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微把換下來的衣物都放在衛生間的小凳子上,邁開小腿進了淋浴室。


    頭頂蓮蓬頭的熱水淋下來,年輕女人仰起頭,她身量修長,常年鍛煉的四肢骨肉均勻,線條漂亮,溫熱水流從頸窩流到腰窩,筆直細韌的小腿,飛濺在腳邊,像是從頭到尾鍍上了一層珍珠似的光。


    道觀裏的女人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背身麵對水鏡。


    但是耳邊的水聲還在響,手指拂過水流落在肌膚上的柔滑感也清晰分明。


    她收在長袖的手撚了撚自己的指節,似要擺脫潮潤。


    ——明明山中溫度低,指腹卻溫熱如春。


    傅清微衝了一下熱水,將長發散了,簡單地打濕,將洗發露揉在頭上。


    她指尖似乎碰到了什麽東西,太細微所以沒去理會,她洗完頭直起身,繼續抹沐浴露洗澡,熱水衝去了一天的疲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等她洗完澡收拾浴室,在排水口撿起了一樣東西,似乎是紙張的碎片,已經濕得不成樣子,她隨手丟進了衛生間的垃圾桶。


    睡前她上網搜索本市道觀,又把範圍擴展到鄰市,什麽青羊宮、抱元觀、守一觀、天師洞等等,都香火鼎盛。那個人,會在這些道觀裏麵嗎?


    *


    蓬萊觀。


    人跡罕至的後山此時站了約莫幾十人,都是道士打扮,但道袍各自不同,有的繡有宗門標記。


    因為地方小,站得密,乍一看也烏泱泱的。


    為首一人正是傅清微曾在公交車上偶遇過的,年輕一些的坤道。


    占英是奉局裏的命令來此,若水道長剛剛出關,她代表局裏為她準備一應物品,以適應現代生活。如果可以的話,局長親自叮囑她,讓她將若水道長請出山,到局裏坐鎮。


    說實話,她覺得希望不大,局長未免太看得起她了。


    她惆悵地望了望天。


    眼前的大門一開,“砰!”一塊沉重的棺材板飛了出來,摧枯拉朽地將門口的人群轟成鳥獸散開。


    石棺棺蓋重達幾百斤,眾道士紛紛念咒抵禦,可那棺蓋連去勢都未阻,將眾人趕到了百米之外,篤的一聲插在地上,像是為他們新立的墓碑。


    “再不滾,你們都要死!”


    道觀裏傳來一聲充滿戾氣的聲音。


    這可在一眾人裏炸開了鍋。


    “穆觀主怎麽這樣說話?”


    “同為道友,即便她輩分比我等高,也不該口出惡言。”


    “道友,你我都修道了,還講究這個?索性你也罵回去,該不會不敢吧?耿耿於懷,當心心魔難消。”


    “知道的明白你們清靜派受了穆觀主的恩,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穆觀主的狗呢,這下我心魔消了哈哈。”


    “她躺在棺材裏,符紙貼的滿院都是,誰知是邪是魔?!”


    “誰家好人睡棺材裏啊?”


    “你——你們不準說慈讓真人壞話!”清淨派的小道長拂塵一扔,跳起來打人。


    占英識趣退得最遠,和她同來的幾位道友與她互視一眼,均感到一絲頭疼。


    大約是消息走漏,其他宮觀得知穆若水再次露麵的消息,大為震動,派了各觀的天驕過來打頭陣,也是給徒兒們曆練,這一波年輕的女女男男,做事衝動,不知觀主脾氣,居然在敲門無人應答時擅自推門而入!


    觀主大怒,把他們都趕了出來!


    這幫人又在門口嘰嘰喳喳,觀主就動手了。


    占英幾人無端被連累,有苦說不出。


    占英先把飛踢亂踹的清淨派小道長抱到一邊,其他幾人打圓場,好不容易勸下來。


    占英:“諸位道友,稍安勿躁,讓我來。”


    “那你來。”有人抱著桃木劍抬起下巴,正是方才率先推門的乾道。


    占英暗罵了一句,臉上仍然笑眯眯地謝過,整理衣服,慢慢來到門前,兩手相抱,內掐子午訣,認真地行了見過禮:“晚輩靈管局占英,師承閣皂宗。”


    “拜見慈讓真人。”她再次揖下身子,態度恭敬萬分。


    如今在世能稱真人的,除了穆若水,都是一百多歲不入世的老祖宗,龍虎山那位,還有茅山,加上全真道,不超過一掌之數。即便她看起來既不慈悲,也不謙讓,占英也不敢有半分不敬。


    況且,誰也不清楚慈讓真人究竟多大歲數,說不定比老祖宗還大。


    裏麵靜了許久,傳來一聲輕描淡寫、言簡意賅的——


    “滾。”


    占英:“……”


    先前讓她上前的乾道噴出一陣笑,卻聽見身邊的人驚恐地叫他的名字,他扭過頭去,瞳孔放大,方才直立在旁邊的石棺直直地朝他砸了下來。


    從上至下的陰影籠罩他的全身。


    乾道有幾分身手,就地往後一撤,退出十來步,他臉上剛浮現得意之色,石棺棺蓋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飛了過來,結結實實地砸上他的胸口,五髒俱傷,哇的吐出一口血。


    其他人嚇了一大跳,臉色煞白。


    他們還愣在原地,門又開了,這次從裏麵扔出了一把黃豆。


    占英最先反應過來,大叫:“不好,快跑!!!”


    黃豆落地,化為陰兵,銅盔鐵甲,身材高大,舉著煞氣十足的刀劍,揮刀向天驕們砍去。


    所到處陰風唳唳,萬鬼齊哭。


    天驕們哪見過這陣仗,嚇得連咒語都忘了,一邊丟符一邊哭著往回跑,占英幾人拖起身受重傷人事不省的乾道,指揮眾人撤到了山腳。


    遠遠的,還聽到觀中傳來一聲輕蔑的冷笑。


    “嗬。”


    一番碰壁,眾人各懷心思。


    占英自然是想著這回任務麻煩了,大部分人心有餘悸,但小聲嗶嗶。


    “剛剛那是撒豆成兵嗎?我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麽高深的道法我師父都不會呢。”


    “我們觀主也不會,我以為是書上騙人的。”


    “穆觀主好厲害。”


    “雖然她打傷劉道友不對,但也是劉道友不敬在先。”


    “對對對。”


    “就是就是。”


    雖然依舊畏懼,但質疑聲已經沒有了。


    清淨派的小道長兩眼亮晶晶地望著山上的方向。占英把眾人匯集到一起,讓他們不要再輕舉妄動,願意繼續等的就繼續等,不願意的可以各回各家。


    天驕們拿出手機給長輩打電話請示去了。


    占英又問一眾人裏誰醫術最好,一位十七八歲的坤道出列,取了一碗水,對著它念咒,最後讓昏迷的乾道服下,劉道友痛苦的麵色緩解了許多。


    坤道起身,把碗放到一邊,說:“隻能暫時穩住傷情。”


    占英:“救護車馬上就到。”


    對方頷首,重新回到了隊列。她站到隊伍最後,碰了碰一位少女的衣袖,小聲道:“你不是有治內傷的丹藥?”


    正是那位清淨派的小道士,名璿璣,今年隻有十五歲,道袍都比人家小一號。


    璿璣哼了一聲,說:“我偏不給他用。”


    天驕們和長輩商議過後,留下一部分,走了一部分,走的人更多,剩下的隻有不到十人。占英打電話給局裏請求支援,派了更多的人過來,駐守在山下,無人機輪番在空中巡崗,連晚上都有人值守。


    璿璣作為留下來的一員,也日夜看著,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她覺得……好像監視啊。


    山頂月色一夜涼過一夜。


    蓬萊觀後院,通身鮮紅的石棺裏,傳來一陣刺撓的聲音,因隔著一層有些發悶,似乎是指甲劃過石板,不停地刮不停地刮,越來越快!


    不久後,棺蓋衝天而起,直直飛到十幾米的高度,轟然落地,一聲巨響。


    穆若水的雙手手腕都現出細細的紅線,似乎要從她皮膚裏勒出血來,漸漸入肉,直至斬斷她的手腕。


    隨著棺蓋再一次合上,棺中空空如也,已沒有女人的蹤影。


    無人機畫麵裏樹葉動了一下,坐在監控前的人敏銳地投去視線,接著所有的畫麵裏樹葉都動了。


    他的警惕放下來。


    是風。


    占英掀開帳篷,從外麵走進來,問道:“有異常情況嗎?”


    辦事員回道:“沒有。”他隨口叮囑,“外麵風大,大夥晚上都注意保暖。”


    占英:“風?沒有風啊。”


    辦事員:“不對,我明明看到……”


    占英看完之前的監視器畫麵,暗道一聲糟了,她衝出門去,緊急丟下一句:“馬上上報局裏!”


    *


    c大,食堂。


    已經步入秋招,早就搬出宿舍的傅清微和家在本地的甘棠好不容易在學校相會,甘棠誇張得宛如牛郎織女一年一會,抱著她不肯撒手,大訴衷情。


    趁著打飯的時間,傅清微才能和她暫時分開片刻。


    即使關係好,也未免太粘人了一些。


    傅清微特意在窗口前多停留了一會兒,轉身看到甘棠向她用力招手,麵帶笑意慢慢走過去。


    甘棠一看她堆成小山的盤子,驚道:“這麽多,你吃得完嗎?”


    傅清微也不知道為什麽,最近特別容易覺得餓。


    “能吧,消耗比較大。”她這麽回答道。


    甘棠不知道她具體指的什麽消耗,但傅清微一個人養活自己,確實比她忙比她辛苦,於是她目光溫柔地說:“那你多吃點,待會我請你喝奶茶。”


    “嗯嗯。”傅清微埋頭苦吃,大快朵頤,都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甘棠突然感到了微妙的不對勁。


    “清清。”


    傅清微沒有反應。


    她的吃相也特別誇張,完全不像平時的樣子,風卷殘雲,很快桌上便留下一堆雞骨頭。


    傅清微擦了嘴,抬起臉問她:“怎麽了?”


    又恢複了往常清淡溫柔的樣子。


    甘棠:“……沒什麽。我們去買奶茶吧。”


    “我請你吧,最近發工資了。”


    “上次就是你請的,這次我來。”


    “是嗎?”傅清微有些記不清了,不僅容易餓,她最近精力也不濟,老是犯困,幸好沒有重要工作。


    “是啦是啦,我請你。”甘棠挽著她的胳膊笑嘻嘻地走遠。


    傍晚,傅清微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區,手裏拎著一個紅色的塑料袋,對麵走來的鄰居和她打了聲招呼,驀的扭頭看向她袋子裏伸出來的一把香,還有白蠟燭隱約的輪廓。


    清明還沒到啊,這是要在家裏祭祖?


    傅清微打開家門,將買回來的燒雞放進冰箱裏,裏麵還有一些生肉,香燭和線香等一應物品放在茶幾上。


    她雙目直直地看向前方,走進臥室,關起門睡覺。


    子正,十二點。


    一片漆黑的房子裏傳來不停咀嚼的聲音,連骨帶肉,嚼碎了咽下去,牙齒和骨頭摩擦出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雞骨頭撒了一地,貪婪的目光投向了冰箱裏的生肉,“傅清微”眼泛綠光,一把抓出生肉塞到自己的嘴邊。


    人類的身體和本能無法進食生肉,何況剛吃了一整隻燒雞,她吞進去一口便吐出來半口,又用沾滿油水的雙手將吐出來的塞進去,一邊吃一邊吐地吃完了一斤生肉。


    她吃得滿臉淚水,幹嘔不斷,手卻將食物不停地往脹滿的胃部塞。


    月光穿過陽台,照進屋裏已不夠亮,蒙蒙的一片,冰箱前的身影將頭埋在裏麵,咀嚼聲不絕於耳。


    冰箱裏能吃的都吃空了,“傅清微”來到陽台,麵朝月亮跪拜,拆開了祭品裏的香燭,她正要往嘴裏放,麵前的月光卻被嚴絲合縫地擋住了。


    八層的高樓陽台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個女人。


    她赤著雙足,腳踝各有一圈明顯的紅線。


    “傅清微”慢慢抬起頭,對方的身影清晰映在她漂亮的瞳孔裏。


    女人體態修長,赤足而立,鮮紅道袍裹身,腰懸玉佩,身披鶴氅。


    ——正是離開宮觀孤身下山的穆若水。


    穆若水冷冷地瞧著它,麵無表情。


    它本來對人打擾她拜月十分不喜,一見她裝扮和麵容,倒是發出嘻的一聲笑,矯揉地一撫鬢角,用傅清微的聲音柔聲問道:“道長,你看我像人還是像仙?”


    不知道為什麽,穆若水見它用這副身軀這般作態,更用她的聲音,胸中怒火大作,瞬時滔天!


    “孽畜,找死!”


    她抬手扼住對方的咽喉,從地上拎起來,生生提至雙腳懸空。


    “傅清微”不躲不避,可穆若水分明見那黃鼠狼的臉上生出一張哭泣的臉,正是傅清微自己的臉!


    穆若水腳步後撤,手指的力道不由鬆了兩分。


    “殺了我,她也活不了。”


    “道長,你舍得嗎?”嬌媚柔美的女人聲音再次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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