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杜薇下了很大的決心武裝自己、改變自己,好好地表現自己,事實證明,這個社會上所要曆練的一切經驗,從來不會都是一帆風順的。


    也許是前段時間在事業和愛情上都進展得有點出乎尋常的順利了吧,在其他看來並不在生活中占主導地位的其他方麵,杜薇開始一次次地感受到艱難和挫折。


    這種萬分的艱難,原本更多的是來自杜薇內心,內在的鬥爭,但後來她才認識到,前方的障礙,遠比想象中的更多。


    舒南的媽媽李凡女士,是一位六十多歲很精神的老太太,說她是老太太,主要是多年的自我經營,在她身上或多或少散發出一種小貴族的清新氣質,雖然頭發幾乎白了一半,由於保養得當,看上去也就五十多歲的樣子。從她清臒的臉上,能隱約找到舒南輪廓清晰的影子。


    她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身穿眼下並不多見的旗袍,在老年人的身材中,當屬於不胖不瘦的典範。尤其是那雙眼睛,從鏡片後透過來,杜薇初次見她,總覺得有種咄咄逼人的意味。


    這是一位很強勢的家長。杜薇的第一印象這麽告訴自己。


    但不論多強勢,對自己的兒子還是盡量依從的。之所以她執意要在家裏自己買菜炒菜,為的是舒南很久沒吃過她做的拿手菜了。


    比如佛跳牆,比如炒螃蟹,這些都是杜薇平時很少吃的菜,她甚至沒想到大冬天的老太太從哪裏弄來的螃蟹。


    杜薇見她在廚房忙上忙下,又不肯讓舒南幫手,自己不好在客廳閑著,便進去禮貌地詢問是否有自己能幫忙的地方。


    老太太不鹹不淡地說道:“不用,這些在你過來之前我差不多都已經準備好了,現在隻管炒就行。”


    於是杜薇隻好積極地幫忙收拾餐桌和準備餐具。


    吃飯的時候,見杜薇完全不去吃螃蟹,心想著他要麽是不會剝要麽嫌麻煩,便將手頭剝好的螃蟹肉直往杜薇碗裏送,一邊不住地討好自己的媽媽:“這個不管你愛不愛吃,可一定得嚐嚐,我媽媽的這份廚藝啊,早趕上了世界頂級大廚的水準。”


    老太太白舒南一眼,不滿地說道:“小的時候都是我幫你剝蟹肉,還以為長大了輪到你孝敬我了呢!”


    舒南連忙將手頭剝好的蟹腿肉蘸好醬往媽媽嘴裏送:“這不來了嗎?主要是迫不及待地想讓小薇嚐下你的手藝呢!”


    “杜薇是吧?看來舒書說得沒錯,你和他媽媽長得確實挺像的。難道我兒子會對你另眼相看。”老太太毫不客氣地說道。


    “媽,其實我和杜薇在大學就已經認識了……”舒南看杜薇一眼,擔心她有什麽不好的想法。


    “哦,就是你當時失誤考上的那個不知名的大學啊。杜薇是什麽學曆啊?”


    “大專……”杜薇不自覺地聲音低下好幾度,但是不得不回答道。


    “大——專?!”老太太誇張的聲音幾乎響徹整個屋子,差點將杜薇嚇一大跳,“舒南!你可是北京大學的博士呢!”他後麵這句話朝著舒南,很明顯的責怪的意味。


    “媽,杜薇是心理谘詢師,她現在經營自己的心理谘詢中心,也挺不錯的。”


    “不管怎麽說,你們這學曆差距也太大了吧?”老太太胸部劇烈起伏著,仿佛是故意用這種方式在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這些對我們來說並不重要。我和杜薇,我們之間有很多共同的興趣愛好,我們的價值觀、人生觀都很一致。”舒南感覺到杜薇的尷尬和緊張,在餐桌下緊緊握住她的手,表明自己的信心和決心,繼續說道:“媽媽你也知道在遇到杜薇之前我一直沒有二婚的打算,我也從來不看重學曆、家境什麽的,門當戶對對我來說,主要是在於心靈的契合。”


    “可是就算你不看重,你爸爸他……”


    “我憑自己的能力就已經能過得夠好了,沒有必要去討好他,也沒想過要從他那裏爭取繼承什麽。”


    老太太明白自己終究是鬥不過自己的兒子,說不過他,也拿他沒辦法,隻好狠狠地撇了杜薇一眼,將所有的怒氣都藏在這道怨恨的目光中,似乎要透過眼光射進她的心裏。


    杜薇一時間確實有透心涼的挫敗感,一瞬間,她覺得以往舒南的積極和熱情,帶給自己太多錯覺和假象。但即使是現在,舒南仍在暗暗地給她信心和勇氣,他的眼睛向來會說話,似乎在說:“不用在意,你隻是跟我一起過日子,不是和我媽。”


    於是她習慣性地暗暗深呼吸,平緩自己的情緒。


    “阿姨,過去我確實和舒南之間有很大的差距,但我一直在努力跟隨舒南的步伐,我會讓自己越來越好的。”杜薇說了這句話,想在給別人稍許安慰的同時,也給自己更多的信心。


    半天,老太太才歎口氣,說道:“有些東西,不是說追趕就能趕上的。”過了一會,她轉而滿臉慈愛地去給舒呂夾菜:“舒書,多吃點這個。”


    舒呂仰頭說道:“奶奶,阿姨和爸爸幫我改名字了,我現在叫舒呂,舒書倆個字讓我聽起來怪不習慣的。”


    老太太滿臉疑惑又憤怒地轉頭看著杜薇,杜薇正想開頭解釋,舒南搶著說道:“孩子自己提出來要改名字,這也不是什麽大事。”


    “這是小事?”老太太的憤怒情緒又被激發起來:“舒書這個名字還是我起的,當時你老婆都沒有表示異議,現在說改就改了,連通知都不通知我一聲?”


    杜薇這才明白老太太為什麽不開心,意識到自己或許無意中又犯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但這都是因為舒南沒有事先說明的關係。


    接下來的時間,杜薇更加地不發一言,晚餐就在持續的尷尬中不歡而散了。


    送杜薇回去的時候,舒南少不得又好好安撫了一番,然後建議一起去ktv唱歌轉換心情,杜薇看他隱隱透露的擔憂於心不忍,而且自己也喜歡唱歌,便一起歡歡樂樂地唱歌去了。


    從ktv出來,杜薇說:“看這樣子,春節我暫時還是別去你家了吧!”


    “杜薇,你對我有信心不?”舒南站定,看著她的眼睛問道,“我不是那種唯媽媽是從的媽寶男,而且,我有信心能搞定我媽。”


    “我相信你。”杜薇發現,不管什麽時候,隻要正視舒南的眼睛,自己將麵臨一種無法拒絕的處境,“不過,還是希望能給你媽更多一些時間去了解和接受我,否則恐怕有害無利。”


    “你說的也有道理。要不,我也不回去過年了,我們一起過吧?”舒南真誠地說。


    “可別啊,你們都已經說好了,這樣一來的話,你媽要更討厭我了。”杜薇慌張地回應。


    “好啦好啦,都聽你的,你是心理醫生,你說的準沒錯行了吧。”


    杜薇剛剛因老太太而提著的心,又暗暗鬆了一口氣。


    過了幾天,舒南打電話約杜薇去一個高級的西餐廳吃飯,當時杜薇正好在忙那個憂鬱症女孩的後續治療的方案,又想著可能要和老太太見麵,一連兩次都拒絕了舒南。


    直到舒南說的那個計算機年度盛宴的前一天晚上,他直接將晚禮服和首飾送到了杜薇家中,並幫著她試穿整齊。


    “這個晚宴是不是很重要啊?你搞得我開始緊張起來了。”杜薇見舒南那麽認真地幫自己戴著珠光寶氣的項鏈,可從沒見他對自己的穿戴這麽上心過。


    “沒事,有我呢。”


    “你這珍珠項鏈,咋上麵標簽還在?難道是買的不是租的?”杜薇一邊說著一邊看下標簽價格,乖乖,12800!“這個還能退嗎?”


    “小薇,這種宴會以後還有的,別說項鏈,禮物也是我幫你挑的啊。誰讓你太忙呢!”


    “禮服多少錢?”


    “不貴,8000。看,你穿起來多美,我覺得很值。”


    “舒南,聽你一說價格,我的第一反應就是不想穿了。你知道嗎,我現在一個月也掙不到這麽多錢。”不知怎地,杜薇有些不開心起來。


    “可是我能掙啊。小薇,你不是答應過我媽會努力跟隨我的節奏和步伐嗎?不過你不要進步那麽快啊,我可不想讓你那麽快趕超我,那樣的話,我擔心你會跑。”


    “我現在就想跑。要不還是別讓我去了吧?”杜薇對於第一次參加這種高端宴會,心裏實在拿不出多少自信心。


    “就是怕你跑我才特意過來監督你的呀。衣服鞋子都買了,可不能退的。”


    “我很久沒有穿過高跟鞋了,好擔心會摔倒。”


    “你可以扶著我呀。放心吧,你就一直乖乖地呆在我身邊就好。”


    盡管舒南不斷跟杜薇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就是換個場合吃飯而已,杜薇還是難免緊張。事實證明,杜薇的擔心完全是有道理的。


    雖然杜薇看起來很漂亮,客觀來講,在那種要麽是商界富豪,要麽是學術界大亨出沒的晚會現場,來的家屬多半也是非貴即富,或者至少滿滿的學術氣息,杜薇的高顏值,即使經過舒南精心的包裝,在這種非凡的場合仍然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這些高層次居民,從骨子裏透露的那種天然的自信和派頭,造就了天生的高貴氣質,杜薇的美麗,反而顯得有些俗不可耐起來。


    至少杜薇自己是這麽認為的。她努力挺直胸脯,昂起頭,顯現出來的卻仍然最多隻能是一種努力偽裝的信心。


    “你未婚妻好漂亮。”很多人都如此這般地恭維舒南,舒南很禮貌地回應,杜薇卻總是訕訕地笑笑。


    她終於知道為什麽前兩天舒南一再邀請她去西餐廳了,今天的餐點正式各式各樣的西餐,舒南是想提前教她一些用餐的禮儀。現在真有點後悔沒有提前跟舒南去實踐一下。


    在舒南忙著應酬,杜薇一個人落單的時候,感覺得靠吃點什麽排解滿身的孤單。很多東西感覺自己吃不來別人那麽優雅,杜薇幹脆忍著不吃,僅僅取一些蛋糕之類簡單的點心,學著別人的樣子小口地用叉子叉著送進嘴裏點饑,一邊無滋無味地品嚐著這裏的美食,一邊看著舒南在各式人群中侃侃而談,這裏麵夾雜著不少外國人,舒南一會用英語跟人交談,一會用日語回答別人的問題,即使在這種高端的聚會裏,他仍顯得那麽從容瀟灑和應對自如。


    她看到有倆位女士從遠處徑直走到舒南的身邊,其中一個笑著對另一位說:“我說舒教授在這裏吧,我們這位女士對你還像之前那般迷戀呢!”她前一句話是對身邊女伴說的,後麵一句則像是幫助同伴向舒南告白。杜薇隻看到說話那人的同伴臉上很快飛起了一片紅雲,又欣喜又害羞的表情,刹那間,她的心髒有如開了小差一般一會跳動,一會停滯下來,一會又前後左右亂撞,完全沒聽到舒南是怎麽笑著化解尷尬的,她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情境中,就好像自己擁有了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但卻完全沒有體會到擁有的快樂和滿足,相反,卻一直在承受慢慢失去它的痛苦。


    這種失去,使她感到難以承受的沉重。


    間或有一倆位舒南的同事,或同事的家屬,經由舒南的請求過來照顧一下杜薇,簡單地聊幾句“你的發型很好看啊”,然後她們又不由自主地聊到本次晚宴的主題,關於某個項目立項的討論上去了,偶爾有人問杜薇是否認識某個人,杜薇也隻能尷尬地搖搖頭。


    這裏,似乎沒有任何人對她的心理學感興趣。


    最後,杜薇想起大學時期跟舒南參加過的一個宴會,悲哀地發現,不管經過多少年,自己和舒南的世界,仍然是不相通的。


    因此,當舒南過來跟她說他們的院長想要見一見她的時候,杜薇感覺自己幾乎有點要窒息了。


    “舒南,對不起,我有點暈,我想到外麵透透氣。”


    舒南跟著杜薇走出去,一直下了樓,來到喧鬧的馬路邊,他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順著他的話說道:“是的,我覺得頭暈。可能我不太適合這樣的場合,我能不能自己行先打車回去。”


    “這樣啊,真可惜,等會還有我的一個講演呢,本來想讓你好好品評一下的。”


    “對不起。”


    “小薇,你能堅持一下嗎?等我講完,就送你回去。”


    “不要。我自己回去就好,你還是好好參加活動吧。”杜薇看得出來舒南在這樣的活動中一向如魚得水,有種春風得意和樂在其中的感覺,她實在不想掃他的興,裝作十分鎮靜和輕鬆的樣子,推著她進了大廈的大門。


    她自己以往不僅熱衷於各運動項目,對於一些商務活動也總能保持一種期待的興奮,但這一次,內心也沒有搞清楚,為什麽會感覺到如此地格格不入,就仿佛,以往一直深植入觀念中的,關於和舒南身處倆個不同世界的參考框架,重新在腦海中活躍起來,進一步得到了證實似的。


    眼下的這些場景是陌生的、惶惑的、害怕的,同時又覺得不應該屬於自己的,或者對此等應付感覺到了某種程度的不舒服。


    最後杜薇想,終究社會還是存在某種等級差異的,古往今來,無一例外。當她時不時地瞥見舒南在各式人群裏瀟灑、自然,談吐自如的身影,就愈發感受到了他們之間的差異從來不曾消失,盡管這許多年來她努力地追趕,盡管舒南很努力地去嗬護她、認真地去愛她,也磨滅不了這種與生俱來的差異。


    這種不同背景孕育的生命的差別,也許要到下輩子,才能完全泯滅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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