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輝月色,和一身的風塵仆仆交相映在他身上。


    鬢邊一縷從冠發玉簪下泄出的發絲,隨意穿著身上的衣袍,盡顯他寒夜打馬而來的匆忙。


    臉頰幾縷淺淡的紅,原是夜裏陣陣冷風吹去藥性後,留下的微弱痕跡。


    此時,卻被薄怒重又染上顏色。


    他原是個喜怒不形於色少年老成的深沉性子,卻總在雲喬跟前,藏不住本性。


    那強壓了幾分的怒火,到底還是從臉色中泄出。


    雲喬攥著滴血的手腕,膝蓋仍痛得厲害,還跪在那樹下地上,抬眸望向院門處。


    蕭璟和她視線對上,嘲弄的勾起唇角,笑意裏帶著幾分濃重的邪氣。


    緩步往雲喬跟前走過,捏著她下顎,將她臉蛋抬起,話音帶笑的道:


    “問你話呢?啞巴了還是聾了?我說,有什麽話是我聽不得的?”


    他笑著問她,那笑意,卻未及眼底,也並非真心。


    雲喬清楚聽得出他話音裏的嘲弄,也知曉,他已然將她今晚失了理智說出的真心話聽了去。


    她不知道他具體聽了多少,可聽著他話裏的嘲弄,感受他掐著自己下顎時的力道,雲喬便知曉,他動了怒。


    既然被他聽到,那這段時日的費心作戲暗中謀劃,那刻意給他寫的一封豔情詩,便全做了無用功。


    雲喬心下後悔,怪自己太過莽撞,不該因為他人不在京城,就因為今日受辱之事,對嬤嬤說了那番話。


    那樣的話說出了,雖泄了一時的火氣,卻毀了她這些時日的費心作戲。


    雲喬心下又悔又恨,低垂著眼簾,微微閉上了眼眸。


    蕭璟捏著她下顎,手掌拍了拍她臉頰,見她不肯答話,見她心存躲避之心,也未曾繞過她。


    反倒撫著她臉頰嗤笑了聲道:


    “雲喬,你說若是有的選,你寧肯跟著沈家人流放,也不願在我身邊過這樣的日子,可是雲喬,我給過你選擇的。


    你說你要安心留在沈家,要和我斷了,我應了你,可你卻和你那夫君,到我的宴席上求我。


    你給我記住了,是你心甘情願賣身於我為奴的,我不曾逼你。


    送上門的東西,我憑什麽不要?


    而今種種,你就是再覺得可悲,又能如何呢?


    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蕭璟話語裏滿是嘲意,雲喬被他話裏那句心甘情願,那句自己選擇,那句送上門的東西,惹得心底溢出洶湧恨意。


    雲喬猛地抬眼,那眼眸裏的恨意迸發而出。


    明明跪在地上,明明膝蓋骨頭都裂斷,偏生仍硬挺著脊梁,冷笑了聲,反譏蕭璟道:


    “我的選擇?大人說這話,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您說您給了我選擇,什麽是您給我的選擇呢?


    裝模作樣的放過我,背地裏卻拿沈家滿門的性命壓我,拿我尚在繈褓中的女兒逼我!


    這就是你說的,給我的選擇嗎?


    劊子手把長刀架在人的脖頸上,假意慈悲的問他想不想死,得到他的點頭,再斬斷他的頭顱,踩著滿地的鮮血掉上幾滴偽善的眼淚,說是那人甘願赴死。


    這樣的慈悲這樣鱷魚般的眼淚,有什麽意思?


    你說是我夫君帶我去你的宴席上求你,可你設下那鴻門宴,不就是等著我們夫妻二人嗎?


    你心裏打得什麽算盤,還要我說得再清楚明白嗎?


    我知道你瞧不上沈硯。


    你覺得他懦弱無能色厲內荏,你覺得他沒有擔當,你覺得他獻妻媚上讓人不齒。


    可是你,你這樣的人,也未曾比他強多少。


    以權謀私,逼良為娼,草菅人命。


    哪一件不是你幹的?


    這樁樁件件,我可有半句話冤枉你!


    是,沈硯的確無恥,可你,又何嚐不卑鄙!”


    左右是已經被蕭璟聽到了她的真心話,就是眼下反口向他求饒重新討好他,也不會有什麽好。


    雲喬索性破罐子破摔,由著自己心意,說了實話。


    她說得暢快解恨,那蕭璟臉上的怒色,卻越來越重。


    一旁還有嬤嬤同陳晉在,雲喬說這話卻全無半分顧忌。


    那嬤嬤早嚇得跪伏在地,意識到陳晉還立在那處以為他人被嚇懵了,連帶著把陳晉也拽著跪了下來。


    蕭璟被雲喬一番不管不顧的話激怒,


    想起自己連夜從洛陽快馬趕來,隻為了見她一麵。


    想起那懷裏踹了一路的口脂和書信,都是她裝模作戲不得已而為之的討好,


    便覺怒從中來,如同被人狠狠羞辱了一般。


    他惱羞成怒,冷笑著從袖中掏出那口脂和混在一處的書信,砸向雲喬臉上。


    口脂盒砸的雲喬額頭泛紅,那書信被摔在她臉上,又飄落在地。


    蕭璟冷笑著,存心羞辱雲喬,將那書信裏的字跡念出。


    又道: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帷。


    這樣的詩,你也寫得出?


    春情詩千裏送去,拿著用過半盒子的口脂存心勾人。


    不是心甘情願,竟也做得出這樣的浪蕩事。


    雲喬,我倒是低估了你,原以為隻是個尋常的美貌婦人罷了,卻不知,你作戲的本領這樣好,不登台唱戲真是可惜。


    雲喬,你裝模作樣勾引人的功夫不淺。


    怨不得我色迷情亂,做下卑鄙事。”


    蕭璟被雲喬言語激怒,此時說話也是存心刺激羞辱雲喬。


    他說是她浪蕩勾人,他才做下卑鄙事。


    好似他是那雲邊端方無欲的神明,而她是引他墮落情障的妖女!


    多可笑!


    明明當初,是他認錯了,是他不管不顧的強迫了她。


    她好端端在佛寺裏上香,卻無故遭了他的羞辱玩弄,


    而今還要被他倒打一耙,說是因她勾人浪蕩。


    雲喬忍無可忍,膝蓋鑽心的疼,還是強撐著站了起來,揚手就是一耳光打在了蕭璟臉上。


    “你胡言亂語,卑鄙無恥!”她用方才硬生生接下趙兮兒一鞭子的那隻手,給了他一耳光,咬牙罵他。


    雲喬手掌被震得發麻,掌心全是鮮血。


    她緊攥著疼得難忍的手掌。


    血水一點點往外流,染汙了她的衣袍。


    血紅色的掌印落在蕭璟臉頰。


    被她當著奴才的麵打了一耳光,蕭璟臉色冷寒難看。


    跪在下頭的嬤嬤已然渾身顫抖。


    那陳晉也是心下驚駭,唯恐雲喬因為這一掌,會被蕭璟要了性命。


    蕭璟是什麽人啊,那是太子殿下,是當朝儲君啊。


    便是帝後兩人,這麽多年,也不曾這樣羞辱的打過他。


    世上哪個人敢對他動手,敢賞他耳光?


    雲喬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做這樣的事。


    陳晉怕得厲害,唯恐雲喬因此丟了性命。


    而蕭璟,被雲喬又一次打了耳光後,卻是冷笑出聲。


    他舔了舔後槽牙,拉著她打她耳光的那隻手的腕子,就把人拽了起來。


    硬拽著她往房內拉。


    “跟我進來,誰慣的你這動手的臭脾氣,今日非得讓你好生吃個教訓不成!”


    蕭璟說著話,就將人半拽半拖的往內室拉。


    雲喬拚了命的掙紮,他是半點不肯鬆手。


    陳晉唯恐蕭璟會被雲喬拉進內室動手,咬牙跪著爬了過去,抱著蕭璟的靴子,硬著頭皮勸道: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夫人是弱女子,經不住主子動手的。”


    蕭璟此刻滿心怒火,舍不得打雲喬,卻會將火氣發泄在奴才身上。


    他一腳踹在陳晉心口,把人踹了出去,寒聲罵道:“滾!哪輪得到你置喙!”


    話音剛落,就拽著雲喬踢開了臥房的門把人扯了進去。


    陳晉還欲再攔,卻被嬤嬤拉住。


    “哎呦,你瘋了,主子正在氣頭上,這會兒進去你和姑娘都得死!”


    嬤嬤拉住了陳晉守在外麵。


    內室裏頭,蕭璟拽著雲喬進了臥房。


    雲喬掙紮的要他放開自己,見蕭璟硬攥著她手腕不肯放手,甚至低頭咬了蕭璟的手。


    她齒尖力道極重,專門挑著蕭璟手背皮肉尚嫩未有薄繭的地界咬的。


    倒真是將蕭璟手上皮肉咬爛了幾分。


    齒腔內血腥味彌漫,雲喬狠狠咬著,不肯鬆口。


    她以為蕭璟會吃痛的將她甩開,


    她以為便能成功掙脫他的桎梏。


    可是,蕭璟隻是吃痛微蹙了下眉頭,緊跟著,就冷笑著,抬起了手臂。


    雲喬身量嬌小,他揚舉著手臂,將雲喬提的腳尖離地。


    都沒鬆開半分手上的力道。


    雲喬咬得齒尖發麻,不得不鬆開了口。


    蕭璟瞧著她唇上自己的血珠,將那血珠撚碎在指腹,嗤笑道:“咬啊,怎麽不咬了,我瞧你不是一慣牙尖嘴利嗎?”


    雲喬含恨瞪著他,怒聲罵道:“你真的不怕嗎?你這樣逼著我不情不願的跟著你,你就不怕哪一天逼急了我,在你枕邊,一刀要了你性命嗎?”


    她罵得恨意濃烈,也曾經,真的動過要蕭璟性命的心思。


    可蕭璟聽著她這番威脅,卻根本不當一回事。


    反倒笑意嘲弄道:“雲喬,你高估了你自己,也低估了我,來日方長,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心甘情願,可你卻沒有那個本事要我的命。”


    雲喬被他輕視的態度激怒,恨聲道:“你怎麽知道我要不了你的命!”


    蕭璟昂首冷笑,回道:


    “雲喬啊雲喬,你太莽撞也太烈性,偏偏又心軟的要命。


    你這樣的人,殺一隻雞都提不起刀。


    難道殺一個人,你下得了手嗎?


    你連裝出心甘情願的樣子作戲都演不久,還能做什麽?”


    蕭璟話裏的輕視,句句都刺在雲喬痛處。


    是啊,她下不了手,狠不下心。


    明明蕭璟已經這樣畜生,明明她曾經有過許多次的機會可以悄無聲息的要了蕭璟的命。


    可是她還是心軟,還是無能為力。


    她也的確太過莽撞,的確不夠理智。


    她費盡心力謀劃報複,她逼著自己,裝出心甘情願的樣子,演出一片深情的戲,卻輕易就前功盡棄。


    她還能做什麽呢?


    雲喬生出濃重的自厭,也更恨蕭璟,讓她落得如此田地。


    她冷笑連連,怒目瞪著蕭璟,眼裏的厭惡,分毫不曾遮掩。


    直白厭憎道:


    “是,是我無用,我心軟,我莽撞,我愚蠢,我自甘下賤。


    我不如你狠心,不如你謀算深沉,不如你聰慧至極,不如你擅於作戲,更不如你,讓人惡心!”


    雲喬話裏的惡心一詞,比方才在院子裏打蕭璟的一記耳光還要更具羞辱意味。


    蕭璟聽得牙關緊咬,嗤笑出手,捏著雲喬臉頰,指腹作弄般的揉弄她唇邊上那已經有幾分幹涸的血珠餘跡。


    “惡心?


    雲喬,我若是當真讓你惡心,


    你還能在佛寺裏和我偷情,還能在佛殿裏當著我的麵扒了衣裳浪蕩的給你女兒喂奶,還能一次次在沈家的地界裏濕著身子和我交歡?


    你說惡心,嗬。


    你在沈家花園假山裏,為了給沈硯戴綠帽報複他和我偷情時怎麽不說惡心?


    你在沈硯書房酒窖裏被我玩得一身水意,濕透了時怎麽不說惡心?


    你獨守空閨,一次次同我榻上歡愉時,怎麽不說惡心?”


    蕭璟提起從前每次的纏綿,句句羞辱輕賤。


    雲喬被他話語裏的那些從前,逼得既羞怒又憎恨。


    她咬牙攥緊掌心,不肯服輸反擊道:


    “什麽偷情?佛寺初次,是你認錯了,是你把我看成你心心念念的舊情人,強暴了我,我不曾甘願!


    佛殿裏喂奶,不過是情急之下不得已的為難。


    至於後來在沈家,嗬,你說的對,我獨守春閨難解寂寞,尋得一個生得俊俏的郎君排遣寂寞,再正常不過。


    你將我視作舊情人的替身,我把你看作深閨寂寞的消遣。


    或許曾經你我也有過幾分喜愛,隻是那是露水情緣而已。


    你情我願時歡愉纏綿,心生不滿時一拍兩散,再正常不過。


    明明是可以好聚好散的事情。


    可你偏偏不肯放過我。


    你做盡威逼事,你拿著你的權勢壓我。


    你毀了我的家,你害死我的丫鬟,你讓我和我的女兒夫君遠隔天涯。


    我真的是恨透了你,


    而今,每每被你觸碰身子,都覺無比惡心。


    你以為我當真是因為畏懼,才不能動情嗎?


    嗬,我隻是覺得你惡心而已!


    也許玉勢可以讓我動情,也許旁的男人,也可以,隻是你,不行!


    因為我每一次跟你接觸,都忍不住惡心!”


    蕭璟原本是存了幾分解釋明寧之事的心思的,可眼下這局麵,他是半句解釋也不想說,隻覺被雲喬一句又一句紮心窩子的話,刺得太陽穴陣陣發緊。


    當他聽到雲喬口中那一句句的惡心之事,理智徹底崩塌,已然壓不住怒火。


    他冷笑著拽著雲喬手腕,掐著她下顎,聲音滿帶威壓道:


    “覺得我惡心是嗎?好,雲喬,我讓你瞧瞧,什麽是真正的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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