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簡昕爭取的照片裏——


    各類蝶卵被高清放大,清晰地展現出肉眼難以看清的特征。


    蝶卵有的帶特別花紋,有的玲瓏剔透,白色、黃色、粉色、梅子青、湖水藍......如同各色各樣的稀有寶石。


    做相關文稿的展示例圖最合適不過。


    來這裏前,簡昕聽成沐說過,他們也正在積極尋找合適的攝影師和插畫師做配圖。


    挺麻煩、挺需要時間的一件事,目前她也還沒聽過有什麽進展。


    林昱橦讓成沐找他談也無可厚非。


    畢竟她隻是助手。


    現在合適的照片近在眼前,成沐自然也會願意來商談。


    隻不過,簡昕總感覺林昱橦這句話裏有微妙的其他含義,像提點,像敲打,令人難以琢磨。


    簡昕想了想,說:“沒問題,回頭我讓成沐來找你正式詳談。”


    後麵繼續溝通文稿的問題時,林昱橦又恢複嚴謹認真的樣子。


    不知道是不是跟魯教授久了,也或者是他做助教時留下的習慣。


    他們明明是同輩的人,林昱橦為簡昕答疑解惑時卻總是帶著一些關照、啟發的態度,特別像她爺爺。


    不過......離開房間前,林昱橦問了簡昕一個奇怪的問題:


    合作這麽長時間,她和成沐之間,難道就沒有過任何意見相左的爭執?


    簡昕抱起電腦和資料,納罕道:“沒有過,成沐學長待人待事很溫和,他不會和我起爭執,而且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也沒什麽可吵的吧。”


    這句話,簡昕答得很篤定。


    沒想到隻是走下三層樓的幾十節樓梯,再遇見成沐的時候,她就開始打臉了。


    簡昕去敲成沐的房間門,想把今天和林昱橦討論出來的進展匯報給學長。


    她想著:她這邊在忙著修改第一部分文稿,成沐肯定是在馬不停蹄地整理第二部分的。


    誰知道成沐不在房間,找來找去才在接待室的衛星電話旁邊找到成沐。


    成沐在講電話,捂住話筒,遠遠對簡昕做稍等的手勢。


    外麵陽光正好,簡昕指了指玻璃房,示意自己會去那邊等。


    她不願意浪費時間,坐在玻璃房裏看蝴蝶,也沒忘記按照林昱橦給的建議去修改文稿內容。


    直到兩小時後,太陽西沉,她把修改好的文稿反複保存,也沒等到成沐的影子。


    奇了怪了。


    學長這是把她給忘了?


    簡昕放下電腦往出走,在門口遇上行色匆匆的成沐。


    “你怎麽才來?”


    成沐神情複雜:“學妹,我剛才接到電話,出版社那邊有些急事要我回去處理,我......我聯係了鎮上的車來接我,我必須馬上去火車站......”


    簡昕有些茫然,還是盡可能在出租車沒來之前化繁為簡地溝通:“學長,林昱橦很配合,第一部分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我把文稿拷給你,回去看?”


    成沐沒多大驚喜,摸摸褲子口袋:“那你拷我u盤上吧。”


    “還有個事情。你之前不是在找能拍配圖的攝影師麽,林昱橦那邊有高清照片,內容很合適,簡直像是為我們的書量身定做的!你要不要趁現在去找他看看,他說授權可以談的。”


    “......下次吧,下次。”


    成沐走得突然且倉促。


    回房間後,簡昕打開電腦查閱第二部分文稿,發現進度滾芥投針,隻多出來不足五百字......


    也就是說,成沐這次來,給她買了麵包片、黃油、果醬等吃的,竟然對推動工作進展毫無貢獻可言。


    隔天,星期一。


    簡昕搬了一把矮椅子,坐在樹蔭下,生著悶氣思考最新遇到的問題。


    文稿整理到第二部分,才發現沒有魯教授參與的大綱,邏輯混亂。


    成沐做給領導看的選題ppt裏,對這本書的規劃倒是清晰。但實踐起來真是難,總覺得有種什麽都想要又什麽都不夠精的矛盾感。


    簡昕早起給成沐打過電話,建議刪減一些,把剩下的內容做精。


    成沐的態度有些含糊不清,說手上事情多,很忙,要再考慮幾天才能回複她。


    那這幾天呢?停工嗎?


    她都有點著急:“學長,抓緊時間,我下星期要回學校拍畢業照的。”


    話都說成這樣,就差明著說成沐效率差、消極怠工了。


    成沐還是支支吾吾,像打太極。


    氣得簡昕做深呼吸,把電話給掛了。


    這是相識多年以來,簡昕第一次和成沐起衝突。


    她想自己推動進度,不理成沐,又抓不到要領。


    腦子亂亂的,幹脆也不坐椅子了,直接盤腿坐在草地裏冥想。


    蟲鳴,鳥叫,風穿過樹梢、輕柔地拂過發絲和臉頰。


    簡昕睜開眼,一道影子斜在麵前鬱鬱蔥蔥的野草上。


    鴨拓草的藍色花、蒲公英的黃色花、馬齒筧扁扁的葉片,隨微風輕輕晃動。


    那道影子朝著越野車的方向,也在草木間移動。


    簡昕偏頭,看見準備出門的林昱橦。


    昨天才和人請教過問題,雖然是他合作中的職責所在,也算是打過交道,熟視無睹總歸是不太禮貌。


    簡昕舉起手對林昱橦揮揮指頭:“林老師,要出門嗎?”


    林昱橦轉頭:“和你那學長吵架了?”


    “......你偷聽我講電話?!”


    林昱橦抬手,指指他自己的臉:“你臉上都寫著呢。”


    昨天在林昱橦的房間裏,簡昕剛言之鑿鑿地發表過言論。


    她說她和成沐都是好性子,目標又統一,根本沒得吵。而且當時說成沐待人溫和,多少有點為剛來時的待遇鳴不平,是她故意陰陽怪氣林昱橦的。


    沒想到二十四小時都沒到呢,就被林昱橦抓了個現形......


    簡昕嘴硬:“沒吵,我表情不好看隻是在思考問題。”


    “什麽問題。”


    “說了你也不懂。”


    林昱橦靠在車門上:“你確定?”


    簡昕還真不確定。


    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這些問題,林昱橦確實是個行家,這山裏恐怕沒有人比他更權威。


    “......你現在有時間?”


    “幾分鍾。”


    簡昕忍不住小聲“嘁”林昱橦,但還是起身,拍拍褲子上的植物碎屑,跑回房間拿電腦出來。


    兩個人一起想辦法,總比一個人絞盡腦汁要靈光多了。


    更何況對方是林昱橦。


    林昱橦拿著筆記本電腦掃幾眼:“在整理各類青鳳蝶的區分?”


    簡昕點頭。


    “就沒感覺這部分內容晦澀難懂?”


    簡昕想說,感覺到了啊。


    可是圖書大綱是這樣排列的,她能怎麽辦?


    林昱橦很嚴肅:“這書做出來到底給誰看?”


    這書是做給沒受過專業知識教學的普通孩子們看的,意在培養興趣。


    孩子們可能連蜘蛛不屬於昆蟲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國內有近百種鳳蝶,這部分不講大類,竟然要細講鳳蝶科下麵的青鳳蝶屬。


    還是世界範圍內青鳳蝶屬、亞屬。


    蝶名複雜,choredon、batjanensis什麽的,簡昕都不知道該怎麽翻譯。


    林昱橦說:“你整理的這部分文稿,原視頻是魯教授麵對資深鱗翅目愛好者的交流分享會,做兒童圖書可能沒必要放進去。”


    林昱橦的想法,竟然和簡昕早晨發愁的理由差不多。


    多少有些不謀而合的意味。


    她問:“如果必須做這部分內容呢,你有沒有辦法化繁為簡?”


    “把國外的種類刪掉,或者,直接放對比圖片。”


    簡昕眼睛一亮:“謝謝!”


    “我該走了。”


    “林老師慢走,林老師注意安全,林老師一路順風!一路平安!”


    林昱橦給簡昕提供了十分可行的思路,他離開之後,她一直在按這個思路整理,和成沐意見相左的不悅都減輕不少。


    黃昏,林昱橦的越野車從外麵回來,簡昕正抱著電腦、叼著塗了黃油和果醬的麵包,在桌前忙工作。


    看見林昱橦下車,簡昕揮揮手。


    林昱橦站在一片醉人的暖色調光線裏,問:“整理工作還順利麽?”


    簡昕咽下麵包片:“非常順利。”


    林昱橦點頭,要走。


    簡昕露出小狐狸般的笑容:“但你回來得正好,剛好遇見個頭疼的問題。”


    落日餘暉散落越過窗口,在房間內的牆壁上留下橘色菱形。


    規則的形狀被疊在一起的一雙身影破壞掉。


    林昱橦隔著窗台看簡昕的文稿,聽她不解地問:“青鳳蝶後翅應該沒有尾突啊,魯教授算是口誤嗎......”


    之前說過,這部分視頻是資深鱗翅目愛好者的交流分享活動。


    聽眾都是研究蝴蝶幾年至十幾年的“大玩家”。


    這裏魯教授在講的其實不是青鳳蝶,是寬帶青鳳蝶。


    不是口誤,隻是因為大家都太懂了,而且他們當時是對著一些攝影資料的,魯教授才省略了“寬帶”兩個字。


    林昱橦給簡昕說明的時候,簡昕已經留意到他放在窗台上的硫酸紙。


    裏麵是死掉的蝴蝶。


    待他講完,準備離開這裏,她問:“你是要去做標本嗎?”


    林昱橦的食指、中指間夾著折痕整齊的硫酸紙紙包,向下壓動兩下。


    像點頭的動作。


    算是對簡昕這個問題的肯定回答。


    簡昕這陣子撿到不少蝴蝶,一直想著做成標本保存。


    但她沒有網絡。


    魯教授留下來的、繁多複雜的資料裏,也沒有講過怎樣製作蝴蝶標本。


    她倒是挺想問他的。


    但這畢竟不是公事,不能像之前那樣理所當然地提問。


    簡昕已經準備繼續坐回桌邊啃她的麵包片了,林昱橦忽然往玻璃房的方向歪了歪頭:“來麽?”


    簡昕瞬間來了精神:“來!”


    林昱橦不等人,隻丟下一句:“吃完去找我,帶一杯熱水。”


    簡昕狼吞虎咽吃掉麵包片,被噎到,捶胸頓足地喝完半杯水,才從抽屜裏翻出她精心保存的幾隻蝴蝶,興衝衝往玻璃房跑。


    林昱橦動作很快,她進去找他時,他已經在做標本的收尾工作——


    他輕輕按著蝴蝶翅膀上的硫酸紙,有條不紊地用昆蟲針固定位置。


    桌麵的冷光台燈對抗著落日的夕曛的拓黃,林昱橦垂著眉眼認真做事的樣子,讓人可以忽略他不好相處的那一麵,很有種令人信服的學究範兒。


    簡昕大方地坐到林昱橦旁邊,把裝著熱水的一次性紙杯遞給他,又把自己那幾隻翅膀殘破的蝴蝶攤在桌麵上。


    “我想把它們做成標本,該怎麽操作?”


    林昱橦俯身從旁邊的抽屜裏拿出一個黑色口罩:“戴上。”


    簡昕戴好,又忽然把口罩褪到下頜:“你剛才沒戴口罩吧。”


    “我這隻蝴蝶還沒僵硬,展翅容易,你這些需要還軟。”


    林昱橦側過身,盯著簡昕看,然後伸手,捏住堆疊在簡昕下頜的無紡布一褶,輕輕提起。


    他用口罩遮住她的口鼻:“除非,你喜歡腐爛內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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