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楊將兩板豆腐裝好的時候,天還沒亮。


    他在院裏點了盞泛黃的白燈籠,借著微弱的光源,抓了草料,往裏加了些熱乎乎的豆渣,喂家裏的老夥計,一頭叫“倔驢”的騾子。


    倔驢很親近他,陸楊剛過來,倔驢的大腦袋就往前湊,陸楊立即伸手,將倔驢的腦袋摁下,躲過了它濕濡的大舌頭的舔舐。


    騾子吃上食,他又轉身去灶屋。


    他一早就起來和好了麵,這會兒發好了,他洗洗手,就來揉麵做饅頭。


    饅頭是白麵的,往前幾年,家裏也吃得起白麵饅頭,過後是越來越差,終於在縣裏混不下去,灰溜溜回了村子裏。


    老爹死要麵子,不願承認落魄了,隻說是年紀大了,想家了。恰巧,陸楊到了年紀,也該說親了,這便更有了理由——縣裏人花花腸子多,他還是想在村裏找個老實本分人做哥婿。


    陸楊的老爹姓陳,是陳家灣數一數二的富戶人家。落魄了不願承認,正值說親的時候,拿了一半家底出來,讓陸楊給家裏招呼好吃好喝。


    這一天天的,白麵饅頭和白米飯吃著,每天家裏都飄著肉香,時不時燉個湯,把村裏人都饞得直流口水,來訪者眾多,一打聽,得知陳老爹要給陸楊尋摸親事,各家意動,上門說媒的,幾乎要把他家的門檻兒踏破。


    陳老爹挑哥婿的要求隻有一個——有錢。


    如果要再加個條件,那就是會掙錢。


    陳老爹指著拿銀子東山再起,也指著未來的哥婿能長長久久的扶持他家,做個小錢袋子。


    被他家的場麵唬著,來提親的人家出的聘禮都高,最高的是住在黎寨的獵戶。他竟肯給二十兩聘禮!


    “真是蠢貨,一輩子沒見過小哥兒還是怎麽的,舍這本錢,什麽樣的夫郎找不到!”


    陸楊低罵著,用力將麵團摔在案板上,拿隻竹編小籮罩著。


    饅頭隻蒸四個,餘下的麵得留著,等到天亮,有人來家裏,還能裝模作樣騙一騙這些傻子。


    罵歸罵,活兒還得幹。


    發麵時,鍋裏燜著粥,這會兒都煮好了,他給盛到陶罐裏,再往鍋裏加水,蒸上饅頭,又在蒸格上放了一圈紅薯,正中央放一碗滿滿的臘肉,蓋上鍋蓋,再添根柴火,緊著把灶眼裏的熱水舀出來,再添滿水,把裝著粥的陶罐放在灶眼上,等著水開了,就能用熱氣暖著粥。


    原本放在灶眼上溫著的野菜窩窩頭,被他暫時放在灶口熱著。


    舀出來的熱水,稍加兩瓢涼水,試著水溫合適了,他就端進東邊的屋子,伺候爹娘起床。


    陳老爹一定要第一個用水,這是他作為一家之主的地位。


    他兩手泡到熱水盆裏,聲音都舒坦了,笑眯眯跟陸楊說:“那姓黎的有本事,家裏也沒拖累,這門親事不委屈你,往後你得記著我的好,別做那白眼狼,要多貼補家裏。”


    姓黎的獵戶叫黎峰,今年二十三歲了,這年紀,已然是晚婚,但他根正著,是先把家裏日子過順了,才出來討夫郎。


    黎家是一個寡母拉扯他們三兄弟長大,二弟前年成親,趕在他前頭,三弟是個小哥兒,還未說親。


    黎家寡母是陳家灣人,聽了娘家的信兒,火急火燎就過來。那也是個爽利潑辣的人,加之姓黎的高大強壯,擺出了一副說一不二的性子,讓陸楊很不喜歡。


    相看那天,他倆說話,陸楊就試探了一下以後家裏誰做主,就跟戳了姓黎的眼珠子一樣,把人開罪了,張口如雷,寧可親事不成,也不受那委屈,說什麽是好漢就不被夫郎管著。


    這叫什麽屁話!


    不想被夫郎管著,那他怎麽不去打一輩子光棍!


    黎峰是出聘禮最多的人,附近幾個村子轉轉,再有富戶,也不會像黎家這樣舍得,陳老爹自是一通安撫,回頭把陸楊好一頓罵,罰他一天沒飯吃。


    陸楊氣壞了!也就更加不喜這門親事。


    陸楊不喜歡沒用,陳老爹對這個聘禮勢在必得。


    他要再起作坊,重操舊業。為這事,陳老爹能把陸楊賣了。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陸楊低眉順眼應著話,又不著痕跡的轉移話題:“豆腐我都裝上車了,爹,你今天跟我一起去趕集嗎?”


    “嗯。”陳老爹歎氣,“去看看市集的行情。”


    親事已經定下,家裏吃喝撐著體麵,繼續瞞騙黎家,他在不在都行。但擦完臉,他還是對用他剩下的水洗臉的媳婦說道:“你跟老大一塊兒把老幺看好了,別讓他出去惹事。”


    陳老爹的媳婦姓陸,她終於有機會開口說話,應聲後立即問陸楊家務事。


    “活都幹完了嗎?”


    陸楊才不傻乎乎全幹完呢。


    他馬上就有個“貴婿”了,怕什麽。


    他說:“今早忙著裝豆腐,黑燈瞎火的看不清,我怕碰壞豆腐,手腳慢了些……”


    陸氏就拿眼睛瞪他,但陳老爹護著:“行了行了,我們趕著出門,家裏你看著料理吧,把那倆小子叫起來忙活忙活,這陣子家裏熱鬧,也叫他倆好好表現,給他們說個媳婦夫郎。”


    陸氏立即轉移了注意力,嘀嘀咕咕念叨開。


    陸楊不用細聽,就知道她是在心疼最近的開支,怪陳老爹早不說,不然裝一次闊,成三門親,才叫真劃算。也不想想這般闊綽的人家,聘禮拿少了怎麽收場。


    父子倆坐著騾子車,載著嫩豆腐,在天蒙蒙亮的時辰,一人捧個拳頭大的野菜窩窩頭,趕集去。


    陸楊啃著窩窩頭,艱難下咽。


    他想著,獵戶家該是不缺肉吃,有肉就能換糧食,總不至於跟陳家一樣,吃這種讓人胃疼的東西。


    但想想黎家母子的性情,他的胃比吃窩窩頭還痛。


    要是能退親就好了。


    -


    天剛蒙蒙亮,陸柳就睜開了眼睛。


    他的手在被子裏摸索,找到昨晚放在被窩裏暖著的衣裳,在裏邊摸出頭尾,才猛地掀開被子,一鼓作氣穿戴齊整。


    進入十一月,氣溫就降得厲害。


    到了十一月中旬,連綿幾天的雨落下來,就更冷了。


    陸柳今年得了件新棉衣,用的醬紅色的料子,顏色深而老氣,但他臉嫩,穿著不顯沉悶,在灰撲撲的家裏走動著,很是亮眼。


    剛掀開門簾出來,爹爹王豐年就看見他了,連聲誇讚道:“真合身,真俊。”


    陸柳頗不好意思,聽著外頭院子裏亂糟糟的雞叫,問道:“爹在捉雞嗎?”


    王豐年起得早,這會兒早飯都弄完了,他讓陸柳去舀熱水洗臉,跟著把熱乎乎的菜肉包子、蛋花粥放到桌上,才擦擦手說:“嗯,等下去市集上賣了,拿了銀子再給你添幾樣嫁妝。”


    陸柳臉色僵了下,沒說什麽,端一杯溫水,去門口蹲著刷牙。用的是父親陸二保用豬毛給他做的小牙刷。


    他眼睛望著雞圈,隻見陸二保身側的籮筐裏已有四隻大肥雞,這會兒還伸長了手,趁著雞沒出窩,直接堵著雞圈口捉。


    雞往更深處躲,他捉得艱難,半邊肩膀都要擠進去了。


    陸柳見狀,加快速度漱口,過去幫忙。


    陸二保不讓他插手,怕他被雞啄了。


    “就要成親了,可不能傷著。”


    陸柳悶悶道:“捉隻雞而已……”


    陸二保這就念叨開了。


    “你聽話,這門親事來得不容易,你看看從前上門說親的都是什麽人?不是鰥夫就是混子,拖家帶口的,人又懶又好鬥,過去就是受苦挨打的命。現在好了,來了個秀才相公說親,人年紀也不大,家裏就隻有寡母在,爹都打聽過了,這秀才是個好性子,他娘也是個好脾氣,家資也有,靠著租子就能過好日子。你聽你爹爹的,這幾天好好補補身子,嫁過去早早懷上孩子,以後就有依靠了……”


    這些話陸柳早聽膩了,兩個爹一天八百遍的在他耳朵邊上念,他心裏煩著。


    他不信他有這麽好的姻緣,前幾天悄悄出門,去上溪村找堂哥陸林。


    陸林是去年嫁去上溪村的,跟秀才是同村人。陸柳撲空,沒見著堂哥,反而撞見了秀才家的一出好戲。


    一串串的人成群結隊的擠著罵著進了秀才家,張口要錢,閉口要搬空家裏。


    言語間滿是威脅之意,好處不到位,這親事就別想辦成!


    陸柳忍著害怕,在遠處旁觀了許久,始終沒見著秀才的人,也沒見著秀才的娘出來應對。


    隻知道這些都是親戚,也是常事。


    他愣愣的,找過路的村民確認般問道:“這是經常有的事嗎?”


    那村民嘿嘿笑著,跑去秀才家門口吐了口唾沫,用行動告訴他:是的,是常有的。


    陸柳嚇壞了。


    他回家就說他不要嫁,並把他看見的情況原原本本講了三遍,足足三遍!才在兩個爹的沉默裏,明白他們的意思。


    他們家人少,一家三口住著個小破屋子,守著六畝薄田過日子。


    田地不肥,分割又散,種起來辛苦,出糧少。從年頭忙到年尾,去除糧稅,餘下的隻夠做種和一家糊口。賣不出一分錢。


    陸二保會些劁豬的手藝,一有空閑就鄉裏鄉外的走動,招攬生意,因著為人厚道,收價低廉,多年以來,積攢了很多客源,如今一年下來,能有個一兩多的收入來貼補家用。


    陸柳則跟著爹爹王豐年養雞,父子倆都是勤快人,會去捉菜蟲挖蚯蚓來喂雞,把雞養得肥肥的,下蛋多多的。


    照理來說,他們家的日子早該好過了,畢竟就三張嘴巴吃飯。可他家還是窮,還是受欺負。


    因為他爹老了,他也沒別的兄弟幫襯,家裏養大的雞總被人偷走。


    他們去市集上賣雞、賣雞蛋,也總是被人故意拿低價買去。就連家裏吃頓好的,都被狗鼻子鄰居端著碗候著。


    陸柳小時候還鬧,被同齡人打了又孤立,才逐漸知道,他們家是不一樣的。


    哪怕陸姓在陸家屯是大姓,他們在陸家屯有很多親戚。


    陸二保堅持要這門親事,他跟陸柳說:“爹沒本事,再找不到更好的了。你要是進了那些混子流子的家門,這輩子就這樣了。那秀才家雖說也不算好,但他有功名啊,要是再考個舉人出來,再怎樣好性兒,那也是大老爺。你以後會有好日子的。”


    最後一句話,陸二保說得極其用力。分明是在賭一個前程,卻又篤定著,仿佛他多用力,實現的可能就有多大。


    陸柳沒話說了,隻心裏還盼著能把這親事退掉。


    他們家再怎麽受欺負,也沒有一堆人不要臉的擠進來又搶又罵的,他想想都害怕,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這些天也常常流淚。


    而兩個爹逆來順受慣了,就知道說懷上孩子就好了。


    他家夥食因此改善,喝粥都能加雞蛋了。幹巴巴的麵餅子升級成包子,吃不起純肉包子,用了豬肉粉條、豬肉白菜做餡兒。


    隻為了多給他補身子,好在成親後早日懷上。


    今天他要一起去趕集,給他添的嫁妝,他自己挑。


    出門前,王豐年又一次囑咐道:“記得買紅棗桂圓,再買些紅糖。別舍不得,把雞都賣了,開春再去買雞苗養著,都會掙回來的。”


    陸柳隻是點頭,背上空的背簍,跟上挑著雞籠的父親,走在去往市集的路上,他心裏想著:去了謝家還養雞嗎?能養大嗎?會不會剛把雞苗捉回來,就被那群像狼一樣的親戚搶走?


    他側目望著雞籠,又想著:要是連雞都不能養,他去謝家做什麽?當個人形母雞,一天天啥也不幹,就等著下蛋?


    這叫什麽事兒。


    要是能退親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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