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星期平靜地過去了。基思利用這段時間在院子和房子內外幹了一些活兒。他鋤去了菜園子裏的荊棘和野草,翻了地,撒上一些麥秸以防止野草複生和阻止風把表層的土壤吹掉,他從爬滿葡萄藤的棚架上摘獲了幾串葡萄,並修剪了藤枝。


    基思把枯死而倒下的樹木收集起來,鋸短並劈成柴火堆在後門附近。他花了兩天時間修補籬笆,然後開始清理工具間和穀倉。他身體健壯,但幹農活卻似乎特別累人。他記得,在他的少年時代,一天活幹下來,吃過晚飯後連去會朋友的力氣都快沒了。他父親就這樣整整幹了五十年,現在這位老人理所當然有資格坐在佛羅裏達他住所的天井裏,觀賞他的桔子樹了。他弟弟不願為菲薄的收入而繼續幹那已有一百五十年傳統的累斷腰的農活了,他並不責怪弟弟;當然他同樣也不責怪自己或妹妹。不過,如果他家有個內德叔叔那樣的人來繼承傳統,那就好了。至少他父親不會把地賣掉,而會維持他家的這個農場。現今,大多數農民都把農場整個兒賣了;如果他們有什麽遺憾,你也不會聽到。他所認識的那些背井離鄉的人當中,沒有一個從佛羅裏達或者從別的什麽地方回來。


    在工具間裏,他看見那塊舊鐵砧還放在工作台上。鐵砧上鑄有“厄弗特”的字樣,還有一個生產日期,是一八一七年的某日。他記得這東西還是他祖父的祖父從德國帶來的,當初先裝到一艘帆船上,漂洋過海後可能又經過內河小船的多次轉載,最後用馬車運抵這裏的新世界。一塊二百磅重的鋼鐵,被拖著走了半個地球的路程,才到達這片居住著充滿敵意的印第安人和各種奇花異獸的處女地。可以肯定,他的祖先對於離開自己的家園,離開文明安定的環境來到一個寂寞的、無情的地方曾經做過反思,但他們還是留下來了,創建了這裏的文明。然而,原先印第安人和沼澤地的疾病未能做到的事,現在卻讓文明本身做到了:這個農場以及其他農場都被離棄了。


    他幹著活兒,意識到劈過冬的柴火是一種責任,盡管他完全可以明智一點,放棄這些柴火離去。但此刻,他對於照管父母的農場、祖先的遺產感覺良好。他的肌肉雖然酸疼,卻給他一種舒服的感覺;他身體健壯,皮膚曬得黑油油的,體力上的勞累使他不再想都市中的各種煩惱,也不再想性愛之事。唔,他確實想過性愛,但盡量不去想。


    他已經接上了屋內的電話,並電告他的父母、弟弟和妹妹他己回家來了。在華盛頓時,不僅他的電話號碼沒有登記,而且連電話局都不知道他的姓名。如今回到斯潘塞城,他決定把他的電話號碼和姓名登記在電話號碼簿上。但到目前為止他還未接到任何電話,這倒也好。


    他的郵件都是從華盛頓轉寄過來的,但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隻有最後幾張賬單。他已經在城裏的老農商銀行開了個支票戶頭,現在可以付款了。聯合包裹服務社已經運來了他的零碎物品,箱子都放在地下室裏,還沒打開。


    他想,一種複雜的生活竟這麽快就終止了,這倒是很有趣的。不再有傳真和直通電報,不再有汽車電話、辦公室和秘書,桌子上不再有飛機票,不再有粉紅色的留言條、每月一次的情況報告會,不再向白宮做簡短的匯報,不再閱讀各種公報,也不再破譯各種密碼——除了生活的密碼。


    事實上,盡管他最後向國家安全委員會報告了他的去向,但至今尚未收到他們的官方來信,甚至沒有收到他在華盛頓的朋友們和同事們的來信。這就使他更強烈地感到他過去的生活是毫無意義的,猶如一場體育比賽,是為參賽的運動員而舉行的,而不是為昔日的明星。


    他一邊幹活,一邊回想在國防部和國家安全委員會工作的那些年月。他想,斯潘塞城和這個國家的其他地方一樣,紀念碑林立,紀念那些服役並戰死的男女將士。阿靈頓有一個無名將士紀念碑,代表了所有的無名烈士。另外,國家還為武裝部隊定期舉行閱兵式,並規定了他們的特別節日。但是,對於那些犧牲的、致殘的和退伍的從事過秘密戰爭的老兵,隻有在少數幾幢非公共建築的大廳或花園裏才有一些默默無聞的紀念物。基思想,該是在華盛頓草地廣場樹立一個紀念碑,向那些冷戰戰士致敬的時候了;他們在服役中心力交瘁;他們的婚姻猶如地獄;他們在官僚機構的更迭中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他們在肉體上、思想上,甚或在精神上犧牲了。他無法確定這個紀念碑的性質,但有時他想象草地廣場中間有一個大洞,有幾分像旋渦,裏麵日夜不停地冒出霧氣來。如果碑上有碑文的話,那麽應該是:紀念冷戰戰士,1945-1989?感謝你們。


    但他想,這場戰爭不是轟轟烈烈地結束了,而是抽抽搭搭地結束了,從戰爭到和平的過渡多半是平靜的、無聲無息的。冷戰戰士無法抱成一團,他們也沒有一種勝利感。當他們的部隊被遣散,他們的艦船遭到退役,他們的轟炸機群被停放到沙漠中去,也並沒有盛大的場麵和隆重的儀式,他們隻有悄悄地消失,得到的隻是一份退役證明和通過郵局匯來的養老金支票。基思心想,華盛頓甚至沒有人對你說聲謝謝,任何別的地方也沒有。


    然而,他並沒有怨恨;事實上,他很高興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這些事情發生。可是他想,政府和人民本該更好地重視這些事,不過,他理解自己的國家,理解美國人民對待戰爭和曆史的心理傾向;他們通常把戰爭看做是發生在別處和別人身上的事,因而,說好聽一點,是件討厭的事。看來他們應該回到正常的心態上來。


    該劈柴去了,他修剪了農舍周圍的老橡樹,把剪下的樹枝放在一輛手推車上,推到鋸台邊,他把樹枝鋸短,劈開,然後堆放起來。


    貝蒂姨媽來過了,還有一些遠房親戚也來過了,南麵的鄰居馬勒農場的夫婦倆與路對麵那個農場的馬丁-詹金斯和他太太蘇也來看望過他。每人都帶來一點吃的東西,每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每人都問一些同樣的問題——“那麽,你打算住一陣子?還在想大城市嗎?去過市區了嗎?遇到什麽人嗎?”等等。但沒有一個開口問藏在心裏的問題,那就是:“你是不是瘋了?”


    基思取出一罐冰啤酒,坐在門廊上休息片刻。他注視著前方靜靜的農場道路,觀看田裏的莊稼和樹木隨風搖動,蝴蝶在飛舞,野蜂嗡嗡地叫著,鳥兒婉轉歡唱。過了一會兒,一輛藍白相間的警方巡邏車開過。他估計,警車一天要路過這兒一兩次,也許更多些。他想,如果哪天安妮奇跡般地駕車而來,那一定會造成麻煩。他想通過她姐姐傳個信兒給她,卻又覺得那樣做不明智,而且他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嗨,我回來了,你丈夫在監視我,別來這兒。


    顯而易見,她丈夫也在監視她。但是,她八成沒有來這兒的意圖,那幹嗎要擔心呢?要發生的事總歸會發生。這麽多年來,他的工作就是操縱某些活動,然後為他采取的步驟憂心忡忡,再後來試圖發現他的操縱是否奏效,最後,如果事情搞砸了,他還要進行補救以減少損失等等。“保持警惕,時時提防,做好準備。”聽上去像金玉良言。然而,他卻耐不住了。


    第二天上午,基思駕車去托萊多,在那兒把他的薩伯車換成了一輛雪佛蘭汽車。這輛汽車是暗綠色的。他在這兒見過的雪佛蘭車有一半是這種顏色,因而他的車就不再顯眼了。車行老板給他的車裝上了一塊俄亥俄州的牌照,於是他把原來的華盛頓牌照放在駕駛座底下。他得把它寄回原處,那地方並不是機動車管理局。


    下午晚些時候,他驅車返家。路過斯潘塞城郊外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等他到達農場,蒼茫的暮色已經籠罩了農舍的場院。他駛過立在路邊的信箱,把車開上家門口的車道,停了下來。他又把車往後倒了一下,發現信箱上的小紅旗豎起來了。他感到奇怪,因為當天到達的信件他在上午已經取過,他打開信箱,拿出一封沒貼郵票的信,信封上簡單地寫著“基思”。他一眼就認出是誰的筆跡。


    他把雪佛蘭車開到屋後隱蔽起來,然後下車進屋,把信放在廚房的桌子上,從冰箱裏取出一罐啤酒,又放了回去,轉而為自己調了一杯濃烈的威士忌酒加蘇打。


    他在桌子旁坐下來,慢慢抿著他的自調飲料,又在杯中添了幾次威士忌,最後又瞅了瞅桌上的那封信。“好了。”


    他想起以往的許多事,想起她:他倆在中學裏就彼此相愛了兩年,愛得忠貞專一、如癡如醉,在大學的四年裏也是如此,後來又一起從博靈格林州立大學畢業,安妮是個聰明好學的學生,畢業後又獲得俄亥俄州立大學的研究生獎學金,去那兒繼續深造。而他卻對讀書感到厭倦了,靜不下心來,再說也沒有經濟能力再攻讀研究生課程,因此決定不申請去俄亥俄州立大學就讀。他曾陪她去俄亥俄州立大學的所在地哥倫布市,但沒等夏天過完,斯潘塞城的征兵委員會就得知他正值當兵年齡,立即征他入伍了。


    基思拆開信封,讀了信的第一行。“親愛的基思:我聽說你回來了,住在你父母的老房子裏。”


    他望望外麵漆黑的院子,聽到了蟬鳴。


    他倆在一起度過了那個夏天。那是在哥倫布度過的令人銷魂的兩個月,住在她新租的公寓房間裏,逛遍了那個城市與那所大學。到了九月,他不得不走了。他說他一定回來;她說她一定等他。但雙方的諾言都沒能實現,在一九六八年時的美國,這種諾言是不太可能實現的。


    基思深深吸了口氣,又聚精會神地讀信。他讀到:“這裏傳說你要住一段日子。是真的嗎?”


    也許吧,他在杯子裏又加了一點威士忌,接著回憶過去。


    他去了新澤西州的狄克斯堡,在那兒接受基本的和高級的培訓,隨後又去佐治亞州的本寧堡軍官學校受訓,不到一年被授予少尉軍銜。這對一個農村小夥子來說真不錯,他倆起初還魚雁往來,後來漸漸少了,信的內容也不如以前了。她覺得自己在愛情上難於做到專一,也沒有理由再做到這一點,於是告訴他她已在跟別的男人約會,他明白了,但他不理解。他在斯潘塞城度過了他開拔前的短假,而不是在哥倫布。他倆通了電話。她正忙於對付一些困難的課程,他正在為開赴某個戰區而感到焦急,實在沒有心思關心她的課程。他問她目前是否有男朋友。她說有,但並不是認真的。就這樣談了大約十分鍾後,他急於要去參加戰鬥了,他對她說:“你變了。”她回答道:“我們倆都變了,基思,看看你的周圍。”


    他說:“好了,我得走了。祝你學習順利。”


    “謝謝。自己當心,基思。希望你平安歸來。”


    “好的。”


    “再見。”


    “再見。”


    但他倆都不忍掛電話。她又說:“你要理解,我這樣做對我們彼此都好。”


    “我理解,謝謝。”他掛了電話。


    他倆繼續通信,兩人都不明白他倆的事已經完了。


    基思把酒杯推到一邊。威士忌裏的酒精成分並不管用,他的雙手顫抖著,腦子裏也沒有那種愉快的暈乎乎的感覺,他讀到:“好了,歡迎回家,基思。祝你好運。”


    “謝謝你,安妮。”


    他擔任了步兵排長,看到的死人太多了:他們躺在地上,鮮血直流,或者在烈日的暴曬下腫脹起來。對於這個場麵,他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用來比喻,除非說它像莫米河上的牲畜圍場。十分可愛的村莊和農場被炸成平地,到處是沙袋和鐵絲網;他為這些農民和他們的家庭流下了眼淚,服役期間,他曾經在完成他的軍事任務後回斯潘塞城度假。


    基思抹去嘴唇上的汗珠,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信上。他從頭讀起,後來讀到:“我明天要開車送溫迪去學校讀書。她將成為我們母校的一年級新生。真恨不得馬上見到母校。我大概一星期左右回來。”


    他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在斯潘塞城度過了三十天的戰後假期,除了吃、喝、駕車兜風之外無事可幹,他母親建議他開車去哥倫布。他沒去,卻給安妮打了電話。她當時正在攻讀博士學位。他記起來,那是一次十分不自在的交談。他並沒有問她男朋友的事,因為他已開始接受這個事實,他也有別的女人了,這沒關係。但她在最後一年發生了比較深的變化,她變得在政治上更加活躍了,對穿軍裝的男人產生了矛盾情緒。她在戰爭問題上向他說教了一番。


    他生氣了,她卻很冷靜;他勉強壓住了他的憤怒,她的口氣卻依然強硬,他剛要掛電話,她忽然說:“我得走了。”他意識到她哭了,或者快要哭了。他提出要去看她,她卻說自己沒事兒,然而,他並沒去哥倫布,她也沒來斯潘塞城,他倆更沒在兩市中間找個地方見麵。


    基思讀完了信的最後幾行。“我姑媽路易絲還住在你家附近。我下次去她家時順便來看看你。當心身體。安妮。”


    他把信放進口袋,起身走出後門。熱風已經停歇,天氣現在涼爽點了。西邊地平線上還殘留著一抹夕陽,但天東邊卻可以看到星星了。


    他走出院子,來到玉米地頭,在一行行高高的玉米中間行走。幾百碼之後到了一座小丘,據說那是座印第安人的墳墩。平坦的丘頂,可以耕種,但他家從未有人在上麵種莊稼,也要求後來的馬勒家同樣如此。小丘上長著高高的黑麥草,一棵孤零零的白樺樹挺立在靠近丘頂的地方,不知是有人種植的還是它自己在這裏紮了根。


    基思站在白樺樹旁,向下麵的玉米地望去,他小時候來這兒玩過,成年之後也來過這兒思考問題。


    他倆也沒在兩市中間找個地方見麵。那要怪他的傲氣、他的自負,或者別的什麽。當時他倆就要團聚了,而她卻在那個時候與別的男人有了性關係。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可是,他當時並沒有提出同她結婚,也許是因為他不想讓她成為年輕的寡婦。結婚還是不結婚?這就是戰爭時期典型的兩難境地。他記不確切他倆之間在這個問題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他肯定她是記得的。


    他在白樺樹根旁坐下來,仰望天上的星星。在華盛頓,他幾乎看不到星星;但在這鄉間,夜晚的天空令人著迷,令人心醉。他凝望星空,找出他認識的那些星座,想起他曾同她一起在夜晚看星星。


    當他度完越戰後的假期,還有一年的服役期,但他決定延長服役,於是申請去馬裏蘭州霍拉伯德堡的軍事情報學校學習。他的申請被批準了。這是一個有趣的行當,他確實喜歡這項工作,他接到命令在這場永無休止的戰爭中第二次出征,不過這次是以一名情報分析官的身份上任的。他晉升為上尉,薪水豐厚,任務不錯。這比打仗強,比斯潘塞城強,也比回到一個發瘋的國家強。


    他倆停止了通信,但他聽說她退出博士課程去了歐洲,而後又回到斯潘塞城參加一個表親的婚禮。據一位參加婚禮的朋友說,就是在那次婚禮上,她遇見了克利夫-巴克斯特,顯而易見,他們兩人在婚禮上及婚禮後相處得很愉快,因為幾個月後他們就結婚了。這不過是他聽說的而已,但那個時候,他已不再想知道這些事了。


    基思從口袋裏拿出那封信,但在越來越暗的光線下無法再讀。他注視著信,回憶起大部分內容。信裏的詞句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但卻是往昔一切的產物,都是他渴望聽到的,他明白她寫這封信多麽不容易;他也明白,她把信放進他的信箱,說要來看他是冒著幾分危險的。危險不僅可能來自克利夫-巴克斯特的肉體懲罰,還可能是在感情上受到打擊。他們倆中任何一個都不能承受再一次的失望和傷心。可她決定冒一次險,事實上兩人中是她先走一步,他喜歡她這樣做。


    基思把信放進口袋,漫不經心地拽了拽身邊的野草。


    他得知她結婚的消息之後,就不再想她了。就這樣持續了一個星期,他想給她寫一封簡短的祝賀信;他明知不當還是這樣做了,當然信是寄到她父母家中的。她寄來一封更為簡短的回信,感謝他的好意,並要求他從今以後不再寫信給她。


    他總是在想,他倆總有一天會團聚;或許她也是這樣想的。說實話,他們兩人中沒有一個會忘記對方,六年了,他倆一直是朋友、知音和情人,成為對方生命和人格的一部分;他倆在一起經曆了成長的煩惱和快樂,從未想象過分離的生活。但外部世界終於闖了進來,她在信裏說得明白:他倆之間的事確實完了,永遠結束了。可是,他從來不信這話。


    在他駐紮歐洲之後,她在婚後幾個月又給他來信了,對她上一封信的語氣表示歉意,並說寫信無妨,但請寄到鄰縣她姐姐泰莉家裏,由姐姐轉交。


    他在歐洲沒給她去信,直到他回到美國才從華盛頓給她寫了一封信,話不多,隻是說他回國了,還要在五角大樓再待上一兩年。從此他倆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通信往來,每年數封,內容不外乎是最新消息、孩子的降生、他通信地址的變更、他調往國防部工作、她聽到的關於斯潘塞城的新聞、他奉命派去世界各地執行任務。


    他倆從未交換過照片;兩人中沒一個向對方要照片,也沒一個主動送一張。基思心想,似乎他倆每人都想在記憶中保持對方動態的、活生生的形象,不讓一連串死板的快照搞得複雜化。


    他倆的通信中除了長久的、成熟的友情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暗示——不過,也許偶爾在深夜寫的信中有一兩行的意思不止是“喂,你好嗎?”之類,他有一次從意大利寫的信中有這樣一句:“我第一次在夜間看了古羅馬競技場,我希望你也看過。”


    她回信說:“我看過,基思,是在歐洲旅遊時看的。說來奇怪,當時我也想到了你。”


    但這類的信極少,而且他倆在信中說的話都沒過分出格。


    每當他的通信地址改成某個新的、具有異國風情的地點,她會來信說:“多麽羨慕你的世界旅行和令人激動的經曆啊。我總是想,我應該是個過冒險生活的人,你倒是該待在斯潘塞城。”


    他通常回答這樣的話:“我多麽羨慕你的安穩生活,身邊有孩子,周圍有鄰居。”


    他沒結婚,安妮也沒離婚,克利夫-巴克斯特更沒有很快死去。生活在繼續,世界在前進。


    他第三次出國供職是在西貢。北越的軍隊於一九七五年攻占該城,他是最後一批乘直升機撤離的美方人員之一,他從東京給安妮寫信說:“五年前我就知道會打輸這場戰爭。我們是多麽傻呀。我們機關中已經有人辭職了。我也正在考慮辭職。”


    她回答道:“過去我們同高地橄欖球隊進行球賽時,我們在上半場處於36:0的劣勢,你出來打下半場,打得棒極了,是我見過的最棒的一次,我們還是輸了。但現在你記得最牢的是比分,還是那場比賽?”


    基思聆聽遠處成行的林木上夜鶯的歌唱,隨後又眺望馬勒農舍。農舍廚房的燈光亮著,可能正在準備晚餐,他想,他過的一天比馬勒家有趣,可到了晚上,他們卻能聚在一起吃晚飯。說實話,他很想要孩子,但有點奇怪,安妮有了孩子他也感到高興。他閉上眼睛,傾聽夜晚的各種聲音。


    他幾乎結了婚,在後來的五年或六年裏有兩次機會:一次是跟一個同在莫斯科供職的同事,另一次是跟住在喬治城時的一個鄰居,每次他都跟對方分手了,他知道自己還沒有心理準備。實際上,他永遠不會有心理準備的。他明白這一點。


    他認為他倆必須停止通信,但他做不到徹底斷絕書信來往。於是,他拖了幾個月才給她回信,而且信的內容簡短且又冷淡。


    她對於他語氣的變化和來信的稀少從不發表意見,卻繼續在信中用兩三頁的筆墨告訴他一些新聞,偶爾還敘敘舊。後來她終於與他同步,於是他倆之間的通信比先前少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他倆的通信往來似乎斷了,隻是在聖誕節和生日互寄賀卡而已。


    當然他偶爾也回斯潘塞城一次,但從不事先告訴她,每次都打算到家之後再去看望她,卻從未去過。


    一九八五年前後,在他回斯潘塞城數次以後,她寫信對他說:“聽說你回城參加過你嬸嬸的葬禮了,可我去時你已經走了。我本來是想跟你一起喝杯咖啡的,但也許不會。在沒肯定你是否離開之前,我一想到你在城裏就緊張得要命。當我知道你確實走了之後,我感到一陣輕鬆,我真是個膽小鬼。”


    他回信道:“恐怕我才是膽小鬼,想到要在街上碰到你,我寧可去打仗,有一次我開車經過你家的房子。我記得從前有個華萊士老太太住在裏麵,現在你已經把房子修繕一新,弄得很漂亮。門前的花兒真可愛。我為你感到十分高興。”他又補充說,“我倆的生活在一九六八年就分道揚-了,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對我們倆來說,相會意味著離開各自的道路,走進一個危險的區域,當我出現在斯潘塞城的時候,我僅僅是路過而已,不想對你造成任何傷害。不過,如果哪天你有事來華盛頓的話,我會很樂意陪你喝那杯咖啡的。兩個月後我將去倫敦。”


    她並未立即回複,但在他到達倫敦之後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沒有提及他倆上次的通信。他還記得她回信的內容,她寫道:“我兒子湯姆上星期六第一次踢球,這不由得令我想起我第一次坐在體育場裏看你穿著橄欖球隊的運動衫走進球場的情景。現在你的周圍看不到這些熟悉的場所和熟悉的事物了,但在我的周圍卻能看到。有時候一場球賽之類會使我回憶往事,於是我止不住要淌眼淚。對不起。”


    他立刻給她回信,不再裝出一種孤傲冷漠的態度,而是坦率地寫道:“不,雖然在我的周圍看不到能讓我想起你的那些熟悉的場所和事物,但每當我孤獨或害怕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你。”


    從那以後,他倆的通信多了起來,更確切一點說,信中的語氣比以前親密了。他倆已不再是孩子了,而是人近中年,有了歲月蹉跎之感。她在信中寫道:“我無法想象不能再見你一麵。”


    他回答說:“我保證,如果上帝許可,我們將再次相會。”


    上帝顯然是許可的。


    然而,六年過去了,保證過的相會並來實現;也許是他在等待某種事情發生,譬如說,她離婚了,或者她生病了。但沒有這類事發生。他的父母離開了斯潘塞城,他已沒有理由再回去了。


    一九八九年柏林牆倒塌,他在那裏看到了這一場麵,後來他又被派駐莫斯科,目睹了一九九一年八月的未遂政變。他正處在事業的頂峰,為華盛頓製定政策出謀劃策。他的名字時時見諸報端,他在事業上不乏功成名就之感;但就個人來說,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某些東西。


    八十年代末的興奮到了九十年代初變成了沮喪。丘吉爾的一句名言在他的同事們中反複流傳,為這種現象做了解釋——巨人的戰爭結束了,侏儒的戰爭開始了。由於侏儒戰爭中的秘密戰不再需要很多人,他的同事們奉命解甲歸田;最後,上級也要他退役,於是他就回來了。


    基思睜開眼睛,站了起來。“我回來了。”


    他望望墳墩四周,第一次把這個墳墩同他在越南見過的類似的墳墩聯係起來。越南的那些墳墩是平坦的水稻田中僅有的高地,他帶的那個野戰排常常挖開這些墳墩,修建夜間的防禦工事。這當然是一種褻瀆行為,但卻是良好的策略。有一次,當他們挖墳墩的時候,一個和尚走上前來對他說:“願你們生活在有趣的時代。”年輕的蘭德裏中尉把這句話看做是某種祝福,後來才知道是句古老的咒語。很久以後,他慢慢明白了這句話的含意。


    太陽落山了,月亮照亮了他視線中的田地。四周靜悄悄的,空氣中能聞到肥沃土壤和茁壯莊稼的香味。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多年之後還會讓你記憶猶新。


    他從墳丘上下來,漫步在玉米的行株問。他記得父親第一次試驗種玉米,一共種了四十英畝。當玉米漸漸長高時,基思對它著了迷。大片的玉米像一道道綠色的高牆,形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迷宮,是他和小夥伴們的神奇世界。他們在裏麵玩捉迷藏,並想出種種新的遊戲,一藏就是幾個小時,假裝這個迷宮裏潛伏著某種危險。到了夜間,玉米地看上去怪嚇人的,卻又具有一種誘惑力;他們常常在星夜出來睡覺,躺在玉米的行株間,身邊帶著氣槍,還輪流放哨,為自己營造出一種十足的恐怖氣氛。


    他想,那時我們個個都是小步兵。他不知道那是否是出於遺傳,還是出於當年這個西部開發地留下來的文化積澱。由於缺乏真正的危險,我們不得不製造一種危險,讓死去很久的印第安人複活,把野獸運進玉米地,想象出駭人的鬼怪來。後來,當真家夥——戰爭——來了,我們大多都有了心理準備。這就是一九六八年他和安妮真正經曆過的事。他明白,他原本可以同安妮一起去研究生院深造,他倆可以結婚生孩子,可以像許多大學的學友一樣共渡難關。但他已為自己設計了另外一種未來,她理解他的選擇。她讓他走,因為她明白他當時需要去遠方降龍伏虎。後來發生在他倆之間的事就是一係列的阻隔,男的自尊心作祟,女的矜持,溝通失敗,還有壞透了的運氣與不合適的時間選擇。的確,我倆命裏注定是一對不幸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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