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回憶到學府的那段時光,令狐尋眼中是浮笑的,隻是又被蕭玉書如此一問,他就又笑不出來了。


    “從學府出來之後......還能有什麽?”他抓了把頭發,整個人又開始沉鬱了起來。


    學府終究還是學府,是遠在人世喧囂之外、與世隔絕的一座孤島,


    而家族還是家族,是絕對不會容忍任何廢物的殘酷之地。


    所以因為沉浸於學府輕鬆氣氛而荒廢修行的令狐尋回到家後不出意外的在切磋之中被同族旁係子弟打敗,受盡嘲笑和譏諷。


    那天晚上,


    作為家主的爹和作為生身母親的娘誰也沒有管令狐尋,讓其帶著滿身被堂兄弟打出來的傷和鞭刑痕跡在祠堂跪了一夜,懺悔自己的無用和廢物,


    他的親爹發話,從此後沒有令狐尋這個廢物兒子,若是令狐尋再這般無用下去,就要把他掃到旁支去。


    他的親娘更是口出惡言,讓令狐尋這個丟人現眼的孽障直接跪死在祠堂裏。


    令狐尋早早就看透了族中長輩的冷血無情,也曾自以為再也不會被對方的殘忍所傷,


    可沒想到身上流淌著的血脈和那點對親情微不足道的妄想還是讓他狼狽無助的跪倒在祠堂前,帶著背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傷口,麵對著令狐一族曆代長輩的冰冷牌位,獨自嗚咽落淚。


    那樣無助的一晚,令狐尋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去的,他身上疼得厲害,但又實在不敢擅自離開,隻能跪在地上熬著,熬到最後昏了過去,


    直到第二天醒來,他昏昏的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軟乎乎的床上,背上也被人上好了藥,包紮的嚴嚴實實。


    要不是身上的疼痛仍在,令狐尋都要以為是自己哭累了跪狠了,以至於昏了過去,做起夢來了。


    可事實並不是這樣,


    他坐著發了會兒呆後,昨日在同族小輩較量中爭了首魁的令狐司端著熱騰騰的藥湯推開門走了進來......


    似乎就是從那一天起,令狐司對修行的執著就達到了一個如瘋似魔的地步,處處要爭個第一,處處要奪個無人能及,


    家主和夫人以為自己對令狐尋的懲罰威懾到了令狐司,為此心中很是慶幸和滿意,甚至更加覺得令狐司才是族中未來最傑出的繼承者,能堪大任。


    然而誰曾想?


    這對眼裏隻有名望實力的夫妻在不久的將來就被他們心中能堪大任的好兒子雙雙斬殺於劍下,死不瞑目,


    自此,一場屬於令狐司這個偏執瘋子的專屬殺戮在族中開始......


    後來的令狐司真的如他們的願做了家主,可後來的令狐一族卻並沒有如願的發揚光大、長存於經年。


    蕭玉書還是沒有從令狐尋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過他也不打算再多問了,因為傷心事不能一提再提,現在令狐尋的處境已經夠悲戚的了,所以還是將過往的那一切埋於歲月之沙最好。


    “怎麽沒看見令狐權?還有那個令狐問呢?”蕭玉書岔開話題道。


    說起這,令狐尋也才剛剛想起來,壓下難受疑惑道:“權兒和令狐問也平日也在這個院子裏,隻不過是在後麵的小屋。他們白日是不怎麽出門的,可沒想到今日卻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蕭玉書也思索道:“這祖宗能跑去哪兒呢?”


    “今日是不是令狐司的頭七?”一旁的時望軒忽然出聲道。


    令狐尋聞言,立刻一拍桌子道:“對!應該是的。”


    可他隨後又站起來著急道:“這孩子總是性子不聽話,我都告訴過他了得等晚上外麵沒人的時候再去,他真是......哎!”


    令狐尋說著拿起身旁的鬥笠蓋在頭上就要出去把人喊回來,生怕再令狐權在外麵被人認出來然後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們也一起去,”蕭玉書順勢站起身來道。


    可這遭到了令狐尋的拒絕:“不行,你們不會想去那種地方的。”


    而蕭玉書卻聳聳肩道:“不是想不想見你哥,而是我們同令狐權和令狐問好歹同門一場,總要見一見做個道別才好。”


    令狐尋的身形在門口處頓了頓,最終還是妥協了。


    後麵出來的蕭玉書同時望軒跟著令狐尋的腳步一路避開城中人多熱鬧的地方,低調的來到了一處沒有半點人跡的荒郊野嶺,


    據說令狐司跟白玫的衣冠塚就在這兒,


    是令狐尋跟令狐權兩人親手挖的。


    身為下屬,令狐問本想幫忙,可卻遭到了令狐權強烈的拒絕。


    照令狐尋的話來說,令狐權一直不怎麽待見令狐問,


    但照蕭玉書的想法,應當是令狐權對這個家門父母被自己親爹盡數殺害後、還要冠以仇人的姓氏守在仇人的兒子身邊做近身護衛的青年心中懷有一輩子都沒法消除的沉重內疚,


    所以他又怎麽會像以前一樣隨意的使喚令狐問,更別提讓對方給仇人挖墳了。


    “路有點遠,還有些不好走。”安靜了一路的令狐尋在翻越第三座山後出聲解釋道。


    蕭玉書無所謂道:“這個地方挺好的,離著城裏遠,沒人打擾,還傍山傍水,倒是一處好地方。”


    “嗯。”在前方領路的令狐尋眉頭微微蹙著,似乎是有些著急,眉眼之中盡是對大白日就出門的令狐權跟令狐問的擔憂。


    “師叔,別太擔心,令狐權雖然脾氣不好,但也不笨,知道如今做事要謹慎。”蕭玉書寬慰道。


    事實證明,


    蕭玉書的嘴有的時候是真好使,


    令狐尋匆匆趕到衣冠塚附近的時候,大老遠就看見了墳前站著的兩個白衣青年。


    同令狐尋一樣的,褪去了令狐一族鮮亮囂張的紅袍之後的令狐權如今也是一身素衣,打扮低調。


    隻是那從始至終都傲慢幾分的神情跟這身素淨衣衫十分違和,


    以前一直都是金尊玉貴的令狐權何時在人前穿的這般素素普通過?


    給蕭玉書看的都有點不習慣了,一時之間都沒想好怎麽打招呼。


    “權兒!”令狐尋這個小叔叔先開口了,皺眉無奈道:“我不是同你說過,等晚上的時候我們再一同來的嗎?”


    原本站在墳前低頭沉默的令狐權被這突然的一聲驚到,但一聽是熟悉的聲音,他便沒有立即回頭,而是朝著身邊人皺眉低低道了一聲,隨後才緩緩轉過頭來。


    可當然視線觸及到令狐尋身後站著的兩個人時,令狐權的眼神驟然一變,條件反射般的立刻把手摁在了腰間的劍柄上,下一秒就要拔出來似的。


    “別拔劍!他們不是別人!”令狐尋見狀連忙道。


    在短暫反應過後,令狐權這才認出眼前眉梢夾帶笑意的清冷青年就是蕭玉書,而他身後的那個家夥......單憑那張時時刻刻都寡著的棺材臉就更不用猜了。


    “小叔叔。”這位傲慢公子鬆開了劍柄,先是喚了一聲,隨後又突然朝後道:“誰讓你們來的?”


    前邊柔的讓蕭玉書起了雞皮疙瘩,後麵的不屑倒是讓他有了種久違的熟悉。


    蕭玉書上前幾步道:“我,我不請自來的成不成?”


    令狐權雙手抱臂,冷道:“去去去,離這兒遠點,你也不嫌晦氣。”


    時望軒嗬嗬道:“你以為我們想來?”


    令狐權毫不客氣的回懟道:“不想來就別來啊!誰求你們來的?你們兩個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權兒住口!”令狐權逐漸放肆的話被令狐尋嗬斥,令狐尋不悅道:“你的朋友來看看你,跟你說說話,你怎的能是這般臉色。”


    令狐權反冷哼道:“我不需要他們千裏迢迢、翻山越嶺的來看我的笑話。”


    “你......”令狐尋也沒法管製的了令狐權的脾氣,隻能氣的深呼吸。


    蕭玉書反而樂觀的很,道:“那倒不至於,你的笑話,我很早很早就在秘境裏和學府裏看夠了。”


    旁邊時望軒還涼颼颼的補了一句:“都看膩了。”


    “你們!”令狐權起火了,


    以前在學府裏,蕭玉書跟時望軒兩人就是這麽一唱一和的跟他對著抬杠,每一次令狐權說不過這兩個口齒伶俐的人都會被起的原地一蹦三尺高。


    雖說現在今時不同往日,但無論發生什麽,也不妨礙令狐權被這兩個家夥氣的直跺腳。


    “你們他娘的是不是非要跟我過不......”


    令狐權本想指著這兩個家夥罵街,卻反被身後的令狐問抓住胳膊,硬生生打斷。


    隻見沉默依舊的令狐問抬眼直視著蕭玉書的眼睛,低聲問道:“你們二人此番前來,真當隻是敘個舊?”


    蕭玉書咧唇一笑,道:“當然。”......不是啦。


    白玫臨終前,可是托付給了老父親一個小任務呢。


    (隱藏劇情:


    被罰跪祠堂的那一夜,令狐尋身上疼的厲害,有的傷口還流著血,那是被親爹用鞭子抽出來的,一點都沒有留情。他本來修為就不怎樣,資質也平庸,剛在比試上受了堂兄不客氣的劍傷,又怎能受得住來自修為高深的父親的抽打,所以令狐尋勉強撐到後半夜就跪不住了,喉間的血腥越來越重,臉色由蒼白成了煞白,整個人搖搖欲墜,馬上就要倒下了。


    他以前一直覺得修為不夠強、資質不夠優秀、在嚴苛要強的爹娘麵前抬不起頭來天天看見親爹陰沉的臉色才是最可怕的,而直到此刻,真真正正感受到身上熱量在逐漸流失的令狐尋才明白,什麽都不可怕,無人問津孤獨等死的感覺才最可怕。


    令狐尋當時真的以為自己熬不過今晚了,而在昏迷倒下的前一秒,許是人在死前的走馬燈在眼前亮起,他朦朦朧朧間居然在這冷冰冰祠堂中看見了令狐司的身影。


    “哥......”


    令狐尋用最後的力氣,聲音近乎微不可察的、顫抖哽咽的開口道。


    這世上,唯有記憶裏這個平日不拘言笑、克己複禮的哥哥最讓他安心依賴了,


    不管是不是產生的幻覺,令狐尋就是下意識的喊了,滿腔委屈無助,還有被拋棄之中被人不管不問的害怕,


    這一聲出,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令狐尋還是沒抗住,意識逐漸模糊......


    眼前傷痕累累的清俊青年最終因為傷勢過重倒在了自己腳邊,沾著血的手還無意識的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褲腳。


    令狐司還穿著白日比試時的那一身墨黑勁裝,墨發用一根黑色帶子高高束在腦後,並無任何過多裝飾的衣著顯得他整個人格外利索,沒有一絲笑意的清俊麵龐還沾著幾點跟旁人交手時的血跡,配上那冷峻的神情,一股濃重的肅殺之氣已然冒出了尖。


    而就是這樣看起來不能輕易招惹的陰騭青年,一開始便在祠堂暗處站了許久,靜悄悄的,看著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的可憐青年從偷偷抹眼淚的無聲哽咽到漸漸支撐不住倒地昏迷,


    那雙白日在比武台上把同族兄弟性命當作不起眼雜草的無情眼眸,竟在對方受傷幼鹿嗚咽似的一聲“哥”給掀起了幾分波瀾柔光,


    這點柔光轉瞬即逝,


    令狐司俯身,將人輕輕背在身上,走出了祠堂。


    爹娘下的死命令,一無是處不受重視的令狐尋不敢反抗,可被家族寄予厚望、天資不凡的令狐司敢,所以路上即便是有護衛看見令狐司背上的令狐尋,也沒有誰敢多言幾句,紛紛低下頭背過身裝作看不見。


    令狐司沒有把這些不值一提的下人放在眼裏,他腳下的步子走的沉穩又緩慢,同以往每日行跡匆忙的訓練完全不同。


    他背上還有個可憐巴巴的笨蛋,脆弱的再也受不了一點顛簸。


    “哥......”


    背上的小笨蛋在夢中也依舊啜泣著:“爹說讓我滾遠點,不要影響你修煉。”


    “他們要我跪著,娘要我跪死在裏麵......”


    背上人的腦袋偏著,歪搭在令狐司頸邊,所以這些低喃含糊帶著哭腔的委屈話他都聽了個清楚。


    包括這夜間的風聲,


    偌大的令狐一族家訓嚴苛,就連夜間也是無比寂靜,誰也大氣不敢出一聲。


    在這種壓抑的地方,也隻有清風能刮起肆意的聲音,


    而風聲之中,


    有道屬於青年的陰騭聲音一字一頓著,逐漸下沉緩慢,乃至發冷入寒:


    “從今往後,沒人能再讓你跪著。”


    “哥哥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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