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暝暝再不懂人類感情,此刻關注著陸懸的她也還是能看到他眼中亮著的光極度柔軟。


    像是極寒冬日裏唯一的暖陽,虛幻輕盈,小心翼翼,仿佛傾注了所有的愛意。


    這種光芒與陸懸平日的氣質並不符合,仿佛他的傾慕之人是烈火,將這堅冰融成了水與霧。


    可是,分明陸懸有著這樣熱烈赤誠的感情,為何他在暝暝眼中還是寡淡得沒有一絲滋味?


    人類與人類食物的美味之處,不就在於這滿腔的感情嗎?


    他看起來深情,但暝暝敏銳的嗅覺告訴她,他此刻沒有任何感情的波動。


    這還是暝暝第一次遇到這般奇特的現象,所以她注視了他許久。


    遠處,夕光漸黯,陸懸問暝暝:“看了這麽久,很失望?”


    暝暝搖頭,她的目光自陸懸身上收回。


    她沒有問他所傾慕的人是誰,也沒繼續表達她對他的目的。


    多少年了,她一直是這個沉默性子。


    她並非是將所有的事情藏在心中,而是這些會影響心緒的信息根本無法在她的內心停留。


    她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陸懸也是如此,他還不好吃,暝暝對他半分興趣也無。


    “天黑了,你要回家嗎?”暝暝問。


    陸懸輕哂一聲,站定在城樓之上,他在暝暝的麵前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一枚跳動著的機械心髒被他緩緩取出,經過上次陸危的改造,它多了個功能。


    現在陸懸的心若是能自己跳動,機械心便暫時休息。


    待感應到陸懸沒有自己心跳之後,它才會重新啟動。


    下一刻,在暝暝的麵前,陸懸的雙指一按,捏碎了這枚堪稱天下至寶的機械心髒。


    這簡單又瘋狂的動作就是在直白地告訴暝暝,他打算就這麽留在暝暝身邊。


    若是離得遠了,等待他的隻有死亡。


    “它有些冷。”陸懸傾身,在暝暝耳邊低聲道。


    他的氣息也是冷的,但暝暝對低溫並不敏感,看到陸懸做出這等瘋狂舉動,她也隻是眨了眨眼。


    “沈二小姐,這般也不能讓你多些表情嗎?”陸懸問。


    暝暝對他說:“家主會很歡迎問天城的少主暫訪沈家。”


    她簡短的一句話就表明她完全理解了陸懸的意思,並且也接受他來到自己身邊。


    但陸懸道:“此事不用大張旗鼓。”


    “為何?”暝暝覺得躲躲藏藏的很麻煩。


    “老家夥會覺得我丟了問天城的臉。”說到陸危的時候,陸懸身上才多了些接地氣的人味。


    “就這麽藏著,倒也有趣。”這問天城的少主是尋求刺激來了。


    “哦。”暝暝轉過身,一條蛇很快順著她的手臂攀了上來。


    “不是喜歡我變成這樣嗎?”陸懸說。


    暝暝側過臉,看到他變為身上有著青色花紋的黑蛇,這形象與她的本體頗為相似,但又有些許不同。


    她的本體蛇身皆為純黑,唯有頭部是青色,形容起來有些麻煩,所以若有人詢問時,她就說自己的顏色是黑中帶青。


    暝暝鬆了口氣,看來陸懸這化形之術隻是巧合而已。


    聽他之前和陸危隻言片語的對話,應該是以前在荒夜原的時候陸危還看不見。


    陸危聽了她自己描述本體,誤以為她的本體是黑底帶青紋的配色,後來他畫了她的模樣,被陸懸看去了。


    “沒什麽喜歡不喜歡的。”暝暝將自己的袖口放下,遮住陸懸所化的蛇。


    “你有什麽喜歡的?”陸懸問。


    “喜歡你。”暝暝答。


    陸懸低低的笑聲傳來。


    ——


    沈家主宅內最冷清的地方就是蘭軒,平日裏由青鬆與青竹兩姐妹打理院中事務。


    暝暝回來後,蘭夫人沒詢問與紀辰有關的事情,應當是對麵識相地說了些什麽。


    畢竟就算他有天大的野心與理想,也不敢去和問天城的少主對著幹。


    但蘭夫人還是拉著暝暝說了一頓:“你這孩子怎麽平白無故地去欺負你九妹?”


    暝暝想起了昨日沈霽被她嚇落水的事情,她搖頭否認:“蘭夫人,是她自己跌的。”


    “主家那邊可來了消息,九姑娘說你用了些邪術,恍了她的心神。”蘭夫人拍了拍暝暝的手背。


    “放心,主家那邊我已經給你應付過去了,過些日子我給你備些賠禮,你送去給九姑娘,此事便過去了。”


    暝暝自然是沒說沈霽故意捉弄她的事情,她隻是對蘭夫人說了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我要去長宵宮。”


    “你這修為如何能去?沈家隻有三個名額,輪不到你。”


    “以散修的身份前去就行。”暝暝說。


    蘭夫人卻蹙起眉頭:“隻有修仙世家的子弟才能直接參加第三輪。”


    “散修?你知道長宵宮登仙會的前兩輪有多難才能通過嗎?那可是不論生死的試煉!”


    暝暝低頭慢悠悠卷起自己的袖子,她準備做晚飯了,藏在她袖子裏的陸懸往上躲了躲。


    “蘭夫人。”走進廚房之前,暝暝很輕緩柔和的聲音慢慢傳來。


    “你當年也是以散修身份從三輪試煉中走出,位列登仙會第一的修士。”


    廚房裏驟然亮起一蓬火,暝暝點燃了爐灶,她對食物要求很高,若有條件她都會自己動手做飯。


    蘭夫人提高了的怒聲傳來,她不知在生氣什麽。


    “沈茗,誰許你查我當年的事情,我是你母親,你……你憑什麽?!”


    暝暝把廚房門關上了,還下了一道禁製。


    陸懸重新化作人身,饒有興味地道:“我與老家夥吵架的時候也如此。”


    “我沒有與她吵架。”暝暝手指捏著水缸裏鱖魚的兩鰓,利落地將它拍在了案板上。


    “梆——”木錘毫不留情地落在魚頭上,這鱖魚掙紮了半天,還是難逃一死。


    而後便是血淋淋的拔鰓剝鱗清理內髒,暝暝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隻在幾息之間完成,這最大程度保證了魚肉的鮮美。


    手起刀落,暝暝在魚身上切了幾刀,碼放到白瓷盤裏,撒上備好的蔥絲,放入蒸籠內。


    她備菜時,還不忘分出心神控製火候。


    也不知她控火的法術修煉到了何等精妙的地步,站在一旁觀看的陸懸甚至能感受到那火焰似乎有了自己的呼吸。


    在廚藝上,暝暝確實登峰造極,刀工、調味、火候……每一項的控製都精準優雅,完全讓食物迸發出它最佳的滋味。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陸懸那晚之所以會與暝暝相見,完全是因為她烤的鹿肉太香了,他才朝暝暝的方向靠去。


    “我以為我叔叔的廚藝已經很好了。”陸懸道。


    暝暝:“……”在荒夜原的時候就是他給我做飯,能不好嗎?


    她沒說話,一張清秀安靜的臉隱沒在氤氳的蒸汽之後。


    “問天城裏有全仙界最好的靈廚,他們哪一位做的食物都沒有你做的美味。”


    這並非是陸懸的恭維,他隻是闡述事實。


    暝暝合上鍋蓋,隔著爐灶與陸懸對視,她的眼中依舊蔓延著柔軟的霧。


    “我不會辜負食物。”她用筷子挑起一根被煮得晶瑩剔透的蘿卜絲,放入口中嚐了嚐。


    但暝暝想,對於她來說,烹調時傾注的情感比精準的工藝更加難得。


    人是很神奇的東西,他們烹調的食物有時會蘊含大量的情感,這是再好的技藝也抵不上的美味。


    這也是以前在荒夜原的時候,她很喜歡陸危烹製食物的原因。


    從人類的角度看,他確實很喜歡她,所以給她做的每一道食物——即便隻是隨便一顆烤紅薯,都能暫時滿足她那貪婪的食欲。


    暝暝也是會思念食物的,她盯著陸懸的臉,瞧出些陸危的影子,總算讓他顯得沒有那麽寡淡了。


    陸懸捕捉到暝暝眼中一閃而過的貪欲,挑唇笑了起來,他並沒有說話,也不知將這點貪欲解讀成了什麽意思。


    ——


    夜晚,暝暝的書房裏,陸懸手裏抓著一卷書,問暝暝道:“《鍛體十經》可看過了?”


    暝暝靠在椅子上,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沒。”


    “《引氣入體》《修煉六戒》《仙術入門》……”陸懸將一疊書拍在了暝暝麵前,“你真以為長宵宮說去就去?”


    暝暝沒想到自己也有被逼著讀書的一天,她抓了抓自己的腦袋,將《仙術入門》裝模作樣捧了起來。


    她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隻是耷拉著眼皮,書裏的字眼全部變成了菜單,剛吃沒多久她就餓了。


    “喜歡我,想跟著我?沒那麽簡單。”陸懸手指屈起,在桌上敲了敲。


    暝暝扁了扁嘴,按著時間翻過一頁書,假裝自己在看。


    陸懸就這麽守在她身邊,聽著自己身體裏傳來的鮮活心跳。


    這心跳聲並非冰冷機械造就,它溫暖柔和,有著獨屬於生物的蓬勃生命力。


    品嚐過真正生命的滋味,又怎麽還會忍受那顆冰冷的機械?


    ——這就是陸懸主動來找暝暝的原因,他要她成為他的附屬物,要她一輩子、此生此世都陪伴在他身邊。


    暝暝在陸懸眼中並非愛人,隻是一件器官而已,他享受她心甘情願的模樣。


    喜歡上他……陸懸心裏兀自想,算她沈家二小姐倒黴。


    ——


    同樣的夜晚,問天城之內的陸危接到門中修士來報。


    “無涯君,少主傳了消息過來,說是讓我們準備些他平日要用的東西,暗中給他送到沈家去。”


    陸危立於大殿之上,覆眼的白綾純白似雪,他說話的語調也如寒冰。


    “讓他自己回來取,他的宅子是他自己的地方,我沒去過。”


    作為一位長輩,他倒是懂得分寸,從不過問陸懸自己的事情,讓他保有自己的隱私。


    “少主把他宅子的鑰匙也給送回來了。”報信的修士將一枚精巧的銀色鑰匙雙手奉上。


    “人要走,東西要拿,機械心也給他捏碎了,那沈家二小姐給他下了什麽迷魂蠱?”


    陸危即便嘴上這麽說著,還是接過鑰匙替陸懸取東西去了。


    陸家僅剩下陸懸這支血脈,陸危也不好多過問他的事情。


    春日夜晚還寒涼,陸危取出陸懸住處的銀色鑰匙,打開了他住處的禁製,這裏有一切陸懸生活的痕跡。


    陸危對自己這位侄子的私生活沒有任何興趣,但當他推開房門去給他取書的時候,陸懸的一些秘密還是暴露了。


    隨著陸危推門的動作,院子裏的風穿堂而過。


    風將書房裏的書頁和畫卷吹得簌簌作響,有一卷掛在書桌後的畫飛到陸危麵前。


    陸危俯身去取,他覆著眼,看不見這書房裏究竟是何等光景。


    門後、書桌後、博古架上、窗邊、書櫃旁……所有一眼可見的牆上都掛滿了同一幅畫。


    就連裝飾瓷瓶上的紋繪、硯台上的雕刻,宣紙上隨手的塗鴉……這些也全都是一個形象。


    那是一名女子。


    陸危撫平被風弄皺的畫像,他的手指描摹過畫卷表麵。


    畫上極細微的顏彩痕跡展現了這幅畫的色彩變化與線條走向。


    他雖蒙眼,但其他感官敏銳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隻輕輕一撫便知曉了畫中人究竟是誰。


    陸危薄唇抿成一道刻薄的直線,發現這個秘密的他覺得陸懸又好笑又幼稚,隻評價道:“有病。”


    他隨意收拾了些陸懸的東西,就命人給他帶去了。


    回房休息的時候,陸危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蒙眼的白綾,在這柔軟布料之下,是一雙可見光明的眼睛。


    他的目盲確實是早就好了。


    是夜,陸危合衣而眠,忙了這麽多日,今夜他才有空合眼。


    與此同時的暝暝也終於把陸懸給應付過去了。


    “明天看!明天一定,讓我睡覺吧。”暝暝揉著眼睛走向自己的房間。


    她趕著去睡覺,沒留神步伐大了點,超出會讓陸懸心髒停跳的距離些許。


    兩人都發現了這個疏忽,即便暝暝馬上就朝陸懸靠近了,但他還是察覺了些許變化。


    在親手將機械心捏碎之後,他的心並沒有因為遠離暝暝停跳。


    “莫動。”陸懸讓暝暝停著,自己往後退。


    直到退了十丈多距離陸懸才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有了要停跳的跡象。


    他有些驚訝。


    “距離變遠了。”暝暝對他說,“那你今晚去我隔壁房間睡覺。”


    陸懸:“?”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你就隻關心這個?


    他暗自想著心跳停跳距離變長的原因,沒再說話,在房門前與暝暝分開。


    暝暝回房之後,猛力打了個哈欠,若得不到充足的睡眠,她可壓不住自己膨脹的食欲。


    她懶懶一倒,整個人撲到了床上,拽過被子就睡了過去。


    對於暝暝而言,她的睡眠就是暫時的死亡。


    在醒來之前的這段時間裏她不會有夢境不會有思考不會有意識,她的思緒深處是一片虛無與黑暗。


    蛇是不會做夢的。


    但這一晚上,她第一次在睡眠中有了意識,她來到一片荒蕪之境,眼前是黑色的荒漠,無名之風呼嘯著卷起沙礫與枯草。


    她做夢了,並且來到了熟悉的荒夜原。


    暝暝身處高處的山洞前,她第一次在睡著之後遇到這樣的情況,所以她試探著往前走一步。


    她沒邁動自己的步子,垂在她身下的是一條長長的蛇尾。


    荒夜原是仙界唯一的絕境,這裏所有法術都會陷入紊亂,她也維持不了自己的人形。


    忽地,身後傳來響動,好像是有人朝她奔了過來。


    暝暝吸了吸鼻子,正待回頭去看,卻先被一人從後拉入了懷中。


    他的懷抱溫暖,心跳蓬勃,氣息誘人,落在她耳側的吐息灼熱撩人。


    “暝暝。”他埋在她的頸窩,低低喚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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