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君心情很複雜。


    在“秦月夜”中,玉龍之下,是玉龍的兩位不入名冊的弟子。而在兩位弟子之下,便是“四季使”。


    春暖夏涼,秋收冬藏。身為“四季使”之末,冬君不隻見過樓主的弟子雪荔,更憑著偶爾的會麵,認為自己了解雪荔。


    畢竟有什麽難的呢?那位小娘子,其實不像世人臆想的那樣可怕。她乖戾卻安靜,什麽時候都不會任性不會發怒。這樣的少女,獨來獨往,少言少語,言行怪異惹人發笑,她是跟在玉龍身後的小尾巴。


    小尾巴不像宋挽風一樣長袖善舞,不像宋挽風一樣頗能震懾樓主殺手們。她強悍的,是武功。但是玉龍樓主很少讓雪荔跟樓中人一同行動,樓中人大都知道雪荔武功高,具體有多高,大家並無概念。


    冬君其實沒有厭惡她。可她為什麽要殺玉龍?


    “秦月夜”是玉龍樓主一手創建的組織,玉龍創此樓三十年,便讓此樓成為北周朝堂安在江湖中的一把刀、一條暗線。若沒有玉龍,“秦月夜”不會存在,殺手們亦會如奔逃惡犬般為人唾棄、居無定所。玉龍給了他們一個家,他們誓死為樓主效力。


    而今玉龍死在“無心訣”下。


    這世間,連宋挽風都沒有習得“無心訣”的精髓。除非雪荔能證明世上存在除了她以外的“無心訣”大成者,世上除了她還有人能殺得了武功高強的玉龍,不然“秦月夜”必千裏追殺她。


    何況,雪荔沒有向他們證實的意思。


    事發後,少女轉身便走,對玉龍之死不置一詞,更是一滴眼淚也不掉。她除了說一句“我沒殺”,既不憤怒,也不好奇,更不關心。


    宋挽風去執行他們皆不知的特殊任務,不在樓中,無法在其間斡旋;雪荔的冷漠,點燃了樓中人的怒火。“四季使”之首春君如今為“秦月夜”代樓主。春君配合北周南下和談之餘,亦發出追殺雪荔的命令。樓中人沒有異議。


    冬君在南周的建業城中忙碌和親護送之事,閑暇之餘,若有機會,她亦想配合春君捉拿雪荔。


    可是、可是……春君沒告訴她,雪荔不僅武功高,還是個有腦子的高手。


    雪荔住在“春香閣”中,讓冬君召那些平時沒怎麽見過冬君的殺手回城。雪荔重新擬定護送和親行程的殺手們的名單。


    她不好奇北周朝廷為什麽要讓江湖勢力參與其中,她隻要保證這些護送出行的殺手們,平時沒有機會見真“冬君”。


    冬君真正的心腹,在這幾天被排斥在外。平時得不到機會的殺手,開始露麵。


    雪荔將冬君私下關押起來,每日隻吊著此女一口氣。待自己扮作冬君護送和親使出城之際,雪荔會安排一個鏢局護送一箱珍品出城——真冬君會被她藏在箱子裏。


    到那時,追殺雪荔的人,會被鏢局的勢力引走。


    而等真冬君脫困、證明護送和親一行出錯的那一天,雪荔相信自己已經擺脫護送和親之事,遠離了他們。


    到那時候,天地浩大,或許她無路可去,但師父既將她除名,“秦月夜”便不會是她的歸宿。


    這幾日,雪荔重新戴上鬥笠,一邊教這些殺手們習慣自己,一邊解決掉那些生出懷疑的殺手,借助真冬君來讓“春香閣”臣服自己。


    她有條不紊。


    她確實是沒有感情的怪物,但她其實可以看出他人的情緒。她不理解,但她能看到。這是師父長年累月對她的訓練,師父既要她無情,又要她知情。


    她本應是“秦月夜”最好的一把刀的。


    可惜師父不要她了。


    算了,這些多想無益,離城之事更為重要。


    天穹像薄透的青玉卵石,而太陽像一團暈黃的蛋。


    真冬君被關在暗無天日的閨房中常日昏迷,假冬君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湖泊邊的石凳上,監督院中的殺手們訓練——她告訴他們,誰打贏,就有資格跟她一同離開建業,護送南周小公子去北周。


    “春香閣”作為一個暗點,在最近之前,都要隱藏自己不為人知。樓中的年輕人自然很久沒回北周了,他們打定主意要讓冬君看到自己的實力,挑中他們一起走。


    他們偶爾瞥目,看到光線從柏木縫隙間漏出,湖泊畔,少女天青色的窄薄羅衫貼靠古樹。鬥笠細紗曳地,天青色和樹影綠光相融,冬君是如此神秘而皎潔。


    刀劍碰撞聲中,雪荔掀開鬥笠一角,凝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照出來的人像。


    她在心中告訴自己:高興。


    她扯扯嘴角。


    她再告訴自己:傷心。


    她將嘴角向下彎了彎。


    這些有關於喜怒哀樂的練習,隻是為了讓她更好地融入人群。但雪荔對這些興趣不大,或者說……她如今對什麽都沒有興趣。


    她隻是打定主意出城,打定主意活下去。


    雪荔在心中重複:宋挽風擔心我,師父擔心我。


    每念一遍,多些力量。


    想到宋挽風和師父,雪荔心中總是浮起些霧氣一樣的迷惘感,總有一些衝動藏在那些霧氣後。她覺得自己應該有些反應,可她努力了又努力,腦海中思緒如死水,仍是半點波瀾也不起。


    好無趣。


    雪荔努力了一下,從懷中掏取出那本《雪荔日誌》。實在沒有興趣時,她便想在這本書頁上寫點什麽,試圖從文字間找到些動力。


    不過這一次,雪荔抱著自己的小本子,沉默了很久,也想不出最近有發生什麽事值得記下來。


    她最後一次記錄,還停留在“遇到一個怪人”上。


    院中打鬥的年輕人們,餘光看到假冬君在湖畔坐了很久很久,腰杆挺直屏息凝神,大概是練習什麽內功吧。


    好努力。


    他們聽說冬君是因為懶怠,才被攆出北周,派來建業布置情報。沒想到最懶的冬君都這樣刻苦,真不知道其他“四季使”是何風采。


    院中人各有各的暢想時,一道疾行而來的馬蹄聲到了閣樓前,帶著消息而來的騎士解救了他們——


    “報冬君,北周大人們召您,三日後將由‘秦月夜’護行和親小公子,返回北周東京。”


    雪荔抱著自己的日誌本,聞言振作:出城的機會,終於來了。


    --


    三日後,建業宮城玄武門前,北周使臣和南周大臣一同觀禮,看“秦月夜”護送南周小公子啟程。


    旌旗獵獵,氆毯一徑陳到龍階下方。


    北周和南周也許私下達成了更多的交易,但明麵上,照夜將軍在川蜀失利後,北周隻要求小公子北上和親,參與太後的壽辰,到北周做質,再不歸南周。


    “秦月夜”出行的人數十,早早隨他們的領袖假“冬君”,一道等候在丹墀下,等著麵見光義帝,帶走小公子。


    他們不知道,隔著幾條街幾道牆,真冬君昏迷,被裝在一箱匣中。這箱匣會在城門開後,由鏢局送向與和親團相反的方向。建業城外的“秦月夜”追殺者,會在一條條線索下,誤以為他們追殺的人借助鏢局脫困,他們會朝鏢局追去。


    此時此刻,通往禦街的皇城玄武門下,雪荔思考自己是否安排妥當。


    她麵無表情地站在車駕隊列前,聽一個派來的北周使臣小聲和她交代:“後麵的路,就是你們的事了。陛下將護行要事交給你們,你們可不能讓他失望。”


    雪荔頷首。


    她一言不發,使臣抬頭瞥少女那蒙住周身的雪白鬥笠一眼。


    使臣心裏再次嘀咕陛下為何把這麽重要的事交給“秦月夜”這樣的殺手組織做,卻不讓朝廷出馬。


    他不放心地提醒道:“你既然已經露麵,就不要再戴鬥笠了。我們身在建業,總得顧忌南周的皇帝麵子。”


    雪荔懂事地抬手,欲摘鬥笠。


    北周的使臣在雪荔耳邊喋喋不休,雪荔心知他已相信自己是真冬君,隻是不信任“秦月夜”罷了。反正認識真冬君的人,已經被她收拾妥當了,不會在今日出來添亂。而今日她若藏頭藏尾,難免讓人懷疑。


    使臣:……沒聽說冬君是啞巴啊?


    他正要再交代,忽見那正要將鬥笠交給旁邊侍從的雪荔側頭,朝一行緩緩入宮門的馬車看去。


    神龍殿肅穆莊嚴,一輪紅日從簷角升騰。伴著馬車軲轆的碾壓青磚聲,雪荔聽到了車中一些細碎的聲音——


    一道少年聲無奈又大咧咧:“公子別睡了,快醒來啊。今日是你和親出行的日子,咱們不能讓陛下久等啊。”


    另一道少年聲含糊:“粱塵,讓我再睡一會兒。畢竟我為這個國家殫精竭慮啊。”


    少年侍衛好無語:“你哪來的臉說你殫精竭慮啊?你除了睡就是吃,除了吃就是玩。你昨晚天未暗就關門去睡了啊。”


    車中侍衛似乎在和他的主人拔河,雪荔聽那兩道聲音越來越耳熟,心中漸生起些迷茫困惑。她覺得自己一定聽過這樣的聲音……


    她還沒想到時,一側的內宦揚高聲音:“公子到——”


    站在雪荔身邊的北周使臣踮腳眺望:“小公子來啦?南周這位小公子金貴得很,我在建業待了這麽久,都還沒見過。”


    那行入宮門的青蓬金蓋馬車停下,車夫跳下,車簾掀開。


    先是一個抱著劍的黑衣侍衛從車中跳下,再是一個身著杏黃色武袍的少年侍衛硬是拖拽著一個人從車中出來。


    日光落在車簾上,打出幾道斑駁的光影。


    飛掀的帛紗後,雪荔眼尖地看到被侍衛拖著的少年郎君錦衣玉袍,發冠兩側垂下的描金發帶鑲嵌珍珠,與他那烏黑蓬鬆的發絲纏到一處。發絲貼頰,少年郎君正手托著臉,靠著車壁睡得香甜。


    日光晃悠照在車壁竹簾上,托臉而睡的小公子不肯睜眼,他皮膚白皙剔透,唇齒鮮妍好看,嘟囔著和侍衛笑歎:“催我的人是小狗。”


    是他。


    雪荔眼皮一跳。


    馬車旁的粱塵叫道:“不催你的人是助紂為虐!阿曾,你傻站著幹什麽?還不幫我一起哄公子啊。”


    阿曾很有自知之明:“沒人叫得醒賴床的伶牙俐齒小孔雀。”


    粱塵左右看看,想招呼人幫他一起哄公子。不遠處,他看到了北周那一行人,還有“秦月夜”的殺手們。他目光一亮,正要細看,雪荔刷地一下將鬥笠重新戴回去,遮住了自己的容貌。


    北周使臣:“……?”


    雪荔語調平平地發表狂妄之言:“為何要顧忌南周的麵子?手下敗將,不值得我摘下鬥笠。”


    北周使臣差點背過氣。


    他正要訓斥“秦月夜”的多事挑釁,聲音嘹亮的內宦忽揚起拂塵:“陛下到——”


    鹵簿儀仗浩蕩,龍墀前樹立數把青涼傘。長風獵獵,吹得雪荔鬥笠白紗飛揚。


    神龍殿廡前,呼呼長風打在深青色的涼傘與禦旗上,南周臣僚冠冕朝服,肅臉拱袖魚貫而出。他們跟隨玉輅,如疏星伴月,林林待候於宮門之次。


    北周使臣眼尖地注意到,烏泱泱的臣屬中,南周宰執陸相不在。


    恰時禁衛甲胄執戈,聲震寰宇,在北周使臣麵前高呼:“恭迎陛下!”


    仿佛望不到頭的鹵簿後,珠簾卷起,玉輅車輦下壓。南周光義帝著通天冠服,佩白玉玄組綬。他自輦中走出,一派莊肅。


    癸未年二月末,春日融和,寶車垂絡。光義帝親臨神龍殿玄武門,送幼弟和親。


    太熱鬧了。


    被粱塵扶著的林夜聽到各式聲音,知道大勢不容拖延,懶覺是不能睡了。他努力自我掙紮一番,睜開了眼。


    在看到光義帝前,他先看到了擋在身前的“秦月夜”和北周使臣。


    林夜目光本隨意瞥過,卻在看到一道熟悉的白色纖影後,目光慢吞吞地重新飄了回來。


    咦?


    怎麽回事,確實有點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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