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縣以西有四個村子,以一條官道為界限。


    陳家灣和陸家屯分別位於南北兩麵,官道往西去,靠著墳頭山的地界是黎寨,往東走,靠近縣城的地界是上溪村。


    陸楊趕著騾子車上官道,遇見了好些挑著扁擔、背著背簍的村民。


    陳老爹離家十五年,期間隻祭祖回來過,這次擺闊,一下把從前的關係網都聯係上,路上好生熱鬧,瞅著麵生的他也要搭話說兩句。無非是他們回村了,還是做老本行,家裏做各樣的豆製品,以後要吃豆腐,就去陳家灣,鄉裏鄉親的,一定給個好價。


    問好價是什麽價,陳老爹隻瞪眼假裝慍怒:“這話問的,我還能坑你們不成?”


    陸楊安靜聽著,心中持續拆台:是的,坑的就是鄉親們。


    又聽陳老爹低聲跟他說:“你嫁去黎家後,不許做豆腐的生意,否則……”


    陸楊在他手下討生活十多年,最是了解他的性情,知道該怎樣應對。


    腦中思緒還沒轉彎,臉上已是賠著笑臉,語氣討好道:“爹,瞧您說的,我是那種不知親疏的人嗎?”


    這種模棱兩可的話,陳老爹不能滿意。


    陸楊緊跟著說:“獵戶家不缺肉吃,往後得了什麽新鮮野味,我一定先拿來孝敬您。吃不完的拿去賣錢,得了銀子我會給家裏攢一些。他家連分帶買的有十幾畝良田,到時咱們家也不缺糧食吃了……”


    他一樣樣細數著成親以後的撈錢事宜,陳老爹聽著搖頭晃腦,笑得眼尾的褶子都密集起來。


    陸楊小心打量著他的臉色,不經意試探了一句:“所以我才想跟他爭取一下,以後我管家裏,這樣做什麽都方便……”


    說到這裏,陳老爹就立即變了臉。


    “這話別提了,他再不喜歡被人管著,家裏家外的還能事事盯著你來?到時還不是你打理?”


    陸楊便不說話。


    陳老爹又點他一句:“過日子麽,就不能爭高低。你看看誰家小哥兒是爭強好勝的性子?在外頭潑辣點算了,對著家裏男人要敬著。”


    見陸楊還是不吭聲,陳老爹舉例說明:“你娘就是這樣。”


    陸楊見好就收,心中無奈,臉上笑容燦燦,乖乖應聲說好。低頭時,卻翻了好大一個白眼。


    你不爭輸贏,你怎麽不讓你媳婦騎你頭上。


    有騾子車,他們到縣裏快。


    陸楊熟門熟路,趕車直往集市裏去。


    他們有車,攤位費要十五文錢。交了錢,拿上牌子,就能進集市挑個空地賣豆腐。


    今天來得不巧,黎寨好多漢子組隊出來賣獵物,黎峰也在。


    婚期將近,禮都過了,這門親事板上釘釘,老丈人到了跟前,黎峰熱絡得很,對著陸楊,則略顯冷淡。顯然還對之前爭取家中話語權的事耿耿於懷。


    陸楊哼了聲。


    臭男人,擺臉色給誰看。


    他毫不客氣使喚黎峰:“這豆腐嫩,不好搬來挪去的,你把木墩搬走,我把騾子趕過去就行。”


    黎峰定定看他,一雙環眼不怒自威,濃眉一挑更是煞氣畢露。


    他不聽話,非要搬。


    “不用那麽麻煩,我給你搬下來。”


    陳老爹笑嗬嗬說好,還側身一步,把陸楊擋在身後,拿後腳跟踩陸楊的鞋麵,無聲警告他。要他老實點,懂事點,親事攪黃了,有他好看的。


    陸楊忍痛揚笑,看黎峰擼起袖子就去搬豆腐,浮誇又虛偽的讚道:“哇,黎大哥的力氣真大,不像我,一次隻能搬動一板豆腐呢。”


    他看見黎峰的動作僵了下,腰臂下沉,手掌挪動,一次搬動兩板豆腐,給擺到了木墩上放著。


    周圍的黎寨漢子們看見了,都在憋著笑,有個別膽大的,還學陸楊說話,打趣他:“哇~黎大哥的力氣好大啊~"


    被黎峰看一眼,又都合群的憋笑。


    很有威嚴嘛。


    陸楊的心沉了下去。


    陳老爹看他倆沒吵起來,放心許多,說要去逛逛別的攤子,囑咐黎峰看著點陸楊。


    “他是小哥兒,臉皮薄些,你幫著叫賣叫賣。”


    黎峰:“……”


    這還叫臉皮薄。


    目送陳老爹走遠,黎峰看向陸楊。


    他說:“你剛才是故意的。”


    陸楊笑道:“怎麽了?你要打我?”


    黎峰不屑動手,扭頭就喊“賣豆腐”,一副要快點把陸楊送走的樣子。


    陸楊覺著他的脾氣還有救,便湊過去問:“誒,我最後問一次,家裏都聽我的,外麵都聽你的,這樣行不行?”


    黎峰一巴掌拍在豆腐上,拍爛了一大片。


    他說:“這些豆腐我買了,你去找你爹吧。”


    陸楊明白了,朝他伸手:“三百文。”


    陳家做豆腐的模具大,一板豆腐是六十四塊,陳老爹暫定兩文錢一塊。兩板豆腐合計兩百五十六文錢,陸楊故意多報了。


    黎峰沒點數,直接給他拿了三串錢。


    陸楊上手掂掂,心裏有數。他解開繩結,數了四十四個銅板給黎峰,笑得純良:“我不占你便宜。”


    黎峰無語。


    他都把豆腐全給買下了,陸楊還要戲耍他一番,實在過分。


    這就是他娘給他找的好親事。


    真是好極了。


    -


    陸柳跟著父親陸二保在天光大亮的時辰,趕到了縣裏。


    他們避著官道,走了些小路,進城門後,又根據過往經驗,多繞了幾條街,去了最東邊的入口,這樣可以避開熟人。


    來得晚,遠遠看去,集市裏已經沒多少空位。


    陸二保也舍不得攤位費,他把扁擔給陸柳抱著,兩籠雞則自己拎著,過去跟集市管事的說他的雞籠會疊著放,不占地方。


    父子二人,統共交八文錢拿牌子,進集市賣雞去。


    陸二保在雞籠裏藏了一籃子雞蛋,他實在老實,不敢讓陸柳拿出來擺攤賣,也疊著放在雞籠上。


    有人買雞,就把籃子給陸柳抱著。


    才十一月中旬,還沒到年節的時候,雞不好賣,許多人家都攢錢等著買年貨。


    陸柳想著每年都是年底農閑說親的人多,就嚐試著叫賣:“農家養的大肥雞要嗎?家裏嫁娶都用得上,可以燒菜,也能燉湯!”


    他其實還有一串熟悉的話說,燉湯補身子,以後好懷娃娃。


    可他還未出嫁,這話實在羞人,難以說出口。


    吆喝聲吸引來了些客人,好巧不巧,還有謝家母子。


    謝母越過人群,看見攤主是陸家父子,立時尷尬,一時稱呼都忘了。叫親家吧,太早了,說老大哥吧,又太親近了。


    她尬在那裏,她的秀才兒子謝岩竟然一聲不吭,由著娘親尷尬。


    更巧的是,陸二保也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他老實一輩子,就沒跟幾個女人打過交道,麵對未來的親家母,還是讀過書的斯文人,他愣愣好一會兒,才由一句“親家母”開場,打破僵局。


    陸柳差點兒捂臉。


    他努力擔起溝通的橋梁:“伯母要買雞嗎?”


    謝母的臉色更加尷尬了,她斷斷續續解釋著:“我們剛來……去過街上……順路來看看……來看看……”


    中間的邏輯全斷了,也沒說要不要買雞,但陸柳能猜出來。


    和他們一樣,是為了躲避熟人,所以避開了常走的道,沒想到雙方會撞到一起。


    兩家是要結親,最好的話題就是親事籌備。


    陸柳把話題帶過來,謝母顯然有準備,再說話就順暢了。


    親事由長輩說,陸柳不好插嘴,於是側步向前,自己守著攤位,讓兩位長輩說話。


    謝岩自覺站過來,但啞巴似的不開口。


    陸柳想想這幾天的害怕與無錯,鼓起勇氣跟他打招呼。


    “你哪裏不舒服嗎?”


    謝岩眼珠轉動,似乎被拉回了遊走在外的神思。


    他搖頭:“沒有。”


    陸柳又問:“那你沒什麽要跟我說的嗎?”


    謝岩張張嘴,想說什麽,又隻是搖頭:“說什麽都沒用。”


    陸柳疑惑:“為什麽?”


    謝岩:“反正都要成親。”


    陸柳:“……”


    說到這個,他就委屈了。


    他小小聲跟謝岩說:“我前幾天去上溪村了。”


    謝岩眉目微動,但隻是“哦”了聲。


    陸柳又說:“我看見你家好多人……”


    謝岩回頭了,給出見麵以來的最大反應——滿眼滿臉的期待。


    “那你有什麽想法嗎?”


    陸柳:?


    謝岩在期待什麽?


    他應該有什麽想法?


    說想退親嗎?


    陸柳已經爭取過,退親是不行的。


    如今婚期臨近,謝家也沒反悔的意思,那隻能想法子解決問題。


    陸柳心想,謝岩好歹是個秀才,腦子聰明,說不定早有主意,隻是家中人少,孤立無援,無法實行,所以才一直被欺負。


    他也回以滿滿的期盼,心跳都快了許多,小臉紅撲撲的問道:“你有解決的辦法?需要我做什麽嗎?”


    謝岩的喜悅期待立馬垮塌,看向陸柳的眼神還有幾分茫然:“什麽,你竟然沒辦法對付他們嗎?”


    陸柳被他的話問得大腦一片空白。


    恍惚回神後,又聽謝岩說:“那你嫁過來要吃大苦頭了。”


    陸柳差點哭出來。


    謝岩半點不憐香惜玉,視若無睹道:“你爹怎麽舍得?”


    陸柳哭了。


    兩人有一陣沒話說,陸柳擦了數次眼淚,腦海中閃過很多畫麵。


    大多是他從小到大經曆過的欺負,然後是父親堅定的說他以後一定會過上好日子來收尾。


    陸柳知道他們家翻身很難,更知道之前提親的都是什麽人。


    他反複回憶父親說過的話,給自己鼓勁,然後吸氣調整情緒,又一次期盼著問謝岩:“你還會繼續科舉嗎?”


    謝岩說會。


    “畢竟我又不會種地。”


    人人都說謝岩是個書呆子,陸柳從沒聽說他這麽會氣人。


    陸柳內心敏感,聽出來謝岩對親事、對他的不滿意,他咬唇,再次鼓起勇氣問:“那你以後會考舉人嗎?”


    謝岩的驚訝刺痛了陸柳的心,一字一句跟鐵錘一樣,錘得他頭痛發暈。


    “會考的,但是考不中。你不要對我有這種期待。”


    陸柳無法跟他繼續交流,又一次抬手擦眼淚,他很用力很用力,袖口抹出一片水痕,眼眶紅紅的。


    他快步走到父親身側站著,懷裏抱著一籃雞蛋,表情倔倔的。陸二保側頭看看他,身形僵硬,脖子動了幾次,始終沒有回頭看謝岩。


    謝岩目光淡淡望著那邊,對這門親事徹底死了心。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有人上山打虎,有人上山當食物。


    顯然,陸柳是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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