆,掃射著吵吵嚷嚷進行爭辯的“館員”,就像在看一群吵鬧的孩子。


    李斯總理知道,郡縣製是嬴政的執政根基,不可動搖,所以也就不難想象嬴政在這次必將載入曆史的大辯論中對兩種意見的態度。“更重要的是,”李斯總理想,“假如反對郡縣製的主張足以對嬴政意誌形成壓力和挑戰,而這個主張又是在我召集的會議上提出來的,領袖擅猜忌,會不會認為我有意發難?如果真的惹出麻煩,領袖在意了,怪罪下來,我怎能逃脫幹係?”這樣想來,事情就有些嚴重,一股寒潮自李斯總理後脊梁溝垂直而下,直抵尾骨。


    李斯總理決定明確表述自己的觀點,既像對領袖又像對參加討論的諸位學者說:“我不能同意淳於越同誌的意見。”李斯總理善於操縱情緒,臉上顯現出地地道道的痛苦、淒切的神情。“有同誌可能要說了,如何看待和評價郡縣製是一個學術問題,但是,我不認為這是學術問題,這是政治問題。我很痛心,同誌們,國家在經濟並不寬裕的情況下花錢豢養你們,是指望你們學習和研究大秦帝國偉大的現實,論證帝國法律政策的正確與英明,為朝廷歌唱,你們怎麽反倒非議當朝,歌頌起古朝來了?你們究竟站到什麽立場上去了?”


    李斯總理觀察領袖,嬴政同誌微微點了點頭。


    “這不是一個偶然的事件,”李斯提高了嗓音,“這件事說明,我們的專家學者偏離了正確的政治方向,站錯了立場,這是一個不能不引起注意的問題……”


    嬴政站起身來,撣了撣龍袍,噝噝地說:“說一說也有好處。”


    貼身藝姬自幕後出,左右攙扶禦駕,遁。


    小會議室一時間變得異常安謐,靜得簡直能夠聽到心跳,在場的70位“皇家意識形態弘揚館”館員噤若寒蟬,剛才還慷慨陳詞的淳於越同誌也麵如紙灰,李斯總理的每一句話都像鉛錘一樣敲打著他的心靈,所有人都恐懼地想:嬴政所言“有好處”究竟什麽意思?對於國家意味著什麽?對於個人意味著什麽?


    所有這些所謂的“意味”都到暗中進行去了,所以,曆史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司馬遷同誌傾盡一生心血撰述的《史記》中也沒有留下任何經得住推敲的文字。從字裏行間推斷,隻能認為後來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李斯總理委托司法部、國家安全委員會、內衛部刑事監察局製定法律,從此禁止知識分子(不僅僅是皇家意識形態弘揚館館員)“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違者格殺勿論。


    法律製成,呈遞給領袖嬴政,嬴政同誌禦批:“可。”


    於是,法律頒行天下。法律規定:兩個人一起談論《詩經》、《尚書》,斬首市曹;引證古書非議當朝,全家殺頭;知情不舉者與犯者同罪。法律還規定:自本法頒布之日起30日內,留有禁書不燒的任何個人都將在臉上刺字,發配到邊塞修築長城。


    法令頒,負責執法的內衛部武裝警察部隊雷厲風行,依詔當即逮捕以淳於越為首的467個專家學者(有一說“皇家意識形態弘揚館”70位館員中有37人受牽連,成為階下囚),押入天牢。未幾,這些人犯被一根繩索牽連,拉到鹹陽市南郊一條大河旁邊的沙洲上,先是讓這467人挖坑,眾人皆不知為何所用,都是帶罪之身,活兒幹得不錯,坑挖得又大又深。


    太陽當午時分,內衛部刑事監察局下令,將所有467人盡數驅趕到坑裏,灑食油以烹,哀號之聲猶如怨鬼,繼而放水淹之,掩土埋之,傍晚時分,岑寂。鹹陽市上空蕩起一縷青煙,人民聞到屍骨的焦糊味道,以為屠宰作坊殺豬燎毛,都沒在意。事畢,才有傳言從內衛部武裝警察小卒口中傳出,人民大嘩:“何至於達467人之多乎?”


    在三千人大會上,李斯內閣總理大臣扳著手指頭說:“多乎哉?不多也!”


    坐在龍輦上的領袖嬴政頜首讚許,嘴裏發出噝噝聲。


    從此,朝野都認為不多。


    司馬遷同誌治史,材料所棄甚多,其中一說為:在嬴政領袖麵前非議當朝的淳於越同誌被活埋之時,掙紮在水火之中,高舉雙臂,泣號蒼天:“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


    這個不知深淺的書呆子根本不知道,文化官坊長官周青臣已經擢升為內閣副總理大臣,封地千頃;他更不知道,李斯得到大秦帝國領袖嬴政的絕對恩寵,鞏固了自己的爵位,正在一邊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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