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尤金迷戀上蘇珊以後,他的情感大起波動,蘇珊漸漸也產生了同樣的情感,可是就連這樣一種詳細的敘述,也無法描寫尤金情感上的那種微妙曲折、那種荒誕複雜,以及那種美麗與恐怖的變化了。從社交上講來,戴爾太太可以算是尤金最好的一位朋友。自從她認識他以來,她就到處告訴人說他是一個極聰明的發行人和編輯,是一個極有天才的藝術家和思想豐富、人格高尚的人。從曆次談話中,他也知道蘇珊是她的掌上明珠。他聽她說過,事實上還跟她討論過,在現代社會裏,要培養一個舉止端莊、思想純潔的姑娘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她還暗地裏告訴他,她的方針是:在符合良好教育與現行社會理論的原則下給予蘇珊最大限度的自由。她不要蘇珊變得太自信或是很大膽,可是又要她自然、隨便。從長期的觀察和好幾次坦白的談話中,她深信蘇珊的本性是忠厚的、純潔的。她並不能完全了解她,說起來,有哪位母親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孩子呢,但是她認為自己相當了解蘇珊,至少知道蘇珊象她父親,堅強、能幹,不過還沒有一定的傾向;她知道蘇珊會很自然地走向有價值、有意義的生活的。


    她有才幹嗎?戴爾太太也不知道。這姑娘的興趣決不在社交方麵。她對她所碰到的年輕男女大多數都不喜歡。她常出去,可是那隻是去騎馬和開汽車。賭錢她不感興趣,一般談話她倒樂意聽聽,不過也不能把她吸引住。她喜歡有意思的人,好書和傑出的畫。尤金的畫給她的印象特別深刻;她看過之後對母親說,它們非常出色。她非常欣賞情趣高超的好詩,對滑稽可笑的事情有無窮的愛好。一個意外的錯誤往往使她笑個不停。報上選載的滑稽漫畫被她找到時,她也看得津津有味。她很愛研究人,包括她母親在內。她開始看出來母親對她采取這種態度是出於什麽動機,她看得比母親本人還清楚些。實際上,她比母親有才幹,不過不同罷了。她對自己的克製以及對現行理論和信念的理解還不及母親,可是精神上她有藝術氣質,富於情感,易於激動,又有高度的想象力和敏銳的欣賞力。她並不把自己的俏麗看作一回事。她並不多麽重視它。她知道自己很美,男人們很容易為她顛倒,可是她不在乎。她認為他們不該這麽傻。她一點兒不想去吸引他們;相反地,她盡量避免任何可能的挑逗行為。她母親曾經清清楚楚地告訴過她,男人是多麽易動情感的,他們的諾言多麽沒有價值,她對於容貌和舉動得多麽小心。結果,她采取了盡量活潑而又盡量不露鋒芒的方式,竭力避免引起別人無謂的迷戀而痛苦,一麵又感到納悶,不知道自身的前途到底怎樣。隨後,尤金來了。


    隨著他的出現,蘇珊的生活幾乎不自覺地進入了一個新局麵。她看到過社會上各種各樣的男人,可是最會交際的人最使她討厭。她聽母親說過,跟一個在社會上有錢、有地位的人結婚是很重要的事,但是他是誰,是什麽樣子,她可不知道。她並不認為她碰到的那些典型的上流社會人士配稱作“高尚的”。她看到過一些既有名望又有錢的人,可是在她看來,他們不象人類,根本不值得考慮。他們大多數都是冷酷無情、十分主觀、過分虛偽的,不合乎她那自由自在、幽雅閑散的風度。她知道,報紙上常常登載的許多真正出色的人:金融家、政治家、作家、編輯、科學家等,有的也參加社交活動,可是大多數都是不好交際的。她也象其他姑娘一樣見過幾個,可是她所碰到的多半都是年紀又大又冷淡的,對她一點兒也不注意。尤金正好有著高貴的氣派和公認的才幹,年紀又輕,長得又漂亮——愉快活潑。起初,她以為一個象他那麽年輕、愉快的人,不可能同時又象她母親所說的那麽有才幹。後來,在她認識了他以後,她覺得他不但有才幹,而且要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她跟母親有一次到過他的辦公室,那座大廈和它的雅致的裝飾,以及尤金的富麗堂皇的環境都給了她深刻的印象。他可真是她所認識的最傑出的青年人了。接下來,他對她熱烈地大獻殷勤,在她麵前時那麽興高采烈,再以後——


    尤金仔細地考慮了一下他的步驟。那一晚之後,他生活中的整個問題一下子都出現在他麵前。他已經結婚了;社會上的地位也相當高,比以前任何時期都高。他跟科爾法克斯的關係很密切,非常密切,簡直有點兒怕他,因為他知道,雖然科爾法克斯在情感上也有某種奇想,他卻是極重視一般社會習慣的。不論他幹什麽,他總盡可能使它是臨時性的,決不打算讓自己的家庭生活受到影響或是妨礙。戴爾太太也認識溫菲爾德。他在外表上也是尊重習俗的。他有一個情人,可是據尤金知道,她是被緊緊約束住的。有一次在藍海新建的遊樂場上(它的一部分——東廂),尤金看見過她,對她的姿色獲得了深刻的印象。她很美、很活潑、很大膽。尤金望著她,心裏自忖,什麽時候他也敢跟一個那種性格的人親昵一下。那麽多結過婚的人都這樣。他會不會也試試看,也成功呢?


    可是碰到蘇珊之後,他對這件事又有了不同的看法;這來得很突然。到那時為止,他理想中隻是想和誰保持一種象溫菲爾德對德-卡爾卜小姐那樣的關係,滿足自己內心對新鮮、愉快事物的無限渴望,也就是滿足他對美的愛好。自從看到蘇珊之後,他不想那一套了;他隻想把他的生活調整一下或是重新安排一下,使他可以得到蘇珊就成了,他隻要蘇珊。蘇珊!蘇珊!哦,這個美夢!他怎樣去得到她呢?怎樣擺脫掉生活的一切,隻留下一個跟她的綺麗的關係?他可以永遠跟她一起生活。他可以的,他可以的!哦,這個幻象,這個美夢!


    跳舞會後的那個星期日,蘇珊和尤金又設法安排了一天的聚會;這一次巧合雖然一半碰巧,一半默默無言,可是倒也不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不是事先沒有說好、沒有約定的。他們抓住了這個機會,默默地接受了它,半知不覺地促使它實現。如果這會兒他們不是強烈地互相吸引著,這件事就不至於發生了。無論如何,他們盡情消受了一下。打頭來說,跳舞會的第二天早晨,戴爾太太有點兒頭痛。金羅埃約他的朋友上南海灘去玩。南海灘是斯塔騰島最壞、最簡陋的一片沙灘。接下來,戴爾太太提議讓蘇珊也去,又說尤金或許也高興去。她很信任他,把他看作一個輔導人。


    尤金淡淡地說他無所謂。他隻急於想跟蘇珊單獨呆在一塊兒,不管在哪兒,所以認為到了那兒,總可以有一個這種機會的,可是他又不願意露出聲色來。他們喚來了汽車出發前去,在景色單調、隻有一英裏長的狹窄的沙灘一端下了車。司機把車子開回家去,說好要車子的時候,就打電話給他。他們走下木板鋪的小路,可是因為興趣不同,幾乎立刻就分手了。尤金跟蘇珊在一個打靶子的地方停下來玩了一會兒,然後又到拉鈴架那兒去拉鈴1。隻要有機會看看他的情人,看著她可愛的臉,她的微笑,聽到她的美妙的聲音,隨便什麽對尤金都是有意思的。她替他拉了一次鈴;她的每一個動作都美極了;每朝他一看,都叫他高興、激動。他是在遠離粗俗生活的一個極樂世界裏漫步。


    他們坐了一會兒大轉輪,然後順著木板道向南走去。蘇珊那會兒也受到他的微妙情緒的傳染,再也無法聽從自己正確判斷力的支配,正和她不能飛騰一樣。必須有一種震驚,一種清醒劑,才能使她看出自己正飄向哪兒去,可是這會兒就缺乏這個。他們來到一個新建的跳舞廳裏,那兒有幾個侍女跟她們的心上人正在跳舞;尤金建議他們也進去玩。他們又一塊兒跳起來了。雖然環境那麽差,音樂也不好,可是尤金依然快樂得了不得。


    “我們逃開,上海中地2去,好嗎?”他提議說,想到沿岸往南的一家旅館。“那兒非常舒服。這一切太低劣啦。”——


    1雜耍場裏的一種遊戲。


    2海中地,旅館名。


    “那在哪兒呢?”蘇珊問。


    “哦,向南三英裏光景。我們步行到那兒去都可以。”


    他看了一下又長又熱的沙灘,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我倒無所謂,”蘇珊說。“這兒雖然非常差,可是倒也不壞,你懂我的意思嗎?我愛瞧這些人怎樣玩樂。”


    “不過這的確差透啦,”尤金分辯著。“我可沒有你對事情的這種活潑、健康的態度。不過你不想去的話,我們就不去。”


    蘇珊停住,思索著。她要不要跟他溜開呢?其他的人會找他們的。他們無疑已經在奇怪,不知道這兩個人上哪兒去了。可是那也沒有多大關係。她母親信得過她和尤金。他們可以去。


    “我無所謂,”她終於這麽說。“咱們去吧。”


    “他們會怎麽想法呢?”他猶疑地說。


    “喔,他們不會多管的,”她說。“他們要回去的時候,會叫汽車來的。他們知道我跟你在一塊兒,要車子,我自己也會喊。媽媽也不會管的。”


    尤金領著她往回走,乘上到休更諾——他們的目的地——去的火車。他想著可以整天單獨跟蘇珊呆在一塊兒,就喜出望外。他根本不停下來想想家裏的安琪拉或是戴爾太太會怎麽想法。不會有什麽問題的。這也不算是一次荒唐的冒險。他們乘火車往南,不一會兒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裏——一家麵臨著大海的旅館的走廊上。旅館前麵院子裏,有不少象他們一樣閑遊的人們的汽車。那兒還有一大片草地,上麵有秋千似的搖椅,頂上用紅、藍、綠三色條紋的布幔遮住,再過去就是碼頭,有許多小汽艇停在那兒。海麵跟鏡子一般平靜,大汽船在遠處駛行,拖著很好看的羽毛般濃煙。太陽熾熱、炫耀,可是在陰涼的走廊上,侍役們把食物和飲料端給遊客們享用。四個黑人在合唱。蘇珊和尤金起初坐在搖椅上,欣賞那片明媚的景色;後來,又走下去坐在秋千上。他們不想,也不說話,兩人在某種魅力之下,漸漸彼此靠攏起來。這種魅力跟日常生活毫無關係。他們在雙人秋千上麵對麵坐著。蘇珊望著他。他們微笑著,或是隨意地戲謔,一點兒沒談起內心深處激動著的情緒。


    “天氣真好!”尤金終於開口了,聲音裏充滿了極度的渴望。“瞧那邊的那條船,看過去象個小玩意兒似的。”


    “唉,”蘇珊微微喘息了一聲說。她說這話時,吸進了一口氣,所以聽起來象是喘氣,同時顯出一絲端莊而傷感的意味。“哦,真太好啦。”


    “你的頭發,”他說。“你不知道你多麽漂亮。你跟這個景致真配。”


    “別談到我,”她懇求著。“我的頭發在火車上給吹得亂蓬蓬的;我得上女化妝室去找一個女仆來把它梳好。”


    “呆在這兒,”尤金說。“別走開。這兒太好啦。”


    “我現在不去。希望我們能永遠坐在這兒。就象現在這樣,你坐在那兒,我坐在這兒。”


    “你讀過《希臘甕》那首詩1嗎?”——


    1英國詩人濟慈(1795-1821)所作的一首詩。


    “讀過。”


    “你記得‘樹下美少年,你不可以離開’那一句嗎?”


    “記得,記得,”她出神地回答。


    大膽的情人,你永遠不能吻,


    雖然接近你的目標了——可是,且別去傷情;


    她不會消失的,雖然你不能如願,


    你將永遠愛她,而她將永遠秀美。


    “別讀了,別讀了,”她懇求著。


    他知道是什麽緣故。她受不了那種高尚思想的動情處。她被這弄得象他一樣難受。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心靈啊!


    他們安安逸逸地蕩著秋千,他有時用腳推推,她也給他幫忙。他們在沙灘上散步,選了一塊麵臨著海的綠草地坐下。四周來來往往都是遊客。他用胳膊摟著她的腰,握著她的手,可是她的情緒裏有點兒什麽使他說不出話來。在旅館裏吃飯的時候和在上火車站去的路上(因為她愛在黑暗中走路),這種情形一直持續著。不過在幾棵大樹下晶瑩的月光中,他捏緊了她的手。


    “哦,蘇珊,”他說。


    “別這樣,別這樣,”她輕聲說,一麵把手縮了回去。


    “哦,蘇珊,”他重複說,“我可以告訴你嗎?”


    “不要,不要,”她回答。“別對我說話。請你別對我說。


    讓我們靜靜地走。咱們倆。”


    他靜下來,因為她的聲音盡管傷感、害怕,卻很迫切。他隻得順從她的意思。


    他們走到鐵路旁邊一所當作火車站的小村舍去,一麵唱著以前一出滑稽歌劇裏的一支古雅的歌曲。


    “你記得第一次跟我打網球的時候嗎?”他問。


    “記得。”


    “你可知道在你沒來以前和打球的時候,我全身都感到一種奇怪的激動。你也感到嗎?”


    “感到的。”


    “那是什麽道理呢,蘇珊?”


    “我不知道。”


    “你要知道嗎?”


    “不,不要,威特拉先生,這會兒不要。”


    “威特拉先生?”


    “必須這樣稱呼。”


    “哦,蘇珊!”


    “我們心裏想想吧,”她央告著,“這多麽美。”


    他們到了戴爾盧附近的一個車站上,然後下車走回去。在路上,他用胳膊摟著她的腰,不過,-,隻是那麽輕輕地。


    “蘇珊,”他問,強烈的欲望使他內心感到疼痛,“你怪我嗎?你能怪我嗎?”


    “別問我,”她央告著,“這會兒別問。不要,不要。”


    他想把她摟得更緊一點兒。


    “這會兒不要。我不怪你。”


    他們走近草地時,他停住,然後嘻嘻哈哈地走進屋子去,說在人群中失散了,迷了路,很輕易地就解釋過去了。戴爾太太和藹地微笑笑。蘇珊便到她自己的房間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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