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熱情奔放和那麽微妙地達到的初步諒解,完全改變了尤金的人生觀。他又變得年輕了。雖然他很成功,他卻一直在抱怨著光陰的飛逝,因為他每天無時無刻不在變老,而他到底有什麽成就呢?尤金越從他的經曆中去觀察人生,就越覺得所有的努力都是沒有意義的。一個人即使成功了,又怎樣呢?到底得到了什麽?一個人是不是就為了房子、田地、精美的陳設、朋友等等而奮鬥呢?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友誼,而它的果實又是什麽呢——極度的滿足嗎?也許在極少數情況裏是這樣,可是大多數所謂友誼遮掩著多麽可憐的笑話啊!它們大半都跟自私自利連在一塊兒,那太常見了!我們總是結交那些社會地位跟我們差不多的人。好朋友,他有一個嗎?不濟事的朋友呢?他能老容著他嗎?生活是由那些會進取、會保持相當外表、能夠令人相當尊敬、樂於效勞的人所支配的。科爾法克斯目前是他的朋友。溫菲爾德也是。在他周圍有幾十個、幾百個人顯然都很高興跟他握手,可是為了什麽呢?他的聲望嗎?當然啦。他的本領嗎?是的。他隻能用自己的能力和權勢來衡量他的朋友——沒有別的。


    至於戀愛——他以前有過什麽戀愛呢?當他現在回想一下的時候,以前每一次戀愛似乎都離不了色情和邪念。他能夠說以前真的愛過誰嗎?當然不是瑪格蘭-杜佛、璐碧-堪尼、安琪拉——雖然對安琪拉,是最接近真正愛情的——或者克李斯蒂娜-錢寧。他對這幾個女人都很喜歡,就象對卡蘿塔-威爾遜一樣,可是他曾經愛上哪一個嗎?始終沒有。安琪拉贏得了他,是由於他對她的同情心,他這會兒對自己說。他跟她結婚是出於憐憫。現在過了這麽多年,做了不少事情,可是他卻從來沒有真正戀愛過。現在,看到靈魂與肉體都十全十美的蘇珊-戴爾,他瘋狂了——不是為了色情,而是為了愛。他要跟她一塊兒,握住她的手,吻她的嘴唇,看著她笑,沒有別的。她的身體當然有它的魅力,也會極端吸引著他,可是迷住他的,是她精神和外貌的美。他不得不避開她,這使他傷心極了,但是他看不出有什麽把握可以得到她。


    當他等到自己的情況時,他覺得相當可怕和厭惡。他已經嚐過這種甜蜜已極的滋味了,現在又得回到單調乏味的世界裏去,這太掃興了!而且聯合雜誌公司方麵的情形也沒有什麽改進,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更為惡化。他對多方麵發生了興趣,尤其是對海島地產建築公司方麵的投資,所以對跟他有關的雜誌有點兒不感興趣了。他為聯合雜誌公司那樣盡力搜羅人才,可是現在,那些人地位漸漸穩固以後,都不大尊重他,因為他也沒有能多照顧他們。他們之中有好多人直接跟懷德和科爾法克斯親密起來。有的,象海耶斯,廣告部經理,發行部經理,《國際評論》的編輯,書籍部編輯,他們都非常能幹,所以尤金雖然聘了他們來,現在實際上卻動不了他們。科爾法克斯跟懷德漸漸同意,尤金盡管很會物色人才,自己卻不能注意著細節。他的腦子無法照顧到實際的小問題。如果他象科爾法克斯那樣是老板,或者象懷德那樣是一個注重實際的助手,那就沒有問題,可是他生來是個領導人,或者說得更恰當點兒,是個組織家,所以除非一開頭就獨攬大權,否則在組織工作完成後,他就沒有多大用處了。對於照顧細節,別人比他來得強。科爾法克斯漸漸跟他手下的人熟識起來,開始喜歡他們。尤金自以為很穩固,又跟溫菲爾德搭上了,就常常不去辦公。他手下的人有問題起初找科爾法克斯商量,後來,在科爾法克斯不在的時候,就去找懷德。後者正求之不得。他手下的人自己也常常議論尤金,認為他對公司的改組功勞很大,在那期間一年領兩萬五的薪俸是值得的,可是在那項任務完成之後,他不做什麽事情,難道還值那麽多錢嗎?懷德經常提醒科爾法克斯,暗示尤金沒有商業才幹,不適合他的工作。“他在試做著你該做的事,”他對他說,“並且你還可以做得比他好。你要記住,你到這兒來之後,學會了不少東西,他當然也學到了不少,隻是他比以前有點兒脫離實際,而你卻愈來愈注重實際了。他的那些人現在多半仰仗你而不仰仗他。”


    科爾法克斯聽了很高興。他喜歡尤金,但是想到自己的商業利益十分安全,他更喜歡。他不喜歡有人變得勢力太大,一離職後,就會使他的事業蒙受損害。尤金初得勢的時候,這種想頭曾經使他很煩惱了一段時期。那時候,尤金的氣派大得不可一世。他以為得讓科爾法克斯認識到他的重要性,那末除了工作方麵使他完全滿意以外,這樣擺架子也是一種方式。他的態度不久就使科爾法克斯受不了啦,因為科爾法克斯自己也是一個愛虛榮的人,除了他以外,不願意別人分享他的威望。相反地,懷德的態度總是卑躬屈節、殷勤獻媚的。


    這就有了很大的區別。


    經過種種變化,尤金漸漸失去了勢力,不過這情形並不很明顯,還不是覺察得出的。假如他沒有向別地方分心,沒有討厭瑣碎的事務,同時跟科爾法克斯和自己手下的人保持密切的聯係,那末他的地位還是很安穩的。可是事實上,他開始忽略了那兒的事情,這樣長期下去,當然會招致不良的後果。


    第一,海島建設公司的前途看上去越來越有希望。這是一個需要許多年才能發展的計劃,可是,起初看來,卻並不是這樣。相反的,它好象已經有了相當實際的成就。第一年,投下了相當大一筆錢,也做了不少挖泥的工作,好多地方都出現了幹地——大沙灘後麵一長片上好的地上可以建造旅館和各種娛樂場所。木板走廊根據尤金設計的模型,經過聘請的建築師的修改、同意之後也動工了。那所設有飯店和跳舞廳的大娛樂場一部分已經完工。那是一所美麗的建築物,兼采摩爾、西班牙和舊教1各式的風格。這個計劃在設計方麵有了重要的改進,因為根據尤金的見解,藍海的顏色應當有紅、白、黃、藍、綠,而圖樣則要簡單、活潑。所以建築物的牆壁都粉成黃白兩色,襯上綠色的格子。屋頂、走廊、門楣、碼頭、梯階等全用紅、黃、綠、藍各色。許多房子的內部和院子裏都有混凝土做的意大利式圓型淺水池。旅館都采用西班牙希拉爾塔2的西方改良式,隻是一個比一個小,或是一個比一個大。樹木方麵,則多種長莖綠鬆和圓錐形白楊來點綴。鐵路公司,正如溫菲爾德先生所許諾的那樣,已經鋪設了一條支軌、建造了一座華麗的西班牙式火車站。藍海看上去真要成為溫菲爾德所說的那種情形了——美國獨一無二的海濱娛樂場——


    1指古老的西班牙天主教建築的式樣而言。


    2西班牙塞維爾市大禮拜堂的一座塔。


    蘇珊沒有出現以前,尤金對這個計劃的實際進展這麽感興趣,在那上麵花了不應花的許多時間。他就象最初跟著薩麥菲爾德工作時那樣,夜裏也忙著他所謂的外部與內部的設計工作——屋宇的正麵、場地的布置、島嶼的改良等。他常常跟溫菲爾德和他的建築師坐車子去看看藍海工程的進展情況,還去拜訪對這個事業可能有興趣的闊人。他還設計廣告和小冊子,畫出動人的草圖,寫出醒目的詞句。


    可是,蘇珊出現之後,他的注意力和思想幾乎完全轉移到她身上去了。她不分晝夜都在他的腦子裏;他辦公的時候想著她,在家裏也想著她,在夢裏也想著她。一種奇怪的狂熱在他內心裏燃燒著,這使他時刻不得安寧。他什麽時候可以再見到她呢?他什麽時候可以再見到她呢?他什麽時候可以再見到她呢?他隻能在遊艇俱樂部跳舞的時候,或者在戴爾盧跟她一塊兒坐在秋千上的時候看到她。這是一種狂熱、痛苦的欲望,使他不能安寧,跟任何其他腦熱病沒有一點兒差別。


    有一次,他和她在遊艇俱樂部跳舞之後不久,她跟著母親來探望安琪拉。她們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以後了,所以尤金在家,有機會跟她在工作室裏講了幾句話。她被他迷住了,大睜著眼睛凝望著他,不知道該怎麽想法才好。他急切地問她最近在哪兒,還打算上哪兒去。


    “哦,”她張開可愛的嘴唇,從容地說,“我們明兒上布倫特伍德-赫德利那兒去。大概在那兒要呆上一星期,也許還長點兒。”


    “你常想到我嗎,蘇珊?”


    “常想到,常想到!不過你不可以這樣,威特拉先生。不可以,不可以。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想法是好啦。”


    “如果我也到布倫特伍德-赫德利那兒去,你高興嗎?”


    “當然啦,”她遲疑地說,“可是你千萬別來。”


    那個周末,尤金上那兒去了。這並不難辦。


    “我非常煩悶,”他寫信給赫德利太太說。“你幹嗎不請我來玩玩呢?”


    “來吧!”拍來一份電報,於是他去了。


    這一次,他運氣更好。他到達的時候,蘇珊上外麵騎馬去了,不過他從赫德利太太那兒打聽到,附近一個鄉村俱樂部有跳舞會,蘇珊跟一些別人都打算去。戴爾太太也打算去,並且邀請了尤金。他求之不得,因為他知道會有機會跟意中人跳舞的。當他們進去吃晚飯的時候,他在走道裏遇到了蘇珊。


    “我跟你們一塊兒去,”他熱切地說。“留幾場舞給我。”


    “好的,”她喘息著說。


    他們去了;他在她卡片的五處地方寫上了自己名字的縮寫。


    “我們一定要小心,”她央告著。“媽媽會不高興的。”


    從這句話裏,他看出來她開始明白了,並且會跟他同心協力的。他幹嗎繼續去引誘她?她幹嗎也就讓他引誘呢?


    當他用胳膊摟住她,跟她跳第一場舞的時候,他說,“到底又和你一塊兒了,”然後又說:“我等了這麽久。”


    蘇珊沒有回答。


    “瞧著我,蘇珊,”他懇求著。


    “我不能,”她說。


    “哦,瞧著我,”他催促著,“瞧一次,求求你。瞧瞧我的眼睛。”


    “不,不,”她哀求他,“我不能。”


    “哦,蘇珊,”他說,“我為你瘋狂了。我發瘋了。我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在我看來,你的臉就象一朵花。你的眼睛——


    我不能告訴你你的眼睛怎樣。瞧著我!”


    “不,”她懇求著。


    “我瞧不見你的日子似乎就永遠沒有完。我等著、等著。


    蘇珊,你覺得我是個傻瓜嗎?”


    “不。”


    “人家認為我精明、能幹。他們說我絕頂聰明。你是我所知道的十全十美的人兒了。我醒著想到你,睡著也想到你。我可以把你畫成一千張圖畫。我的藝術才能好象通過你又回來了。隻要我活下去,我就要給你畫出一百種樣子來。你瞧見過羅塞蒂畫的女人嗎?”


    “沒有。”


    “他給她畫了一百幅畫像。我要給你畫一千幅。”


    她被他這種強烈的熱情所激動,抬起眼睛,含羞地、驚訝地望著他。他的眼睛象火焰似的盯視著她。“哦,再瞧我一眼,”當她在他那烈火般的目光下垂下眼睛時,他低聲說。


    “我不能,”她懇求著。


    “哦,你能的,再瞧一次。”


    她抬起眼睛;他們的心靈好象要融合起來了。他覺得眼花繚亂;蘇珊也心旌搖動。


    “你愛我嗎?蘇珊?”他問。


    “我不知道,”她微微發抖地說。


    “你愛我嗎?”


    “這會兒別問我。”


    音樂停住;蘇珊去了。


    他隔了好久才又看到她,因為她溜開去細想了。她的心靈給激動起來,象在暴風雨裏,就要給扯得粉碎一般。她神魂不定,心慌意亂,顫抖,渴盼,熱切。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他們倆又跳起舞來。顯然,她鎮靜了些。他們跳到外邊一個陽台上去;他借這機會想在那兒說幾句話。


    “你不可以這樣,”她央告著。“有人在看著我們。”


    他離開了她。在回去的路上,他在汽車裏悄悄地說:“今兒晚上我上西走廊那兒去。你來嗎?”


    “我不知道,我試試看。”


    夜裏,一切都寂靜下來之後,他慢慢地踱到那地方,坐下來等候。那所大房子漸漸沉靜下來。一點鍾。一點三十分。接著,快到兩點鍾的時候,門打開了。一個人溜了出來,正是可愛的蘇珊,仍舊穿著跳舞時的裝束,頭發上罩著紗網。


    “我真害怕,”她說,“我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能確定沒有人會看到我們嗎?”


    “我們沿著這條小路走到田裏去。”這就是春天他們在這兒碰到時所走的那條路。西麵低低的掛著一鉤淡黃色的殘月,鐮刀似的,這時候顯得很大。


    “你記得上次我們在這兒的時候嗎?”


    “記得。”


    “我那會兒就愛上你了。你那時候喜歡我嗎?”


    “沒有。”


    他們牽著手在樹下麵走。


    “哦,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夜晚,”他說,緊張、強烈的情緒使他感到疲倦。


    他們在小路盡頭從樹下走出來,空氣裏有一絲秋爽的氣息,又暖和又動人心情。四周都是昆蟲的鳴聲,輕微的嗡嗡聲和呱呱聲。一個樹蛙唧唧叫著;一隻鳥兒啼了起來。


    “上我這兒來,蘇珊,”他們走完了那條小路,在月光下停住時,他終於這麽說。“上我這兒來。”他用胳膊摟住她。


    “別這樣,”她說。“別這樣。”


    “瞧瞧我,蘇珊,”他懇求著;“我要告訴你我多麽愛你。哦,我找不出話來告訴你。這樣試著要告訴你,簡直太可笑了。告訴我你愛我,蘇珊。現在就說。我愛你愛得發瘋了。告訴我吧。”


    “不,”她說,“我不能。”


    “吻我!”


    “不!”


    他把她拉到麵前,不顧她推拒,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抬了起來。“睜開眼睛,”他懇求著。“哦,天啊!我竟然有這福氣!現在我死也無怨了。人生不可能比這再令人滿意了。哦,花一般的臉蛋兒!玉一般的腳兒!哦,香石榴花!美的火焰!


    你多麽美。多麽美!想想看你竟然會愛我!”


    他熱切地吻她。


    “吻我吧,蘇珊。告訴我你愛我。告訴我。哦,我多麽喜歡‘蘇珊’這個名字。輕輕地對我說你愛我。”


    “不。”


    “可是你是愛我的。”


    “不。”


    “瞧瞧我,蘇珊。花朵兒。香石榴花。求求你,瞧瞧我!


    你愛我的。”


    “哦,是的,是的,是的,”她突然嗚咽起來,摟住他的脖子。“哦,是的,是的。”


    “別哭,”他懇求著。“哦,親愛的,別哭。我愛你愛得瘋狂了,瘋狂了。現在吻我吧,吻一次。我把靈魂都壓在你的愛情上了。吻我吧!”


    他的嘴唇壓著她的,可是她恐慌起來,躲開了。


    “哦,我真害怕,”她忽然喊起來。“哦,我怎麽辦呢?我真害怕。哦,求求你。有件東西使我害怕。有件東西使我驚慌。哦,我怎麽好呢?讓我回去吧。”


    她臉色灰白,不住地哆嗦,兩手緊張地一會兒捏緊,一會兒又張開。


    尤金撫摸著她的胳膊來安慰她。“鎮定一點兒,蘇珊,”他說。“鎮定一點兒。我不再講啦。你好好的。是我嚇了你。我們回去吧。安靜一點兒。你好好的。”


    他看到她顯然驚恐起來,便竭力恢複了自己的常態,領她穿過樹林走了回去。為了使她放心,他從口袋裏掏出雪茄煙盒來,假裝去選一支雪茄。等他看到她鎮靜下來,他才又把它放回去。


    “你現在好些了嗎?親愛的?”他溫柔地問。


    “是的,不過我們回去吧。”


    “聽著。我隻陪你走到林邊,然後你獨個兒回去。我看著你平安地走到門口。”


    “好,”她安詳地說。


    “你真愛我嗎,蘇珊?”


    “唉,可是,別提啦。今兒晚上別再提啦。再說又要把我嚇壞啦。我們回去吧。”


    他們緩緩向前走去。接下來他說道:“在分別以前,讓我再吻一下吧,親愛的。就這一下。生活在我麵前重新展開了。你把我整個人都改變了。我覺得以前好象沒有活過。哦,這種經驗!能夠有這種經曆,能夠象我這樣改變,這多麽美妙啊!你把我完全改變了,使我又變成一個藝術家了。從此以後,我又可以畫畫了。我可以畫你。”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麽。他覺得仿佛是在一個啟示的幻象中,把自己暴露給自己看。


    她讓他吻她,可是又非常害怕,激動得連呼吸都不大正常了。她那麽緊張,那麽激動,簡直不象她自己。她真不明白他在說的到底是些什麽話。


    “明天,”他說,“在樹林邊上。明天。希望你夜裏做些甜蜜的夢。如果沒有你的愛,我的心永遠不會再有安寧了。”


    他熱切地、傷感地、難受地、迷離地望著她輕輕從他身旁走去,象影子似的穿過黑森森的、靜寂的門口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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