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過得飛快,冊封的旨意下來了。


    “奉天承運皇帝


    “詔曰


    “秀女長嬴,定遠將軍長之榮之嫡長女,素嫻儀矩,度循禮法,性稟溫莊,著冊為正五品才人,居雪陽宮東偏殿,望其謹記宮規,勿負皇恩


    “欽此”


    “妾……接旨。”


    清涼的夏風鑽進少女的脖頸和衣領間的空隙裏,背後羅衫微微鼓起,恭順低垂的頸子涼絲絲的。


    她的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恭喜長才人,明日巳時便有尚儀夫人來貴府指導才人宮規禮儀。”


    “嚴公公辛苦,”長之榮快步迎上前,“來喝杯茶再走?”


    嚴昌升拿保養得宜的圓潤指頭點了點他,“誒,我這還有好幾家等著呢——你呀你,自家的事成了,就不管別人了?”


    “哈哈哈哈……嚴公公這是說的哪裏話?”


    杜氏識趣地帶著長嬴等人告退,做各的去了。


    嚴昌升的神色這才放鬆下來,跟著長之榮並行進屋喝茶。


    “小女年紀小不懂事,進宮還需勞煩嚴公公多幫襯著點呐。”


    “唉,這話兒可怎麽說呢,不是我不想幫,關鍵是這恩寵要看聖上自己喜歡才有,我幫的再多,又有什麽用呢?”


    “嚴公公謙虛,您可是難得能在禦前說得上話的大紅人呐……”長之榮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小包,“愛女隻要有個機會,便可平步青雲,到時少不了念著嚴公公的好……”


    “得得得,”嚴昌升嘴上嫌棄,光滑的肥手卻實誠揣過了金片子。


    *


    這天起定遠將軍府像一潭死水突然蹦進了一隻青蛙,好容易掀起來個大水花,人人都喜氣洋洋,奔走相告。


    就雲雅居一連幾日裏病氣沉沉的,都被這歡快氣氛帶得喜慶了不少。長朦這幾日消瘦下去的肉,終於漸漸地添回去了。


    沉寂多年的長老爺,身為長氏家族最不起眼的旁支之一,終於也有了翻身的這一天,幾日來多出門應酬,巴結恭維之人源源不絕。


    宋大夫說了,她這一病就得慢慢養著,忌操勞,忌憂慮。


    杜氏對從前想讓她入宮的執念閉口不談,日日去雲雅居陪著她解悶兒。


    隻要一敞開窗,長嬴就能聽見又有仆從成群結隊給對麵送去補品。


    “嘖,送這麽多,可真是不心疼呐。”


    早膳後,芍藥耐心地給長嬴盤發髻,“哪就那麽嚴重了?這要真都吃了可真得出事了。”


    長嬴不以為然,“她好歹是個母親,就是再狠毒的老虎,也見不得親女兒這麽受苦。”


    芍藥搖搖頭,“二姑娘變成這樣還不是應了她娘的報應,我看她是……”


    鏡中映出美人正用小姆指甲細細描摹兩彎長眉的弧度,眼神晦暗。


    當日她一出生就被迫成了杜氏上位的犧牲品,如今杜氏的女兒又被迫成了她入宮的犧牲品。


    她微不可察地歎口氣。


    長朦無辜,可短短無辜二字又能在她心裏占去多少分量。


    她這十七年因杜氏受病痛折磨,也是無辜受害,而這一次給長朦下的砒霜,就當是還清一半了。


    她的人生就是一個漩渦,隻有拚命往上爬的人才能苟活,剩下的輸家都被卷進深淵。


    不甘心又能如何?從小她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在這個世上她若不爭不搶,不會有人把飯親自送進她嘴裏,更不可能憑著一時的憐憫和同情就永遠得到一個人的疼愛。


    至少她長嬴沒這麽好命。


    纖纖柔夷在額上貼了一枚梅花花鈿,十七歲的少女定定瞧著鏡裏的烏黑散亂的發絲,不知何時已梳成婦人頭。


    她一陣恍惚。


    仿佛昨夜還留著姑娘頭。


    暖陽透過窗欞撒下金片子,斑斑點點晃在她腦後別著的纏花簪上。


    她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穩住心神。


    以後的路,隻會比在府裏更血腥,更凶殘。


    吱呀——


    虛掩的門敞開,更多的金片子灑進屋裏,點點滴滴聚成一條金河,自門口蔓延到長嬴的繡鞋底。


    接著,青色的葛布裙角擦著門檻遊進,甘棠滿麵春風:“主子,尚儀夫人來了。”


    *


    俞朝重禮,尚儀夫人在大俞宮廷地位很高,凡是初入宮闈的女子,都需經過她們的提點,在正式進宮成為正兒八經的嬪妃之前,甭管多高位份,見了尚儀夫人都要施禮的。


    因此長府上下又是好大的陣仗迎接,不巧的是這位尚儀夫人不喜熱鬧,一番不可避免的寒暄過後,她推掉了盛情邀請的接待宴會,主動提出要先與長嬴閑談。


    “老身薑妙清,見過長才人。”待進了寧嫻院,這位尚儀夫人再次衝長嬴一施禮,長嬴也恭敬回禮。


    “薑尚儀,一路辛苦。”少女嫣唇含羞帶怯地一抿,言笑晏晏,“快進屋喝杯茶吧。”


    “多謝才人。”


    薑氏一落座,隨身服侍她的三個宮女也一齊跟進來,垂手侍立一側。


    寧嫻院的堂屋桌上擺著幾碟切好的瓜果點心,擺成了蓮花型,賞心悅目。左右各擺一把紅木雕花圈椅,似乎是這間院子的主人考慮到薑氏年歲大了,還特意在左手邊的椅背上放了一隻軟墊。


    “薑尚儀請用,暑氣灼人,吃點瓜果祛祛暑。”長嬴使了個眼色,甘棠款款上前,呈上一隻琉璃碗擺在兩人之間的紅木桌上,琉璃碗裏是冰鎮好的冰碗子,裏麵鎮的是應季的新鮮瓜果瓤,還有蓮藕,菱角等等。


    兩鬢斑白的老嫗,舀起一塊瓜肉送進嘴裏,細細地嚼著。精亮的眼珠閃著微光,一麵嚼,一麵細細打量身邊的佳人。


    果然如傳聞中一樣瘦弱,不過……


    不過這張渾然天成的臉蛋,實在難得,尤其是這極為難得的標準的柳葉眼,足以攝人心魄。


    瓜果的甜味混著菱角蓮藕的清香在口腔裏擴散開來,薑氏這才發現碗裏的瓜肉切得用了心思。


    堅硬的靠近皮的部分全都削幹淨了,隻剩下軟軟的瓜芯盛了半碗,不同於年輕人的貪涼和喜歡的清脆口感。軟糯糯的瓜瓤和小碗分量,正適合她這個年紀的人吃。


    這小細節看著微不足道,但足見長才人調教有方。


    “才人有心了,”薑氏放下空碗,接過甘棠呈上來的帕子擦了擦嘴,“這瓜果很是可口,老身的暑熱已消大半。”


    長嬴也放下手裏隻動了一口的茶盞,款款一笑,“薑尚儀一路勞累,母親為您安排了客房,今日就好好休息吧。”


    “不必,”薑氏擺擺手,“不到半個時辰的路,有什麽好歇的。”她笑眯眯拉過長嬴的手,冰涼的水蔥指尖從她手心蔓延到四肢百骸。


    “喲,手這麽涼,難怪見你大熱天的還喝熱茶。嘖嘖嘖……”老嫗歎了口氣,“這體質寒涼之人,恐怕不好生養呀,才人就沒請過大夫仔細瞧瞧?”


    長嬴搖搖頭,抿唇不語,似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薑氏越瞧越心疼,這好好的姑娘,偏偏體質寒虛。


    “等進了宮,你可以找齊太醫,他醫術不錯,我這痹病就是他調理好的。”薑氏突然來了熱心腸,像熟識的熱心大娘似的,慈愛地拍了拍長嬴的手背。


    長嬴乖巧地點點頭,感激道:“多謝薑尚儀,真不知道怎麽謝您……”


    薑尚儀笑道:“長才人學好了宮規禮儀,進了宮能不失分寸,就算是謝我。”


    她放開了長嬴的手,腰背挺得筆直,直視長嬴的雙眼,正色道:“皇宮內院最重規矩,才人可知,在宮中處事最要緊的一條是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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