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眨了眨眼。


    那戴著鬥笠的小娘子觸及他某段記憶,實在打眼得讓他印象深刻。


    雪荔也發現林夜發現了自己。


    她氣息沉腹,周身繃起,袖中手也握緊一把匕首——前幾日從馬車中搶來的削水果的匕首,因過於鋒利好用而被她收為己用。


    雪荔確實沒料到南周的小公子會是“故人”。


    她肩頭隱隱作痛,想到這少年口吐銀針想一針封喉的手段。


    雪荔想靠這行車隊的出行來逃離建業,若是不行,她不介意動用武力。


    飛紗拂身,銀光若霧。雪荔一邊應付自己身後的北周使臣和“秦月夜”的下屬,一邊眼觀八方,判斷此地人手和宮牆各處牆頭的距離與方位。


    她甚至盯著光義帝在護送中走來的身形,想拿此人當人質的話,自己有沒有可能逃出去。


    但——嗯?


    她發現林夜的目光,若無其事地從自己身上挪過去了。


    ……難道自己沒有引起他的懷疑?


    也是,天下戴鬥笠的女子何其多,小公子也許寬厚得近乎蠢,根本沒把她和前幾日的女劫匪聯係到一起。


    被人腹誹“蠢”的林夜打個噴嚏。


    他揉揉鼻子,對上光義帝關切的目光,還彎起眼眸笑了笑,以示自己無礙。


    說實話,昨夜藥浴後,他全身痛得沒力氣。今日能爬起來都不容易,此時林夜不想惹事,隻非常光棍地想:不管北周那邊戴鬥笠的女子身份是什麽,隻要不現在鬧事就行。


    縱然他不是真的想和親,可送親若送得“轟轟烈烈”,爹娘和祖父泉下有知,恐怕都要笑掉大牙的。


    眼下,北周使臣一邊拜光義帝,一邊打量南周小公子。


    他們看不出少年和光義帝的輪廓有多相似。光義帝眉目溫潤唇紋卻深,可見性情並不如長相那樣綿善;少年公子則溫柔潔淨,瞳孔清淺神色無邪,像一盞零落脆弱的美人燈。


    一陣風過,林夜掩袖打噴嚏,頓時讓北周使臣相信他就是那位“養在深閨”的病美人——風吹一吹,美人燈就要滅了。


    滿堂審度衡量之下,光義帝隻有迎著林夜的笑容,心才稍暖。


    他快速上前展示兄弟情深,同時在旁邊內宦的提醒下,注意到北周使臣那一方送行的“秦月夜”首領,戴著鬥笠,麵都不露。


    光義帝心中不快。


    北周要挾他們和親,他們因照夜將軍的戰敗而無力,不得不答應。小公子是皇帝的幼弟,北周那一方隻讓江湖人士送行,甚至不許他們南周的兵馬跟隨。


    光義帝心中知道北周如此要求,必然是打算在這一路上做些小動作,試探他們。光義帝因戰敗國的身份而不得不強忍北周的強勢,可今日這種盛大場合,一介江湖門派敢這樣羞辱他們,南周的顏麵何在?


    況且,光義帝聽陸相說過,“秦月夜”在建業已經潛伏了兩月有餘,就是為了今日的護送出行。


    光義帝不敢動北周的使臣,但一介帝王,決不允許江湖門派不將自己放在眼中。


    光義帝左右看看:自己身邊沒有曹刑這樣的禁衛首領跟著,而其他的文臣則代表南周朝堂,示威之事不方便。


    還是交給要離開的林夜比較好。


    林夜畢竟是真正的照夜將軍,縱是被藥物折騰了數月,不能動武,但收拾一江湖人,應該還是沒問題的吧?


    光義帝握著林夜的手微微發抖:“阿夜,此行山高路遠,是兄長對不住你。”


    最近幾日,南周皇帝向天下人公布小公子的名字:李臨夜。那麽小公子出行期間,想自稱為“林夜”,也不至於引人懷疑。


    禦旗懸杆,龍墀之下,南周眾臣且哀且怨。


    林夜被光義帝挽著,配合光義帝。他抬頭間,琉璃石一樣璀璨的眼睛盯著光義帝半天。


    光義帝看看他,再用餘光看看那戴鬥笠的“秦月夜”女首領。光義帝眼睛用力地眨一眨。


    林夜認真地驚訝道:“陛下,你眼睛怎麽了?陛下,你眼睛幹了嗎?”


    光義帝:“……”


    林夜握著他的手大驚小怪,勸說他保重身體,頗讓光義帝訕訕。光義帝本以為自己的目的要落空,不想林夜身後那個少年侍衛跳了出來。


    粱塵準確地指向雪荔:“閣下見到我國陛下,怎麽不以真容相示?”


    雪荔身邊那位一直祈禱“看不見我們”的北周使臣立刻結巴:“冬冬冬君啊……”


    光義帝幾多暗示,小公子看不到,粱塵卻看得清楚。粱塵行動快且敏,長身縱起,抓向那人的鬥笠,想讓那人露出真麵目。


    雪荔接過粱塵那一掌,本能地反手而攻。她反攻後,才停頓一下,覺得自己不該刺激他人。但粱塵凜神再戰,顯然已被刺激到。


    南周這邊禁衛護住皇帝,北周那邊“秦月夜”也不甘示弱地安慰使臣:冬君很厲害,不會吃虧的。


    光義帝心慰:原來這世上,還有人肯為我南周出頭。


    北周使臣心塞:冬君惹事,要是和親不成了,怎麽跟我國陛下交代?


    打鬥之外,林夜長歎口氣。


    他那口氣長得,差點把旁邊的阿曾歎得背過氣去。


    阿曾:“你擔心粱塵不是對手,打不過那女子?你也覺得那女子眼熟對不對?”


    林夜煞有其事:“我不覺得。我覺得你們毀了我的送親大典,我死去的祖先們要笑死我。”


    阿曾:“……”


    他真的想揪起林夜的耳朵:你身為男兒郎跑去和親不覺得丟人,別人在這裏打架你倒覺得丟人了?


    林夜點評道:“何況你看這打的烏煙瘴氣,塵土飛揚,弄髒我的新衣裳。”


    阿曾僵硬扭頭,盯著林夜的小白臉:你你你,算了。


    --


    下方亂局生起時,玄武門旁的“丹陽樓”上,正坐著一對父女,觀望下方南北兩國的送親大典。


    這對父女,是陸相與他的女兒,未來的南周皇後陸輕眉。


    照夜將軍身隕後,南周小公子的送親大典,標誌著南北周新格局的開始。無數人扼腕,無數人惶恐,還有無數南周百姓不理解本國為什麽要屈服。


    陸輕眉雖是未來的皇後,卻到底沒入主後宮。她很想親眼見證這一日大典,見到那位小公子。光義帝憐惜她,許她偷偷登上“丹陽樓”,在這處離大典最近的宮樓上,觀望下方的送別。


    她的父親陸相,則是為了陪她。


    陸輕眉柔靜典雅,端如觀音女史。


    此時此刻,她靜坐雅室,輕聲:“爹不必陪我,爹身為宰執,此時應在下方帶群臣,與北周使臣斡旋。”


    陸相淡然:“姑且讓北周覺得我南周君相不和吧。北周輕敵,我南周才有機會。”


    聞言,陸輕眉意外地抬眸,望向她父親。


    父親俊逸儒雅。年過四十,陸相依然是美男子。


    陸相則始終望著她:“你今日見到陛下了。他說他心疼幼弟,卻送幼弟和親。你還想嫁入宮中嗎?”


    “為什麽不呢,”陸輕眉垂下臉,清清淡淡,“陸家和建業的眾世家互利卻也互防。我們不是頂級門閥,想出類拔萃,最好的法子,便是和皇權依附,互相成就。隻有我嫁給陛下,陸家才能自萬千門閥中脫穎而出。”


    陸相蹙眉:“陸家不需要你這樣犧牲。”


    陸輕眉:“這怎麽會是犧牲?這是必要的。”


    父女二人生出爭執,一貫如此。


    陸相不理解女兒的執拗,陸輕眉亦不理解陸相的“天真”。二人每每爭及此事便不歡而散,今日舊事重提,陸相想借今日之局,勸說女兒。


    粱塵和雪荔打起來時,樓上靠著簾子的陸輕眉傾身:“咦?”


    陸輕眉盯著下方的打鬥:她看到了一個熟人,怎會?


    陸相:“怎麽?”


    他正要順著女兒的目光看去,陸輕眉卻忽而側肩,擋住了他的視線。


    陸相在陸輕眉一貫清寒的眉目中瞥過一絲慌然,他正要探究,卻聽陸輕眉問他:“爹,下麵那位少年,真的是小公子嗎?南周真正的小公子?”


    陸相一怔。


    他想到了曹刑前幾夜向他匯報的事。


    禁衛軍雖是陛下的禁衛軍,步軍指揮使曹刑卻暗中效忠陸家。


    光義帝和誰也沒見過的小公子之間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每次密話必屏蔽左右。而曹刑見到的小公子雖病弱,卻機靈俏皮。


    試問,一個病了很多年、不見世人的少年,真的會毫無陰鷙怨恨嗎?


    此時女兒問起,陸相便斟酌著:“在此之前,小公子在玄武湖畔養病,誰也沒見過他。”


    陸輕眉從中捕捉到父親的一絲懷疑。


    陸輕眉心思其實不在這裏。


    她一邊引著父親轉移心思,一邊朝下方的打鬥看了好幾眼。她雖一向冷靜,卻到底年少。不安之下,她喃喃自語:“爹,好久不見良辰了。”


    陸相:“良辰?他去潭州讀書,你不是知道嗎?”


    下方動靜再起,這一次,陸輕眉沒有攔陸相。他們看到,所有人嘩然跪地。


    --


    粱塵和雪荔打鬥,雪荔雖應付此人,卻知時間推延,對自己沒有好處。


    她餘光看到林夜,生了一個主意。


    雪荔在打鬥中一點點挪向林夜,粱塵沒注意,卻是雪荔離林夜那邊還有三四丈距離時,林夜旁邊的阿曾生出無緣由的警惕。阿曾見那鬥笠少女穿過粱塵的劍鋒,一指向這個方向彈來。


    指風不含殺氣。


    阿曾出手便擋,但那指風引走他,另一道指風趁機彈向林夜。阿曾和粱塵被雪荔引入打鬥中,雪荔的指風準確擊中林夜的膝蓋。


    “咚——”


    正在偷偷打瞌睡的林夜膝蓋一軟,朝地上磕去。


    在所有人察覺前,雪荔朝林夜飛來。林夜以為雪荔想捉自己當人質,正思考自己該不該反抗時,雪荔按住他肩。


    林夜一下子清醒。他仰頭,見俯身而來的鬥笠少女借力落地,輕紗拂麵,女香清寂。隔著紗罩,他好像又看到滿牆的飛花,飛花後少女空茫的眼睛。


    一個少女,怎會有那樣寂寞的眼睛?她又當真是那日的雪女妹妹嗎?


    她“噗通”一聲,跪在了林夜身旁。


    林夜:“……?”


    眾人傻眼。


    雪荔雖麻木,卻有一腔老道的江湖經驗。她不理解他們,但多年的刑罰不斷加身,她知道他們怎麽想的。


    眾人觀望下,這位女首領在林夜身旁跪得筆直。她跪地垂袖,雙手相疊抵額,以虔誠姿勢向數丈外的光義帝行拜禮。


    粱塵的劍抵在她脖頸上時,她不再躲。


    光義帝:“住手。”


    林夜偏頭,猜測雪荔拉自己一同跪的原因——她知道不能打下去。誤會起初是眾人以為她挑釁光義帝,隻要她表示順從,誤會便會解去。


    雪荔不想摘鬥笠,被林夜一行人認出自己。而她拉林夜跪,是讓南周地位尊貴的人,充當一把“調和劑”。


    想明白的同時,林夜彎眸:好吧好吧,誰讓我喜歡“日行一善”呢?


    他抬手拱臂,朗聲道:“臣拜別陛下,祝陛下壽與天齊,南周國盛,君臣有重逢之日。”


    時間好像停了一瞬,雪荔側頭:他幫了她。


    他猜出了她的主意。


    猜出了她這個……怪物的主意。


    雪荔安靜地看林夜,林夜安靜地看皇帝。


    當是時,眾人望著跪地的少年男女,紛紛醒悟過來。南周臣子連忙跟著小公子來跪拜,北周使臣不方便跪,便作揖拱手,委婉地向光義帝致歉。


    光義帝看著跪在最前方的少年男女,再看看烏泱泱跪了一地的人。


    他既怨氣得解,又在望天無言中,生出一種怪異念頭:林夜和那鬥笠少女怎麽弄得跟跪天地成親似的?


    算了算了。


    光義帝不再計較雪荔的不摘鬥笠,彎身虛扶他們:“諸位請起。朕來此是為你們送行,祝你們此行平安,一路暢順,所念皆如卿所願——”


    一場烏龍淩亂收場。


    林夜抬眸,聽到了光義帝的隱晦提醒,他覺得好玩:我真的會心想事成嗎?


    而雪荔抬眸,隔著紗幕看身邊所有陌生人:如我所願?可我又有什麽願望呢?


    --


    之後,護行車隊先走,南周臣子和北周使臣宴飲。北周使臣不日後也會離開建業,快馬加鞭返回北周都城汴梁,去向北周的宣明帝匯報和親事宜。


    “丹陽樓”上,陸氏父女眼看護行車隊浩蕩駛出皇城,朝未知的前路遠去。


    此事告一段落,陸輕眉跟隨父親下樓。


    她心中上下起伏,忍不住再朝那行遠去的車隊瞥了一眼:我沒有看錯吧?小公子身邊那個侍衛,真的是陸良辰?


    陸曦,陸良辰,她的親弟弟,此時應在潭州嶽麓書院讀書才是。他怎會跟在小公子身邊去和親,又是怎麽認識的小公子?


    看爹的反應,陸相是不知道此事的。陸輕眉心頭起伏:陸良辰,你不思讀書不念家族不想前程,又在背著我們胡鬧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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