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機在空中盤旋,迅速降落到了八區郊外的一條馬路上。幾乎同時,飛機門打開,梯子放下,我們從機艙出來,踏上外麵的瀝青地麵,待最後一個人腳一落地,梯子就收了回去,飛機迅速起飛,隨即從視線裏消失了。由蓋爾、博格斯和另外兩個士兵組成的一隊保鏢跟隨著我;攝製組則由四名成員構成,兩名魁梧的凱匹特攝影師,他們隨身攜帶著沉重的像昆蟲甲殼般的移動攝像機;一個名叫克蕾西達的女導演,頭發剃得極短、頭皮上有綠色藤條紋飾;還有一個名叫麥薩拉的清瘦的年輕男子是她的助理,耳朵上戴著好幾副耳環。仔細觀察,我發現他的舌頭也打了洞,上麵有一個彈球般大小的銀飾鈕。


    博格斯讓我們迅速移動到一排倉庫前,這時第二架直升機也降落了。這架飛機送來了六名醫生和許多箱藥品——醫生穿著白大褂,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我們跟隨博格斯順著一條狹長的小道往前走,這條道夾在兩排色彩單調的灰色倉庫中間,倉庫的金屬板牆壁鏽跡斑斑,偶爾有一兩個通往屋頂的梯子倚靠在上麵。當我們來到大街上時,好像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


    在今天上午的轟炸中受傷的人被不斷地抬到倉庫裏,他們或躺在自製的擔架上,或躺在獨輪手推車上,或躺在四輪車上。有的肩上綁了吊帶,有的手臂打著夾板,有的流血不止,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失去知覺,他們被人們急匆匆推進倉庫,倉庫的門頭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h。我以前在自己家的廚房也見到過類似的情形,那是媽媽在處理那些瀕死的病人,而這裏的病人比家裏多十倍、五十倍、一百倍。我本以為來到這裏會看到大批被炸毀的建築,卻沒承想自己麵對的卻是大批肢體殘缺、鮮血橫流的傷者。


    這就是他們計劃要給我拍攝的地方?我轉過身,對博格斯說:“這樣不行,我在這兒找不到狀態。”


    他一定也已經看到了我眼神裏的惶恐不安,他頓了一下,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說:“你會的,讓他們看到你,對他們來說,這比全世界所有醫生都管用。”


    一個指揮受傷的人進進出出的女子看到了我,猶疑了一下,然後大跨步走了過來。她深棕色的眼睛因疲倦而稍顯腫脹,身上有股汗臭味。脖子上打的繃帶大概三天前就該換了,挎在背上的自動步槍的帶子正好卡在她脖子上,她抖抖肩膀,把它的位置調整好,然後豎起拇指,示意醫生進入倉庫,醫生沒有說話,完全聽從她的指揮。


    “這是八區的總指揮官佩拉。總指揮,這是凱特尼斯·伊夫狄恩戰士。”博格斯說。


    作為一個總指揮官,她看上去很年輕,大概三十出頭。但在她的聲音裏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使你覺得任命她做指揮官並非偶然。我穿著嶄新的軍服站在她身邊,感覺自己就像剛出殼的小雞,懵懂無知地窺視著這世間發生的一切。


    “是的,我知道她是誰。”佩拉說,“這麽說你還活著。我們一直不敢肯定。”是我聽錯了,還是在她的話裏隱含著指責?


    “我自己也不敢肯定。”我說。


    “她一直在恢複當中。”博格斯敲敲他的頭,“嚴重的腦震蕩。”說著他壓低了聲音,“流產了,可她堅持要來看望傷員。”


    “喏,我們的傷員可不少。”佩拉說。


    “你覺得這能行嗎?把傷員像這樣都堆在這裏?”蓋爾皺著眉頭說,“我覺得不好,一旦出現傳染病,就會像野火一樣蔓延開來。”


    “我想這比不管他們,讓他們去死要稍稍好一點。”佩拉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蓋爾對她說。


    “沒辦法,這是我目前唯一的選擇。如果你能說出什麽好辦法,讓科恩支援我,那我洗耳恭聽。”佩拉向門口揮揮手,“來吧,嘲笑鳥。不管怎樣,讓你的朋友進來吧。”


    我回頭看了一眼我們這個怪異的組合,打起精神,跟在她後麵,走進這個臨時醫院。一種很厚重的工廠用的幕簾從屋頂垂到地麵,形成了一個很長的走廊。一排排的屍體擺放在地上,頭頂正好挨著簾子,他們的臉上蓋著塊白布,把臉遮住了。“我們在西邊離這兒幾個街區遠的地方正在挖公墓,可我還沒騰出人手去搬運這些屍首。”佩拉說。她在簾子上找到一個裂口,一下子把它撕開。


    我的手緊緊抓住蓋爾,壓低聲音說:“別離開我。”


    “我就在這兒。”他輕聲說。


    我穿過簾子,撲鼻而來的惡臭令我難以忍受,所有的感官立刻受到強烈衝擊,我的第一反應是趕快捂住鼻子,擋住腐肉和黴爛的亞麻布的臭味,同時強忍著不讓自己吐出來。倉庫裏悶熱難當,頂部的金屬天窗已經打開,但是外麵的空氣無法穿透這惡濁的臭氣。從天窗透進來的一縷細細的陽光是這裏唯一的光源。我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這裏昏暗的光線,看到大批的受傷的人擠在狹小的空間裏,有的躺在行軍床上,有的躺在集裝箱架上,有的躺在地上。黑糊糊的蒼蠅在嗡嗡地打轉,受傷的人發出痛苦的呻吟,看望傷員的人在哀傷地哭泣,這混合的聲音中透著無比的悲傷與憂愁。


    在十二區也沒有真正的醫院,所有的人都死在家裏,即使如此,似乎也比死在我眼前看到的這個地方強。但我突然想起,這裏的許多人已在轟炸中失去了自己的家。


    汗開始順著我的脊背往下淌,手心裏也滿是汗水。我張開嘴呼吸,想把這臭味驅趕走,眼前直冒金星,好像快要暈過去了。但我突然瞥見了佩拉,她正在很近的地方看著我,好像要看出我是否夠堅強,他們信任我的想法是否正確。因此我放開蓋爾的手,強迫自己順著兩排床的中間往裏走。


    “凱特尼斯?”從我左邊傳來了沙啞的叫聲,在昏暗的光線裏,有一隻手向我伸過來。這聲音給了我一絲支撐下去的力量。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的一條腿受了傷,血已經洇濕了厚厚的繃帶,上麵爬滿了蒼蠅。痛苦寫在她的臉上,但除了痛苦,她的眼神裏還蘊藏著一種東西,一種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的東西。“真的是你嗎?”


    “是呀,是我。”我脫口而出。


    快樂。這就是她眼睛裏蘊藏的東西。在聽到我的聲音後,


    痛苦暫時消失了,心緒突然開朗起來。


    “你還活著!我們不知道,大家都說你已經……我們原來不知道!”她興奮起來。


    “我受了重傷,但我好了,就像你,你也會好起來的。”我說。


    “我得告訴我弟弟!”那女人掙紮著坐起來,衝著跟她隔開幾張床的人喊道,“艾迪!艾迪!她在這兒!是凱特尼斯·伊夫狄恩!”


    一個男孩,大約十二歲,轉過頭來看著我們。繃帶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他露出來的半邊嘴張開來,似乎想要喊出聲來。我走到他身邊,把他前額濕漉漉的頭發捋到後麵,輕輕地向他問了聲好。他不能說話,但他的一隻好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似乎要把我臉上的每一個特征都印在心底。


    在這悶熱的空氣中,我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一遍遍地叫起,聲音傳遍了醫院的每一個角落。“凱特尼斯!凱特尼斯!凱特尼斯!”痛苦與哀傷的聲音在退去,代之而起的是充滿希望的呼喊。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我到處走著,握住伸向我的手,撫摩著那些肢體殘缺、不能走動的人,向每個人說:你好,你們好,很高興見到你。這些話語是那麽平常,沒有激情和豪言壯語,但這沒有關係。博格斯說得對。大家需要看到我,一個活生生的我,那就是希望。


    大家把手伸向我,急切地想要觸摸到我。當一個受傷的人用雙手捧住我的麵頰時,我在心中默默地感謝道爾頓,是他建議我洗掉臉上的粉彩。如果我以凱匹特式矯飾的麵容出現在大家目前,那又是多麽可笑,多麽不自然。我受了傷、我很疲憊、我有疤痕,這就是大家眼裏真實的我,也正是如此,我才屬於他們。


    盡管凱撒采訪時皮塔所說的話備受爭議,但很多人還是問起皮塔,他們告訴我皮塔肯定是受到脅迫才說的那些話。我在大家麵前盡量顯得樂觀積極,但人們聽說我失去了孩子還是十分難過。一個女人在我的麵前哭泣,我真想把真相告訴她,告訴她這不過是一個騙局,是遊戲中的一步棋。但把皮塔作為撒謊的人呈現在大家麵前對他沒有好處,對我也沒有好處,對事業也是如此。


    這時我才真正了解了大家是以怎樣的一顆心在保護著我,我對反抗者意味著什麽。在反抗凱匹特的鬥爭路程上,我一直倍感孤獨,但現在我明白,我並非孑然一身。千千萬萬的人都站在我一邊。在我沒有接受自己成為嘲笑鳥以前,我早成為了他們心中的嘲笑鳥。


    一種新的感覺在我的心中萌生,但直到我站到桌子上,對著所有默念著我的名字的人說再見的時候,我才清楚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麽。那就是力量。我一直擁有它,但從來都不知道。就在我捧出毒漿果的那一瞬間,斯諾知道。當普魯塔什從競技場把我救出來的時候,他也知道。而且科恩現在也知道。她如此地清楚這一點,以致她需要在公眾麵前宣布,她並不能完全控製我。


    走出倉庫時,我靠在倉庫的牆壁上,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接過博格斯遞給我的水。“你幹得不錯。”他說。


    是啊,我沒有暈過去,沒有嘔吐,沒有叫著跑開。我隻是順應著大家的情緒,表現出真實的自我而已。


    “我們拍了不少好鏡頭。”克蕾西達說道。我看著這個導演,臉上滿是汗水,麥薩拉正在記錄有關細節。我甚至已經忘了他們在拍我。


    “我沒做什麽,真的。”我說。


    “你應該肯定自己以前所做的事情。”博格斯說。


    我以前做過什麽?我想起自己做過的事情,以及緊隨其後所帶來的毀滅——我的膝蓋酸軟,跌坐在路旁。“那些事是好壞摻雜呀。”


    “是啊,並非在所有的事上你都是完美的,但為現實所迫,你也沒有辦法。”博格斯說。


    蓋爾蹲在我身邊,搖著頭說:“我真不能相信你讓所有的人都觸摸你,我一直希望你能到門外喘口氣兒。”


    “閉嘴。”我笑著說道。


    “你媽媽看到錄像後一定會為你非常驕傲。”他說。


    “我媽媽恐怕注意不到我,那裏的情景會讓她大吃一驚的。”我轉向博格斯,問:“每個區都是這樣嗎?”


    “是的,多數轄區遭到襲擊。我們盡量提供支援,但還不夠。”說著他停下來,專心聽著耳麥裏傳來的聲音。我突然意識到我好半天沒聽到黑密斯的聲音了,我搖搖我的耳麥,懷疑它是不是壞了。“我們需要趕快到飛機跑道那裏去。馬上行動。”博格斯說著,用一隻手把我拉起來,“有情況。”


    “什麽情況?”蓋爾問。


    “轟炸機要來了。”博格斯說。他把手伸到我脖子後麵,把西納的頭盔幫我戴上。“快走!”


    我並不知道要發生什麽,隻是順著倉庫前門的空地朝來時的小道跑,前麵就是飛機起落地點。可我並沒有感覺到危險迫近,天空藍藍的,萬裏無雲,什麽都看不到。大街上除了拉傷者到臨時醫院的幾個人外,沒有其他人。沒有敵人,沒有警報。但接著,警報突然響起。幾秒鍾內,在低空飛行的v形凱匹特飛行縱隊突然出現在我們頭頂,隨即炸彈開始落下。我立刻就被炸飛了,重重地摔到倉庫牆壁上。我右膝後麵立刻鑽心地疼痛,後背也遭到重擊,但好像還沒有穿透我的防護背心。我試圖站起來,博格斯把我摁住,用自己的身體把我護住。當一顆顆炸彈從空中落下,在地麵引爆時,大地在劇烈地震顫。


    炸彈雨點般落下,我卻被釘在牆根動彈不得,這種感覺太恐怖了。爸爸過去是怎麽形容這種輕而易舉的殺戮的?就像殺死水桶裏的魚。我們就是魚,而大街就是桶。


    “凱特尼斯?”耳麥裏黑密斯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什麽?是的,什麽?我在這裏!”我回答道。


    “聽我說。我們在轟炸時無法降落,但是注意一定不要讓他們看到你。”他說。


    “這麽說他們不知道我在這兒?”像以往一樣,我又覺得是我的出現才導致的這場災難。


    “根據情報,他們不知道。這次襲擊是按原計劃進行的。”黑密斯說。


    這時傳來普魯塔什堅定而果斷的聲音。作為一個饑餓遊戲組織者,他已經習慣了在壓力下發出指令,“離你三個倉庫遠的地方有一個淺藍色倉庫,在倉庫的最北端有一個掩體,你們能到那兒嗎?”


    “我們會盡全力。”博格斯說。普魯塔什的聲音一定大家都聽得到,因為這時所有的保鏢和攝製組成員都已站起身來。我本能地搜尋蓋爾,看到他也站了起來,顯然沒有受傷。


    “現在距下一次襲擊大約有四十五秒鍾。”普魯塔什說。


    當我站起來時,把身體的重量壓到右腿時,發出痛苦的呻吟,但我還是咬牙前行。沒有時間檢查傷口了,現在最好也別看它。好在我腳上穿著西納設計的鞋子,它在腳落下時很好地抓住瀝青地麵,抬起時富有彈性。如果此時我還穿著十三區發的不合腳的鞋子就糟了。博格斯領頭,走在我前麵,可其他人也都沒有超過我,相反,他們和我保持著同樣的步伐和速度,在我身體兩側和後麵保護著我。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強迫自己快跑。我們已經跑過了第二個灰色的倉庫,正沿著一個土黃色的建築往前跑。在前麵不遠處,我看到一個已經褪色的藍色的建築,掩體就在那裏。我們又靠近了一個夾道,隻需穿過這個夾道就來到了倉庫門前,這時又一輪轟炸開始了。我本能地撲倒在夾道上,然後朝前麵藍色的牆壁跟前滾去。這次是蓋爾撲倒在我身上,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著我。這次的轟炸似乎持續的時間要更長,但我們距離爆炸地點要遠得多。


    我側過身,卻正好直視著蓋爾的眼睛,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已退去,出現在我眼前的隻有他漲紅的麵頰和太陽穴上嘣嘣跳動的脈搏,他在急促地呼吸,嘴微微地張開。


    “你沒事吧?”他問。他的聲音幾乎被強烈的爆炸聲淹沒。


    “是,我看他們並沒有發現我。我意思是他們沒跟過來。”我答道。


    “是的,他們瞄準了別的目標。”蓋爾說。


    “我知道,可是那裏什麽也沒有,除了……”我馬上想到了那裏有什麽。


    “醫院。”刹那間,蓋爾已站起身來,衝著其他人大喊:“他們的目標是醫院!”


    “這不是你要對付的問題。快去掩體。”耳麥裏傳來普魯塔什堅定的聲音。


    “可那裏除了傷員,沒有別人!”我說。


    “凱特尼斯。”黑密斯在警告我,我很清楚他下麵要說什麽。“你想都別想!”我把耳麥從耳朵裏拽下來,垂在耳邊。耳麥裏聲音不再幹擾我,我聽到了其他的聲音,那是夾道對麵土黃色倉庫上方的機槍掃射的聲音。飛機又轉過頭來進行轟炸。趁著沒人能攔住我,我衝到一個梯子前,開始往上爬。攀爬,這是我最擅長的技能之一。


    “別停下來!”我聽到蓋爾在我身後說。接著我聽到他的靴子踹在別人臉上的聲音。如果蓋爾踹的是博格斯的臉,他可要付出高昂的代價啦。我很快爬到屋頂,踩在柏油屋頂上。然後停下,把蓋爾拽上來,接著我們跑向屋頂靠近大街一側,那裏擺放著一排機槍。我跳進掩體,裏麵有幾個士兵,藏在掩體後麵。


    “博格斯知道你們在這裏嗎?”在我左邊,我看到佩拉在一挺機槍後麵,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為了不至於睜著眼說瞎話,我支吾著:“他知道我們在哪兒,沒事的。”


    佩拉笑起來,“我敢打賭他知道。你們是不是受過訓練,知道怎麽用這個?”她拍著槍托說。


    “我受過訓練,在十三區,但我寧肯用自己的武器。”蓋爾說。


    “是的,我們有弓箭。”我舉起我的弓,突然覺得這東西在這裏簡直就像個裝飾品,“這弓比看上去的要厲害得多啦。”


    “就得厲害點。好吧,我估計他們至少還有三次襲擊,他們在投彈前需要推開遮擋板,這是我們攻擊的好時機。趴下!”我單膝跪下,準備射箭。


    “最好先用火焰箭。”蓋爾說。


    我點點頭,從箭袋裏拿出一支箭。如果我們沒有射中目標,這些箭會落到別的地方——或許會落到街對麵的倉庫頂部。如果是著了火,還可以撲滅;但如果發生爆炸,那結果將是災難性的。


    突然,飛機出現在我們頭頂約一百碼的地方,與此相隔兩個倉庫的距離。共有七架飛機組成v形編隊。“鵝!”我衝蓋爾大喊。他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每年在候鳥南飛時我們總是一起打獵。為了避免兩人瞄準同一目標,我們進行分工。現在我射v形編隊最遠端的飛機,蓋爾射距離較近的飛機。已經沒有時間商量了。我估摸了一下時間,瞄準飛機前麵一點的位置,然後把箭射了出去。我射中了一架飛機的機翼,飛機立即起火了。蓋爾沒射中領航的飛機。我們對麵的一個空倉庫著了火。蓋爾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我射中的那架飛機飛離了編隊,但還是扔下了炸彈。它並沒有消失。另一架被機槍打中的飛機也沒有被打落,但估計機件的損壞已導致它的遮擋板運轉不靈。


    “打得好。”蓋爾說。


    “我瞄準的根本不是那架飛機。”我嘟囔著。我瞄準的是前麵的那架飛機。“它們飛得比我們想象要快。”


    “各就各位!”佩拉大喊。另一個飛行編隊已經飛了過來。


    “火焰箭不好使。”蓋爾說。我點點頭,我們兩人都搭上了炸藥箭。反正對街的倉庫看上去沒人。


    當飛行編隊悄無聲息地向我們靠近時,我突然又有了一個主意。“我要站著射!”我對蓋爾喊道,同時站了起來。采用這樣的姿勢我瞄得最準。我瞄準飛機前麵一點的位置,毅然把箭射了出去,恰恰擊中領航機,在它的肚子上穿了個洞。蓋爾隨即也射中了末尾的飛機。被射中的飛機翻滾著飛向地麵,在撞擊地麵的瞬間起火,機上的炸彈引起了一係列的爆炸。


    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第三支飛行編隊出現。這次,蓋爾一箭射中了領航機,我把第二架飛機的機翼打掉後,這架飛機盤旋著撞上了後麵的飛機。兩架飛機一起墜落到醫院對麵的倉庫頂上,第四架飛機被機槍擊落。


    “好的,都完了。”佩拉說。


    墜落的飛機冒出的火焰和濃煙模糊了我們的視線。“他們炸毀了醫院?”


    “肯定炸毀了。”她陰沉著臉說。


    當我朝倉庫盡頭的梯子走去時,麥薩拉和一個甲殼蟲從濃煙後麵冒了出來,讓我吃了一驚。我以為他們還在小夾道躲著呢。


    “他們總是粘著我們。”蓋爾說。


    我順著梯子爬下去。腳剛一落地,就看到了我的保鏢、克蕾西達和另外一個甲殼蟲正等著我們。我以為他們會責怪我,但克蕾西達隻是朝醫院方向揮揮手,示意我過去。她對著耳麥喊:“我不在乎,普魯塔什!請再給我五分鍾時間!”並沒有什麽人來過問我要去哪裏,我徑直走到大街上。


    “噢,不。”當我看到醫院時,從心底發出了淒慘的喊聲。剛才還是醫院的這個地方已經一片狼藉。我走過了受傷的人群,穿過正在燃燒的飛機的殘骸,注視著前麵的一片廢墟。人們在哭喊,在瘋狂地四處奔跑,但他們卻無力回天。炸彈已經炸毀了醫院的屋頂,倉庫起火,把傷員全部困在裏麵。一個救援隊已經組織起來,準備突進去。但我知道他們在裏麵能夠找到什麽。即使掉落的碎片和大火沒有將他們吞噬,濃煙也會令他們窒息而死。


    蓋爾就在我身邊。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這進一步證明了我的猜測。照理說,礦工們如果有可能救人,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走吧,凱特尼斯。黑密斯說現在剛好有直升機可以來接我們。”他對我說。可是我無法挪動腳步。


    “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幹?他們為什麽要瞄準已經要死的人們?”我問他。


    “恫嚇他們,不讓受傷的人尋求救助。你看到的那些人是可有可無的。反正對斯諾來說是這樣。如果凱匹特贏了,他們要一幫受傷的奴隸幹什麽?”


    我記得在以前的許多年在林子裏打獵時,蓋爾總在激烈地抨擊凱匹特。當時我並沒有十分在意。我一直納悶蓋爾為什麽非要分析他們的動機,為什麽非要知道敵人的思考方法。顯然,從今天發生的事看,探究這個問題是很有意義的。當蓋爾考慮醫院的問題時,他考慮的不是疾病,而是這種安排的合理性。他從不會低估我們所麵對的現實的殘酷性。


    我不忍再看下去了,慢慢轉過身去。克蕾西達正站在離我一兩碼的地方,身邊是兩個甲殼蟲。她並沒有顯出絲毫的懼怕,此時的她甚至可以說很冷靜。“凱特尼斯,斯諾總統剛剛讓電視台對這次轟炸進行了直播,他還發表了電視講話,說這是對反抗者發出的一個信息。你怎麽樣?你想對反抗者說幾句話嗎?”


    “是的。”我低聲說。攝像機的紅燈亮了,我知道現在已經開始拍攝。“是的。”我更堅定地說。大家——蓋爾、克蕾西達、甲殼蟲——都向後退,給我讓出了一定的拍攝空間。我仍直視著攝像機的紅燈。“我想對反抗者說,我還活著。我就在這裏,八區。凱匹特的飛機剛轟炸了這裏的醫院,那裏有手無寸鐵的男人、婦女和孩子,不會再有幸存者。”我剛才的震驚,此時已被憤怒所代替。“我想要告訴你們,如果你認為停火凱匹特就會善待我們,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你們心裏很清楚他們是哪種人,他們要幹什麽。”我的雙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來,好像要把周圍恐怖的一切指給大家看,“這就是他們的所作所為!我們必須反抗!”


    由於憤怒,我離攝像機鏡頭越來越近。“斯諾總統不是說他給我們傳個信兒?好吧,我也給他帶個信兒。你可以折磨我們、轟炸我們、把我們的區燒毀,但你看到那些了嗎?”我用手指著對麵倉庫頂正在燃燒的飛機殘骸,攝像機的鏡頭也跟蹤拍攝,在墜機的機翼上,凱匹特的標誌透過火苗清晰地顯現出來。“熊熊火焰已經點燃。”此時,我已經在大聲地喊,字字句句都清晰可辨,“如果我們被點燃,你們也會和我們一樣葬身火海!”


    我最後的幾句話在空中久久回蕩著。我覺得時間已經凝滯了。一股發自我內心的熱情,而不是周圍散發的熱氣將我高高托起。


    “停!”克蕾西達的話把我拉回到現實中來。她肯定地朝我點點頭,“今天就到這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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