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視線聚在桑桐身上。


    少女纖細單薄,鬼麵玄衣,一身髒汙立在殿內陰影中,銅樹燭台微弱的火光映在她眼底,晦暗幽森。


    她被眾人端詳著,默了須臾,半蹲在死者身側。


    再開口,聲音平淡且穩。


    “死者體表創口共計三處,背部兩處,前胸一處,皆是我所致。”


    一句話,眾人嘩然。


    秦昭和刺史對視了眼,她這麽說,究竟是在緝凶,還是在自爆?


    心裏無數思緒盤旋,但眾人識趣的誰也沒開口,靜待她的下文。


    桑桐指著背部那兩道十字切口道:“先前說過,死者患有背疽之症,在此處開刀,是為擠出膿血剜除腫塊,事後再縫合創口,輔以藥物以達到治愈的目的。”


    “因此切口深度由膿腫位置決定。”


    “死者背部的腫塊深抵肌肉層,靠近肋骨和髒器,創腔深一寸五,多則致死,少則存瘀,這深度是我精心計算的結果,不會有錯。”


    秦昭疑道:“姑娘說了幾次背疽,這到底是什麽病,為何我們從來沒聽尤大人提起過。”


    “是啊,我隻知道大人積勞成疾,肩頸和腿腳不太方便。”


    秦昭旁邊那名男子隨之問道。


    桑桐看他一眼,“你是誰?”


    這幾次都是他在縣尉跟前說話,看起來縣尉對他很信任。


    男子道:“我是尤大人聘請的師爺。”


    “師爺如何稱呼?”


    “鄙姓馮,單名一個夷字。”


    馮禹不疾不徐的回道。


    “馮師爺,你跟在縣令身邊多久了?”


    桑桐打量著他,馮夷道:“快三年了。”


    “他這毛病是一開始就有的嗎?”


    “不是。”


    馮夷否認的很快,但要他說出具體的時間,他一時半會又說不出來,倒是倚在門邊的陳寶後知後覺的回過神,啞聲道:“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在一年多以前,突然就開始不舒服,最初隻是手腳酸疼,後來不能久站,批閱公文的時間一長也會難受。”


    “那就對了。”


    桑桐頷首,“背疽之症簡單說來就是感染,發病者局部紅腫,疼痛,化膿,體質弱些的會引起關節炎之類的疾病。死者肘部關節泛紅發熱,按壓有積液,因而疼痛難忍。”


    “他手腳的異樣難遮掩,但背部的膿瘡微微鼓脹,穿上衣裳並不明顯,我一開始也沒察覺是背疽引發的昏迷,後來摸到背,褪衣後才確認。”


    陳寶聞言黯然,“他總是這樣,什麽都不說,獨自忍著。”


    秦昭也歎:“尤兄他……病重至此,還拖著傷四處查訪民情,督辦庶務,與他相比,我等實在慚愧。”


    “尤大人愛民如子,是咱們桐花縣的大恩人啊。”


    院外不知誰喊了一句,哭聲漸起。


    “怪不得之前尤大人去丈田時走兩步就要歇歇,我還拿這個打趣,真是該死……”


    “他腿腳不便還幫我把走丟的二丫找了回來,連口水都沒喝就走了。”


    “尤大人,我們對不起你啊。”


    ……


    桑桐側首看著這幕,心中有些觸動。


    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她這些年在洛州見過不少官員,有些腰纏萬貫,有些富甲一方,縣令這位置比不得他們權位貴重,但想要公權私用,讓自己過得舒坦富足些也如探囊取物般簡單。


    鮮少有像這位尤大人一般。


    幹淨整潔的長袍之下,裏衣漿洗得發白,還炸著毛邊,清貧至此,比路邊賣貨郎好不了多少。


    “抓到真凶方能告慰亡魂,還是先問案吧。”


    刺史從旁提醒了句。


    眾人收斂思緒,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尤戴春的屍身上,桑桐不緊不慢的道:“說完背疽,再說死因。”


    “我采藥歸來時,他嘴角血沫橫流,呼吸急促,肺部塌陷,按壓有‘哢擦’聲,這是典型的肺部損傷,所以我為了釋放氣體對肺的壓迫,拔刀刺他,這便是第三道創口的由來。”


    “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沒有其他致命傷。”


    說到這兒,殿內氣氛陡然詭異起來。


    眾人狐疑的打量著她。


    又說人不是她殺的,又說除她所致之外,沒有致命傷,這到底是要鬧哪樣?


    “桑姑娘……”


    刺史剛要細問,桑桐抬手打斷他,“大人莫急,體表沒有致命傷,不代表體內沒有,你們往這兒看。”


    她將屍體掰到仰臥位。


    引著眾人的視線落在左胸,幹癟的胸膛上除了那道一指寬的口子,在她指尖處,還有一個不大的血點,周圍隱有暗紅。


    “這是什麽?”


    秦昭疑惑問道。


    桑桐看他一眼,淡淡吐出兩個字:“死因。”


    說罷不等他們再問,直接將人翻轉回來,“找個細直的棍子給我。”


    衙役聽到吩咐看向秦昭,等他點頭後,立馬跑開,再回來後遞給桑桐一根半人高的細竹,旁邊的枝葉已被他處理幹淨。


    “多謝。”


    桑桐接到手中,從袖中掏出一塊帕子,打開後,露出帶血的刀刃來。


    她竟然把‘凶器’藏在隨身帶著!


    眾人一陣齒寒。


    桑桐卻不以為意,這套小刀是她找最好的工匠用寒鐵所鑄,專門用作手術,彌足珍貴,任何一把都不能丟。


    她把竹子懶腰砍斷,拿在手裏掂了掂。


    在眾人的注視中,先試探的插入其中一個位置,再拔出來,鮮血染紅竹身,桑桐比劃了下,“看清楚,一寸五,不多不少,剛剛好。”


    蔥白的指尖,殷紅的血。


    駭人又醒目。


    話落,她再度將細竹順著創口的另一個位置探入,這次沒有立即抽出,而是在裏麵小心試探,逐漸深入。


    直到推不進去。


    桑桐鬆開手,任由細竹在創腔內插著,凝聲道:“有人看到我救人,趁我離開,以利刃從切口刺入,經肋骨,貫穿肺部,胸前那淤血,正是刀尖所致。”


    “栽贓嫁禍?”


    秦昭訝然,隨後又有些狐疑的說道:“不對啊,一般看到有人背上鮮血淋漓的倒在路邊,肯定都以為人死了,怎麽還會想到上去補刀,嫁禍別人?”


    “對方就是衝著縣令來的。”


    桑桐冷睨他一眼,“秦大人覺得,在這種香火鼎盛的祭神日不去觀禮,反而出現在後麵偏僻的山林小道,正好看到我救完人離開,正好手邊有刀,正好想上去捅一刀,這種概率多大?”


    她語調平靜,話中意味卻似嘲似諷。


    秦昭被刺得紅了臉,尷尬的摸了摸鼻尖,當作沒聽出她的意思,“本官還是想不明白,人渾身裹血的躺在路邊,就算對方想殺尤大人,看到這番場景,也當作罷,怎麽還會補這一刀。”


    “所以,我懷疑尤大人中途清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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