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元年(1662)十一月,北方已經進入初冬時節,萬物蕭索,所有生物都萎縮著,準備度過漫長的冬季;南方雖然還有綠色,但是在一股股寒潮侵襲下,大地也已經不再葳蕤,有了一種蒼茫的顏色。湖州市陷入到莫名的恐懼之中——公安部副部長羅多同誌率領數十個全副武裝公安人員徑直來到湖州,事先沒有通知浙江省負責人,到了湖州也沒有通知湖州市負責人,如虎狼一般直撲湖州市郊區的南潯鎮,把莊允城和朱佑明的宅邸圍了個水泄不通。


    最近一段時間,莊允城和朱佑明雖然內心忐忑,卻絕對沒想到天朝會派人來直接介入此案,因此毫無防備,在家裏束手就擒。羅多把他們押解到湖州市,湖州市領導方如大夢初醒,趕忙布置接待,此時莊允城和朱佑明已經被打入死牢,等候審訊發落。


    羅多首先尋找《明史輯略》刻版,莊允城招供說刻版已經由湖州市領導陳永明收去。羅多這才打電話找來湖州市現任市長譚希閔,向譚希閔追詢。此時,前任市長陳永明已經辦理離休手續,譚希閔說他到任僅一個月,不記得陳永明離開時交代過有《明史輯略》刻版一事。羅多副部長傳來管庫人員質問,庫吏正是那個撮成莊允城和陳永明之間交易的周國泰,周國泰怕把陳永明的醜事抖摟出來,把自己牽扯進去,一口咬定陳永明市長已經將《明史輯略》刻版移交給譚希閔。羅多又派人詢問陳永明,陳永明害怕暴露受賄一事,也一口咬定離休之前把刻版轉交給了接任市長譚希閔。譚希閔口舌無辨,目瞪口呆,被羅多副部長認定有意陷害前任,當即判處絞刑,死在了任上。羅多副部長押解莊允城、朱佑明於當年十一月下旬抵京結案。


    莊允城對事情的嚴重性嚴重缺乏估計,即使被押解進京了還幻想上疏申辯,以為天朝明察秋毫,諒解他沒有什麽政治圖謀,可以脫罪。這是一種典型的“小民”思維,與天朝的政治邏輯風馬牛不相及——天朝從來不會認為個人動機(不管好的動機還是壞的動機)可以給事件造成推力,天朝看重的是推動事件形成和發展的政治動因。那麽,天朝從《明史輯略》非法出版問題上看到的政治動因又是什麽呢?這個問題深刻而又複雜,我放到後麵再說。有一點確定無疑:事件遠遠不是莊允城那幾句解釋就可以說明白的,這也就意味著事情鐵定要向莊允城無法預料的方向發展,莊允城無法為自己做無罪辯解,這時候他事實上已經成為了砧板上一隻等待分解的肉雞。


    莊允城被關入刑部監獄,受盡了折磨。盡管刑部曾讓他與檢舉揭發者吳之榮在堂上對質,但刑訊人員隻是讓他確認《明史輯略》是否自己所編,接下來就讓他在罪狀上畫押。畫押就等於服罪,莊允城深知這一筆畫下去的後果,決不從命。莊允城老淚縱橫,悔不當初,不勝淒楚。幾經酷刑折磨,氣息奄奄,不到一個月就懷著一腔怨憤於臘月二十三日庾死獄中。


    朱佑明與吳之榮對質時,吳之榮抓住《明史輯略》上的“朱史氏即朱佑明”一條,咬定朱佑明參與修訂“逆書”。朱佑明極力否認,即使受鞭笞火烙也在所不惜。一個偶然的機會,朱佑明與同樣押解到京審訊的湖州市教委主任趙君宋關押一處,朱佑明請趙君宋為他辯護遮掩,說:“趙主任您是目前唯一看過原書、最早指出逆書有違礙之處的人,對於朝廷來說也算有功,必得釋放,如果你老人家救我一家人性命,我情願把一半家產分給你。”


    趙君宋主任見錢眼開,即使死生存亡之際,麵對數十萬兩白花花銀子的誘惑也無法保持平靜,滿口答應。刑部提審時,趙君宋信誓旦旦:“原刊書中‘朱史氏’三字下沒有‘即朱佑明’等字,犯人(指趙君宋自己)有書為證。”這是案情的重大逆轉,刑部把趙君宋重新押回湖州,按照趙君宋的供述和指點,在湖州教委大樓一間堆放雜物的房間壁櫥裏找到了那本原刊的《明史輯略》。


    趙君宋做了一件蠢事!吳之榮是為了報複莊允城和朱佑明才攜書具狀上告的,他不想傷害無冤無仇的作序的李令皙以及參訂之人,所以在給刑部送呈那部《明史輯略》之前扯去或挖改了印有序言和參訂者姓名的冊頁。雖然莊允城受刑不過招認曾經請李令皙作序,但莊允城已死,李令皙無證無質,尚有活命的餘地,而趙君宋獻書一出,證據俱在,所有開列在書頁上的人就都無法逃脫了。


    康熙二年(1663)正月二十日清晨,湖州市突然戒嚴,所有城門都關閉起來,城中文武官員率數百名八旗子弟兵,分別按照書中有名姓者之各家,無論父子兄弟祖孫及奴仆內外男女全部拿獲,僅李令皙一家就綁縛了一百多人,甚至包括前來拜年的親戚、鄰居。莊允城和朱佑明兩家被拿獲數百人,湖州以外的涉案人員,也在很短時間內被緝拿歸案。是時,皇權從順治帝傳遞到了康熙帝手裏,康熙帝尚年幼,依照順治帝遺詔,由鼇拜等四大臣輔政,這意味著國家統治機器完好,一絲不減其效率與功能,能夠對危及存在的任何存在做出反應。


    康熙二年(1663),莊廷瓏“明史案”正式結案——就像兩千多年以來在這塊土地上一再上演的那樣,牧者開始殺羊了!以康熙帝名義頒行天下的聖旨嚴厲而具體:凡參與組織、編寫、刻版、印刷裝訂、買賣“逆書”以及有書不繳者均處以極刑,格殺勿論,各家財產藉沒,案犯男性家屬,凡年滿15歲以上均判絞殺。


    五月二十六日,上千名囚犯被圈攏在杭州市弼教坊廣場等候結局。囚犯們臉色蒼白,渾身哆嗦,涕泗橫流;白發蒼蒼的老嫗、懷抱嬰兒的少婦、尚未成人的兒童呼天搶地,淚水橫飛。國家機器的聲音回旋在寂寥的長空:“莊廷鉞,淩遲處死!朱佑明,淩遲處死!李令皙,淩遲處死……”在行刑手鋒利的刀片下,一片片肌膚被割下,鮮血像小溪一樣流淌,淹沒了行刑手腳麵,在大地上蜿蜒,慘絕人寰的叫聲就像人類向這個世界發出的最後的控訴,響徹寰宇;負責砍殺的劊子手將犯人逐個推到行刑台上,大刀翻飛,寒光閃爍,鮮血噴湧,人頭就像某種物件一樣隨地亂滾……國家完全瘋狂了,他們向手無寸鐵的人民下手了,廣場上腥風血雨。所有這一切,無非是因為人民中一部分特別敏感的人(知識分子)行使了思想的權利,無非是這些人說出了自己的思想,他們就不幹了,就瘋狂了。在整個“明史案”中,被誅殺的人竟達70人之多。


    國家機器像野獸一樣凶殘,內心充斥著一種變態的殘忍欲望,主要人犯的鮮血也不能滿足它的渴求——莊廷瓏、莊允城雖已身死,仍被掘墓剖棺,梟首碎骨,莊廷瓏的屍體被懸吊在杭州城北關城牆上示眾達3個月之久,後被寸磔,骨架被拋入護城河,其家人無一幸免;朱佑明被淩遲處死以後,妻子徐氏吞金自盡,朱念紹、朱彥紹、朱克紹等3個兒子和侄子朱繹先與朱佑明一道被斬首,不滿15歲的幼子發配戍邊,家眷流放,家產被抄沒;參與修訂的18人當中,活著的17人全部被誅殺,死去的那個人被從棺材中挖出屍體肢解成36塊,其9歲的兒子也被誅殺;刻字工湯達甫、印刷工李祥甫,雖僅是為養家糊口而招攬生意,也慘遭屠戮。


    我再簡單交代一下出現在故事中另外一些人的下場:湖州市長譚希閔以隱匿罪被絞殺;自以為首告和獻書有功的趙君宋因藏“逆書”而被處斬;湖州市離休市長陳永明自知難逃劈毀書版滅失罪證之罪,在山東自殺身亡,清廷派人將其屍體運到杭州,當眾磔屍36塊,就連他的弟弟、江寧知縣陳永賴也被絞殺。


    我們談論的是知識分子話題,很有必要知道在這場慘絕人寰的“文禍”大屠殺中,還有哪些知識分子命喪黃泉?據我了解有如下諸人:張寯,博士弟子,藏書甚豐,於經史百家無不得其旨趣,著有《西廬詩草》四卷,曾經參與修訂《明史輯略》中明代理學家傳記的寫作。“明史案”發作時張寯已經70多歲,3年前因感慨世事紛爭、禍福不定而削發為僧,遁入空門,被逮捕時正在靈隱寺誦經,也沒有逃脫被誅殺的命運,全家男女老小均鋃鐺入獄,或者殺掉,或者流徙,家破人亡;蔣麟征,字西宿,其人詩文敏妙,風姿綽約,因為家境困難不得已接受莊氏招聘參與《明史輯略》修訂,後來覺得苦不堪言,沒有最後完成,竟也遭到誅殺;茅元銘,字鼎叔,以明經為學,少有文名,參加《明史輯略》編纂僅數月就辭職不幹了,結局與蔣麟征無異,也是全家抄沒,被淩遲處死;湖州名士吳之鏞、吳之銘兄弟、進士韋明傑之子韋全祉均被斬首;為《明史輯略》作序的李令皙寧致死也沒有供出真正作序的陶鑄,被淩遲處死以後,其4個兒子無一幸免,均被斬殺。李令皙最小的兒子剛滿16歲,法官悲憫,暗示他減供1歲,逃過劫殺,這個剛烈少年卻說:“父親兄長既已被殺,吾豈能獨活?!”慨然赴死。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地痞流氓吳之榮反而成為了國家英雄,不僅得到莊允城與朱佑明一半家產的獎勵,還當上了“右僉都禦史”,就是說,成為了國家權力大廈上的一塊磚石——這不能說吳之榮榮幸,隻能說國家權力具有與流氓無賴相同的特性,吳之榮附著在這裏嚴絲合縫,可丁可卯。據此我們可以認為,所有冠冕堂皇的皇上、皇權、宮廷等等組成國家機器的東西,都具有與吳之榮之類卑劣靈魂相同的質地和特性。


    讓我們稍感熨帖的是,在人間泯滅正義與良知,殘忍和凶暴恣意橫行的時候,老天爺說話了:一位叫範韓的文人在《範氏記私史事》記載,康熙四年(1665)七月,“吳之榮歸自閩中,行至半山,狂風驟起,雷電交加,之榮隨成瘧疾,寒熱夾攻,兩日而死,人皆稱為天雷擊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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