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為桑德公司和美國結晶煉糖公司的產品向未來的雇主提出來的廣告圖案,是很別致的。前麵已經說過,尤金具有一種淵博的、沸騰的才智,這在他身體好的時候,真可以接二連三地設想出一些好主意來。他用不著苦心思索,他的想象就自然而然地設想出各種形狀來。薩觀菲爾德先生所要的是電車上的廣告、招貼廣告和各種大小的報紙廣告;他特別要尤金提供的,並不一定是廣告上所印的字,或者不如說是廣告的措辭,而是廣告的美術形式和說明的要點:在每一件上,用繪畫或是圖案的形式所能提出來的意見,這個意見又要能吸引住群眾的注意力。尤金回到家裏,先拿起煉糖公司的那一件來考慮了一下。他一點兒沒有把他正在幹的事告訴安琪拉,因為他不願意使她失望。他裝著為了好玩,自己在畫一些速寫,打算賣給一家公司,弄一點兒錢。在家裏綠罩台燈的燈光下,他畫出一些圖案來:手拿著方糖,不是用手指,就是用金銀的糖夾子;高高堆著沙糖的缸子;一個金藍兩色的茶杯,旁邊放著一塊新樣的糖,襯著一段雪白的桌布和那一類東西。他輕鬆、迅速地畫著,直到單對這一件就有了三十五項提議,於是他把全神轉到香水的那一件上去。


    他最初想到,他並不知道香水公司瓶子的式樣,可是他自己創作出一些古怪有趣的形狀來,有些隨後真由公司采用了。他設計盒子和貼紙來消遣,接著還畫了各種靜物畫,例如一隻盒子、一個瓶子、一塊雅致的手絹和一隻雪白的小手,列成一排,顯示出來。他的心悠然地想到香水的製造、花木的繁植,鮮花的采集、可能雇用的那種類型的姑娘和男人。接下來在第二天,他趕到大圖書館去,看看能不能找出一本書或是一份雜誌,供給他一點兒有關的資料。他找到了,還找到幾篇談製糖、煉糖的文章,在那方麵給了他一些新意見。他決定在每一件上都要把一個設計美麗的香水瓶或是一個漂亮的糖袋(比方說)放在圖案的右上角或是左下角,其餘就畫些製造過程的情形。他開始想到能夠把他的意見極為出色地表達出來的人,寫美術字的、人物畫家、對色調配合具有敏銳感覺的人,都是他或許可以很便宜地雇用的人,要是他手下沒有的話。他想到以前在芝加哥《地球報》館裏的傑裏-馬修士——他現在上哪兒去了?——還有腓力-蕭梅雅,他在自己手下工作簡直太理想啦,因為他是一個絕好的畫家;再有亨利-海爾,他還在《世界日報》工作,常跟他談論廣告和招貼的問題。再就是年輕的摩根堡,他簡直是一個最好的人物畫家,正在托他留意;另外,還有八、九個人,他非常羨慕他們在雜誌上的作品——都是在最好的雜誌上。他決定先瞧瞧他對下麵的人可以怎樣,然後就盡快掉換,直到他有個幹練的工作班子為止。從他跟薩麥菲爾德的接觸上,他已經感染到一點兒那位熱衷的大人物的冷酷無情作風,從而開始在自己的態度上顯露出來了。對於利己的事,他是最容易接受的;這一個從貧窮的泥坑裏上升到較高地位上去的機會,把他激得特別努力,他已經受夠了貧窮的苦處了。兩天內,他有了一大批最生動的材料可以拿給未來的雇主去看,於是他相當自信地回到那地方去。薩麥菲爾德把他的意見仔細地一件件看過,開始對他的想象力有了好感。


    “我得說!”他寬厚地說,“這些材料裏很有點兒活力。如果你保持這樣,我看你每年穩可以拿到那五千塊錢。你稍許嫌新奇一點兒,不過你倒是找著竅門了。”他坐下來,指點給尤金看,哪個地方從實際觀點上看來,還可以作點兒修改。


    “哎,先生,”當他深信尤金是他需要的人之後,他終於說了,“咱們這就算講定了。很明白,你有點兒我需要的東西。這玩意兒裏有些很好。我還不知道你做主管人員成不成,不過你可以坐到外邊那張桌子那兒去,咱們這就開始。我祝你幸運,祝你幸運。你真是個精神飽滿的人。”


    尤金得意得了不得。這正是他希望的結果。不是假意的恭維,而是熱忱的讚賞。他應該受到這樣的接待。他向來覺得自己可以得到這個的。人們自然追求他。那會兒,他已經習以為常——認為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了。真倒運,如果他身體沒有壞下來,想想看他今天可以到了哪兒啦。他已經丟掉了五年,而且現在還沒有大好,但是謝謝上帝,總算是一步步在向好的方麵走了。從今往後,他要管住自己。世界要求他這樣。


    他跟薩麥菲爾德一塊兒走出房來,上美術部去,由他介紹給各個人員。“戴維斯先生,威特拉先生;哈特先生,威特拉先生;克李門斯先生,威特拉先生,”這樣介紹下去,於是全體職員沒多一會兒就都知道他是誰了。薩麥菲爾德接著把他帶進隔壁一間房去,介紹他見各部主管:決定他和他手下美術人員薪金的營業主任,付給他薪金的出納,廣告文字部主任,業務推廣部主任和速記部主任——一個女人。尤金對於這些人的鄙俗多少有點兒討厭。在領略過他生活在裏邊的那種藝術氣氛的性質以後,他覺得這些人有點兒粗獷、貪鄙,象魚一樣。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教養,態度、神氣都非常蠻橫。他尤其討厭一個跟他握手的拉廣告的人,因為他打著一條鮮豔的紅領帶,還穿著一雙黃皮鞋。這樣強調百貨店模特兒式的服裝和百貨店巡查員的態度,真叫他受不了。


    “這種畜生真該死,”他心裏想,可是表麵上,他卻滿臉堆笑地跟他們握手,說他多麽樂意跟他們一塊兒工作。最後,介紹完畢,他回到自己的部門裏去,開始處理象一道流水般湧過那兒的亂七八糟的工作。他的職員當然對他順眼多啦。這些為他工作的美術人員叫他覺得很有意思,因為他們都是象他一樣的人(象他認為的那樣),或許也是身體不好,再不然就是時運不濟,被迫來幹這個的。他把助手戴維斯(薩麥菲爾德把他這樣介紹給他)找來,請他告訴他目前工作的情形。


    “你手邊有一份工作計劃嗎?”他輕鬆地問。


    “有,主任,”他的新屬員說。


    “給我瞧瞧。”


    戴維斯把他所謂的定貨簿拿來,給他看看一切事情進行得怎樣。每一件工作,或是所謂定貨,一來就編上一個號碼,收件的時間全標明在小紙片上,還有擔任這項工作的美術人員的姓名,需要完成它的時間等等。如果一個美術人員隻費了兩小時,而另一個接受下來,費了四小時,這也給記錄下來。要是第一次的繪畫是場失敗,又開始畫第二次,記錄上也會標明,還有職務上的錯誤和過失,以及速度與能力。尤金看出來,他必須留心不讓手下的人多犯錯誤。


    他仔細看過了那本定貨簿,然後站起身來,在職員們當中巡視了一下,看看他們怎樣在進行工作。他想立刻熟悉熟悉手下人員們的筆調和畫法。有些在畫衣服的廣告;有些在設計圖案,介紹牛肉行業;有些在給電車上畫一套鐵路旅行的廣告等。尤金很和氣地彎下身來看看每一個人的繪畫,因為他要跟這些人交朋友,取得他們的信任。憑著經驗,他知道藝術家多麽敏感——他們可以怎樣用友情團結在一塊兒。他向來有著一種溫和、隨便、愉快的態度,於是希望這種態度會替他排除一切障礙。他在這一個和那一個的肩後彎下身來,問他們那幅畫的要點是什麽,問他們一件那種性質的作品需要多少時間,在發現有人似乎猶疑不定的時候,就說明一下他認為最好應該怎樣。他對自己一點兒也拿不準——這方麵的工作這樣新奇——不過他倒是滿懷希望、非常熱忱。做主管人員是一種很不錯的感覺,隻要你能夠勝任的話。他希望幫助這些人來提高他們的工作效能,使他們在工作方法上搞得很好,這樣可以給他們和他帶來更多的金錢。他要更多的金錢——要那五千塊,一個子兒也不少。


    “我覺得你的概念很對,”他對一個麵色蒼白、患著貧血的人說。這個人看起來倒象很有才氣。


    這個姓狄龍的人立刻感到他聲音裏那種溫和、安慰的腔調。他喜歡尤金的儀表,雖然這會兒他還不打算給他來點好評。大夥兒已經聽說到他過去是一個聲名赫赫的藝術家。薩麥菲爾德早照顧到這一點了。這時候,狄龍抬起頭來,含笑地說道,“你覺得是這樣嗎?”


    “當然啦,”尤金興衝衝地說。“在那片藍顏色旁邊再加上點兒黃色。看看你喜歡不喜歡。”


    這位藝術家照辦了,然後仔細地斜眼端詳了一下。“這大有幫助,是嗎?”他說,仿佛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的確有幫助,”尤金說,“這是個好主意,”於是狄龍不知怎麽竟然覺得這仿佛是他自己的主意似的。二十分鍾內,全體人員一致認為,從外表上看,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或許可以幹得不錯。他顯得那樣有把握,他們可不知道他內心裏多麽煩亂,多麽急切地想把這一切理出一個頭緒來,想招呼著使一切有個理想的結果。他生怕碰到什麽事不大對頭,因而要他前去爭執。


    他接下這個新工作已經有好多天,好多星期了;漸漸地,他對自己有了相當的信心,工作也比較安定了,雖然他知道自己走進去的並不是一個安樂鄉。他發覺這是一個最動蕩不定的工作崗位,因為薩麥菲爾德不管早晚都象他所說的,“毫不放鬆”,老是又嚴格又熱切。他早上八點五十分從市內北區的住宅裏跑來,差不多總留到六點半和七點,甚至也常常幹到晚上八、九點。他毫不體諒別人,專喜歡把碰巧正在搞他大感興趣的工作的人員留在那兒工作一晚;有時候,把他的“深思熟慮”移回家去辦理,而不邀請替他工作的那些人吃飯。他總跟一個個大商人談廣告,談到下班,然後在疲倦的職員們還沒來得及溜掉之前,把他們叫進去,開始長時間地討論他要辦的一件重要公事。有時,有什麽事錯了,他就會猛然氣得發昏,亂叫、亂罵,最後或許解雇掉那一個他實際上錯怪了的人。吃力而惱人的會議老開個沒完,而且在會議上,刻薄話和譏誚的意見總是信口就來,因為他不尊重任何一個替他工作的人的能力和人格。在他的評價裏,他們多少全都是機器,而就連機器還是製造得相當粗劣的。他們的意見都不夠好,除非一時碰巧很新鮮,或是象尤金這次這樣,表現出明顯的才能來。


    他沒能很輕易地摸清楚尤金,因為他從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他仔細注意著他,就象對所有別人那樣,想看看能否在尤金的見解裏找到一些弱點。他有著閃爍的、逼人的、幾乎是凶惡的目光,一種不斷地,甚至使勁嚼雪茄煙頭的習慣,以及抽搐、站起身來回走、翻弄桌上的東西和不停地做著一切來發泄他那不安的、滋長的精力的習慣。


    “哎,教授,”尤金走進房,靜悄悄地、謙虛地在一個角落裏坐下時,他這麽說,“今兒咱們這兒有件挺困難的事要解決。我想知道在這種情況裏,你覺得可以有個什麽辦法。”他描摹了一下一個特殊的情況。


    尤金總鼓起勁兒來思索,但是思索卻不是薩麥菲爾德所喜歡的。


    “噯,教授!噯!噯!”他老喊著說。


    尤金總怒惱地激動起來。這是叫人非常難堪的——對他多少有點兒侮辱。


    “醒醒吧,教授,”薩麥菲爾德總繼續說下去。他似乎早就認定,叱罵是商業上最有效的武器了。


    尤金於是彬彬有禮地作出點兒建議,盡管心裏想對他說一句滾他媽的,但是這並沒有完。當著在公司服務多年的那些廣告撰稿人,拉廣告的人和業務推廣員——有時候還有一、兩個在他手下承辦當時那件工作的美術人員——薩麥菲爾德會嚷道:“噯呀!多麽糟的意見!”或是:“你不能想得比這再好點兒了嗎,先生?”再不然就是:“我的天,我自己就有三、四個比這好的主意呢。”開會時,他說得最好的就是,“呃,這裏或許倒有點兒道理,”雖然私底下,他隨後或許會表示非常滿意。過去的功績壓根兒就算不了什麽,這是很明白的。你可能整天在把金銀搬進來;第二天,就必須有更多的金銀,數量一定得更大。這家夥的貪欲是沒有底的。他驅策手下人們工作的速度是無限製的。惡毒的商業概念作為一種概念,也是無限製的。薩麥菲爾德樹立起一個討厭而嚴厲惱人的範例;他驅策著他的全體人員采用同樣的方法。結果,公司就成了一個鉤心鬥角的場所,一個職業拳術家、騙子、暴徒、盜賊等的魔窟,在這裏,人人都公然隻顧自己,大夥都竭力爭先恐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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