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這一日的白天,沈家主宅內——


    “沈郎今日說要送茗兒回來,靈竹,快!給我梳妝……”


    蘭夫人呆呆坐在鏡前,直到沈家侍從來報,她才猛地清醒過來。


    “是,夫人。”與靈鬆長得有幾分相似的靈竹姑娘走上前來,替蘭夫人挽起發髻。


    “沈郎可是想我了,才借著送茗兒回主家的借口來見我?”


    靈竹一下一下順著蘭夫人的長發,頭也沒抬地答。


    “聽嘉山那邊傳來的消息,是二小姐幫了西境的無涯君一些忙,立了功呢。”


    “這孩子不見有什麽修煉的天賦,成天就想著吃和睡,她也能幫上無涯君的忙?”蘭夫人道。


    此時,院外忽然響起人聲:“家主,家主你怎麽來蘭軒了?”


    聞言,蘭夫人也顧不上隻梳到一半的頭發,朝門外撲了過去。


    “沈郎,沈郎……你來了?這麽多年你怎麽不來看看我?”


    “沒關係!我在這裏等你十年,百年,千年都可以,沈郎,你快進來呀,蘭軒的門從來沒有關過……”


    “你們人呢,快把沈郎帶進來啊,愣著做什麽?”


    “沈郎,蘭軒的下人不聽話,明日——不!今日我就把他們都趕走,你快些來吧……”


    隨著蘭夫人奔跑的動作,她本就沒束好長發披散下來,狀若瘋魔。


    蘭軒裏的侍從默默注視著她,有些膽子大的已經轉過身去偷笑起來。


    也不知是誰在院外喊了一嗓子,他們家主怎麽可能會來蘭軒呢?


    自從蘭夫人瘋了,沈付就對她避之不及了。


    一個假消息,一個玩笑也能惹得她這麽一位曾經修為高深的修士在院中徘徊,仿佛冤魂,模樣可悲可笑。


    而此時的蘭軒之外的蓮池旁,沈霽朝一旁氣喘籲籲的侍從拋下一枚靈石。


    “做得好,我就知道那個瘋婆子會相信,聽說她曾經也是聞名東境的修士,現在真是一點當年的模樣都看不到了。”


    “真可憐,哼,你就替沈茗還債吧,莫盈姐現在還傷著呢,要不是她自己遮遮掩掩,怎麽會惹得莫盈姐出手?”


    沈霽聽著蘭軒裏傳出的淒然呼喚,總算將前幾日受的氣順了不少。


    “回去吧,去醫館那裏,我還要看看莫盈姐。也不知道在長宵宮的登仙會之前她能不能恢複,我們說好了要一起去的!”


    沈霽轉身,一扭頭,她看見暝暝安靜地站在蓮池的另一側,也不知道在這裏呆立了多久,聽了多少秘密去。


    不過……沈霽暗自想道,隔了這麽遠的距離,以沈茗的修為應當聽不到就是她策劃了這個惡作劇。


    所以,她抬高下頜隨意朝暝暝喚了聲:“二姐。”


    暝暝沒應下,她的耳力自然沒有沈霽想的那麽差。


    走到沈霽麵前的時候,暝暝抬眼懶懶瞧了她一眼。


    此時此刻,她眸中纏繞著的朦朧霧氣徹底散去,露出一條上古巨蛇本該有的眼神。


    這是不加掩飾的冰冷食欲,它比惡意敵意殺意這些氣息更加令人恐懼,因為這代表著她眼中的這個人與砧板上的肉無異。


    二者根本就不是同一個層級的平等存在,捕食者與被捕者之間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令人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勇氣。


    在這對視的一瞬間裏,沈霽的呼吸被嚇得暫停,她竟被暝暝的隨意一瞥嚇得身子發軟,站立不穩。


    “九姑娘!”在侍從的驚呼聲中,沈霽被嚇得向後仰倒跌在水中,不住撲騰著自己的身子,驚懼交加。


    而此刻的暝暝已經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那雙漂亮的杏眼之中又蒙上了一層柔軟的霧氣,將暗藏的凶性壓下。


    這麽多年了,她還是本性難移,暝暝若無其事地走過蓮池,如此想道。


    蘭軒之內,蘭夫人因為見不到沈付,淒然的呼喚聲已帶上了泣音。


    沈付躲著她還來不及,自然不會說要來什麽蘭軒。


    這消息都是沈霽為了捉弄她放出來的,目的就是要她再犯瘋病,在眾人麵前露出醜態。


    暝暝入了院中,隻看到蘭夫人披頭散發地跪坐在地上,口中呼喚著“沈郎”,不住落淚。


    “蘭夫人。”暝暝站定在她麵前,她沒有俯身攙扶自己這位名義上的母親,也沒有覺得她丟人,特意忽略她。


    她隻是朝她伸出了手,等待蘭夫人漫長的哭泣結束,然後自己抓著她的手站起來。


    “你回來了?”蘭夫人恢複過來的時候,人還是清醒的,她將自己亂得不成樣的發絲慢慢攏好。


    “嗯。”暝暝應。


    “沈郎不是說要送你回來?”蘭夫人又問。


    “晚上吃什麽?”暝暝直接把話題岔開。


    “你就隻想著吃,這樣可怎麽找道侶……’蘭夫人絮絮叨叨。


    “嗯。”


    “我約了紀家的孩子與你見麵,他很有希望通過長宵宮的登仙會,未來也會是很厲害的修士,一定能保護你。”


    “嗯。”


    暝暝倒是有耐心,蘭夫人說一句,她就應一句,絲毫沒有因為她的迂腐愚昧而露出任何不耐煩的表情。


    人類就是這樣,暝暝並不覺得他們醜陋,隻要他們還能說話,還有情緒的變化、感情的流動……


    ——那麽他們在暝暝眼中都是難得的美味,沒什麽人會和食物過不去。


    次日,暝暝應了蘭夫人的要求,去與那個紀家的修士見麵。


    ——


    “我修煉很忙,你也知道長宵宮的競爭有多激烈,我能出來見你一麵,已經是看在蘭夫人的麵子上了。”


    暝暝低頭撥弄著碗裏的牛肉羹,打了個哈欠。


    “修道之人不應把心思放在情愛之事上,這些年我也聽說過一些蘭夫人的事情,她前些年變癡傻了許多,都是為情所困,你……修為也不高吧?”


    “雖然並無證據,但仙脈是有傳承的,長輩什麽樣,後代大抵也相似,看你的樣子,這說法也確實沒錯。”


    坐在暝暝對側的紀辰容貌清俊,身著一襲青衫,舉手投足間仙氣盎然,一看便知修為已來到金丹之境,這在同齡人中也算是佼佼者。


    遠高於同輩的天賦令他自視甚高,他自忖他將目光放在無邊無涯的大道之上,卻沒想到還是被族中求著來見那愚鈍的沈家二小姐一麵。


    沈家在東境之中多少能說得上話,他所在的氏族不算強大,就算沈家二小姐並不出眾,他也隻能硬著頭皮來赴約,以免駁了沈家的麵子。


    紀辰思及至此,便覺得有些受辱,他誌存高遠,卻被世俗的規矩困在麵前這位隻會埋頭吃食的女子麵前,何其可悲。


    暝暝自然是不知道他的內心活動竟如此精彩,她不過是答應蘭夫人來這裏赴約而已,順了她的意,她能少犯些瘋病。


    蘭夫人身體無礙,也不知受了什麽刺激才變成這般模樣,這心疾也隻能等她自己慢慢好了。


    暝暝咀嚼著嘴裏的牛肉羹,完全沒聽紀辰在說什麽,她隻覺得這肉烹製得有些幹柴了,這酒樓裏的靈廚的手藝不如她。


    紀辰瞧著她的模樣,更覺她愚鈍粗俗,心底厭惡多了幾分。


    她不會和蘭夫人一樣沒了男人也要死不活吧?他若是就這麽離開,她會不會歇斯底裏地跟上來……


    他今天會來見她,根本就是個該死的錯誤!


    在兩人的靜默之中,紀辰心底閃過無數念頭,最後竟化作對暝暝的抗拒與厭惡。


    此時,暝暝嗅到身邊食物的氣息濃了些,顯然是她麵前都紀辰多了很多心思。


    這種或喜或怒的情緒仿佛是填滿動物被掏空胸腔的香料,加以蒸、烤或是熏一定能激發出它曼妙的滋味。


    暝暝吞了下口水,這舉動在紀辰眼中看來簡直就是這位平庸的沈家二小姐對他的覬覦表現。


    當然,這或許也勉強稱得上是“覬覦”。


    “我和你不可能!”紀辰重重拍了下桌子,怒聲對暝暝道。


    “哦……”暝暝剛把桌上的菜肴吃完,她取出白帕慢悠悠擦嘴。


    在紀辰上下打量她幾百個來回之後,她才第一次將視線放在紀辰身上。


    暝暝的眼眸依舊泛著溫柔的霧,她自身的氣息是慵懶從容的,仿佛是陽光下靜靜流淌的溪流,誰也不知道那溪流下埋伏著怎樣可怕的怪物。


    她的氣質獨特,當特意與人對視時,便能輕易令對方恍了神。


    “你——”紀辰愣了片刻。


    “這可是你說的。”暝暝起身,得到對方拒絕的話語便心滿意足。


    “你站住!”紀辰見她離開,竟然鬼使神差地喊了聲。


    暝暝也聽話,馬上定住自己的身形,問:“還有什麽事?”


    “我勸你不要耽於情愛。”紀辰怕暝暝糾纏自己,於是提高了聲說道。


    暝暝:“不。”


    她做事懶得變通,她來到沈家就是為了攻略陸懸,所以這個情啊愛啊的,她是一定要搞的。


    “我就知道你對我有這等……這等……這等心思!”紀辰心道果然,他看了暝暝一眼。


    “收起你的心思,免得像你母親一樣。”


    暝暝覺得奇怪,她對陸懸有這等心思很奇怪嗎?她要攻略他可才能突破化神。


    於是她道:“不收。”


    “你——不可理喻!你以為你這般死纏爛打我就會對你另眼相看了嗎?你這樣隻會讓我更討厭你,少拿你沈家二小姐的名頭來壓人,等我入了長宵宮,區區沈家也要對我恭敬有加!”


    暝暝歪頭問:“與你有什麽關係?”


    “不是你盼著我要當你的道侶?”紀辰心道這沈茗此時竟開始欲擒故縱了。


    “我的道侶另有人選。”暝暝的目標一向很明確。


    “怎麽還能還有別人,承認你的心思很難嗎?”紀辰道。


    此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的嗤笑聲。


    “怎麽不會有別人?”一人飛躍到窗台上,身姿靈動優雅。


    他的臉頰逆著夕光,勾勒出深邃俊朗得不似凡人的麵部輪廓。


    陸懸半靠在窗台上,在靠近暝暝的時候,他再次聽到了自己鮮活的心跳聲。


    他半垂著眼,冷然視線落在暝暝身上,抿唇沉默。


    倒是紀辰看到他的模樣,雙眼驚得瞪大。


    陸懸的模樣並非整個仙界無人不識無人不曉,但在不久之前的東海試煉中,陸懸實力驚豔四座,令萬千意氣風發的仙家弟子隻能仰望他的身影。


    而他紀辰,也正好是在人群中仰頭看他如入無人之境斬獲頭籌的——萬千修士之一。


    陸懸是人中之龍,是萬千人中的“唯一”。


    而現在這位當初高遠得隻能看到他背影的問天城少主竟然隻盯著這位平庸得惹人厭惡的沈家二小姐看?


    而暝暝自然不會在意紀辰的震驚之色,她見到陸懸,隻暗自慶幸自己不用親自去一趟問天城。


    她對陸懸道:“你回來了?”


    暝暝用的詞語是“你回來了”,不是“你來找我了”,這句話更有一種宿命的意味。


    他是她的天命之人,她才是他的歸宿,宛如讖言,永不會被違背。


    陸懸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暝暝的手腕,將她整個人從酒樓的窗戶裏帶了出去。


    在紀辰震驚的目光中,陸懸拽著暝暝躍出窗台,飛向天空。


    遠處金紅的夕陽光芒灑落,將這座人類城池照得閃閃發亮。


    雙偕行於天際,迎麵的晚風吹起衣袂,仿佛他們正在私奔。


    這樣的場景本該是浪漫的,可暝暝偏偏飛著飛著就打個哈欠。


    方才那個紀辰的味道實在是太複雜了,她餓,餓了就困,隻有睡著了才不會想著吃。


    聽見她打哈欠,陸懸不樂意了:“還想著睡?我要去長宵宮的,你不跟著我來嗎?”


    暝暝懶懶抬眼,問:“長宵宮是什麽?”


    “如此不思進取,也想著喜歡我?”


    “嗯……”暝暝麵前開始搜索自己的記憶,大致想起了長宵宮的淵源,真要細說起來也有些複雜。


    總之,它現在是一處很純粹的修道之所,每百年都會有登仙之會選中最有天賦的修士入內修行。


    早些年,那裏也出過不少證得大道,化神為仙的修士,這是人類修行最通暢的一條路了。


    陸懸讓她跟著他去長宵宮?


    好麻煩……


    暝暝揉揉眼睛,也算是答應了。


    “我不過是在了結那日你救我的因果,你莫要想太多。”陸懸提醒暝暝。


    “我自有傾慕之人。”陸懸望向夕陽近處的遠方,語氣由冰冷變得繾綣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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