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嚴格地命令西爾維亞回到家裏以後要睡一覺,因為上午的活動會損傷她的精力。


    接著的兩個小時我坐在辦公室裏,力圖做好準備,以回答她必然會問到的掃描結果。當然,我不能告訴她實情,可是我又向來不善於說謊。我隻能希望,我們正在準備給她進行治療的這個事實會給我的支吾搪塞帶上一點可信的色彩。


    最後,我給她打了電話,她慫恿我盡快到她那兒去,並帶著戲弄的口氣解釋說:“我這兒有個會特別讓你驚喜的東西。”


    10分鍾後,我到了她家門口。


    我走進住宅時,她拉著我的手,把我領到平台上,那兒已經準備好了精致的茶和茶點。


    “坐下,馬修,你不會相信命運給我們帶來了什麽東西。”


    對我來說,保持平靜是很不容易的,特別是現在,當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她其實是多麽虛弱的時候。


    “你永遠也不會請到,今晚在大都會歌劇院裏上演什麽節目。”


    “猜不到,”我開玩笑地說,“《三個男高音歌手》嗎?”


    “不是,馬修,別開玩笑了,哪個是‘我們的’歌劇?當然是《茶花女》啦。今天晚上,喬治烏和阿拉格納在那裏演出。你知道嗎,他們在生活中也是一對情人?”


    “看來你在那裏也有一個包廂了?”


    她笑了,“恰巧真有一個。作為我的醫生,你同意我去,並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同意,在兩點上都同意。”我答道,為還有能給她帶來這樣巨大幸福的事而從心底裏感到十分高興。


    “尼科什麽時候回來?”我問道。


    “明天早上,”她毫無熱情地答道,“我從醫院回來後不久他來了個電話。”


    “聽上去是個很關心你的丈夫。”


    “是的,”她含糊地說,“我相信他很愛我。”


    “你的孩子們呢?我知道你有兩個男孩。我是說,對你們的生活有很多報道。他們在哪兒上學?”


    “在英國的伊頓公學。實際上什麽都沒有變化,我們對他們的安全更加提心吊膽。尼科派人24小時保衛他們,不過現在都是高科技手段了,而且隻要不妨礙他們的社交生活,他們好像也並不在乎。我希望你將來會見到他們。他們兩個人外貌很像,但實際上很不一樣。老大吉安·巴第斯塔和他父親一模一樣,沒有哪項運動他不精通。就我所知,他這輩子從沒有打開過一本書。然而,他和尼科一樣能使人無法抗拒。自然,我父親最寵愛他。我想法瑪王朝的未來有了保障了。”


    “你父親一定是含笑九泉的了。”


    “是的,他希望的就是這個。還有就是我的小達尼埃萊,特別靦腆,愛鑽書本。”


    “他會成為醫生,呃?”我聯想道。


    “我想不會的。他太敏感。他會成為詩人,這在我們兩家都是沒有先例的。他極富於同情心,非常關心人。他總是在為波斯尼亞和盧旺達受壓迫的人奔走呼號。”


    我能感覺到她很疼愛小兒子。


    “我想,如果時代不同,他會成為一個牧師。”


    “他多大了?”我問道。


    “到2月份就滿16歲了。”


    我一陣心酸,因為我知道她看不見這個日子了。


    “你有幾個孩子?”


    “我的妻子和她前夫有兩個女兒。我很喜歡她們。”


    “是啊,我能夠想像你會是一個可愛的父親,特別是對女兒來說。她長得什麽樣?”


    “誰?”


    “你的妻子。”


    我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也不知道是不是願意說。我隻是簡單地答道:“她是個大提琴手。”


    “啊,”西爾維亞說,“這一定很方便。”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們一定可以進行二重奏了。”


    我突然感到我的隱私受到了侵犯,根本不想回答她,然而,我知道最聰明的辦法似乎是簡簡單單地說聲是的,然後轉變話題。


    這時,她說了聲對不起,要離開房間去為晚上的活動換裝。


    “你一定需要打電話——你的其他病人,還有實驗室。”


    “是的,”我以恰如其分的職業口氣說,“我和實驗室聯係一下,看看情況如何。”


    隻剩下我一個人時,我隻撥了一個號碼。


    “誰啊?”


    “你好,埃維。”


    “你到哪兒去了?呼你也不回電話。”


    實情是,我故意把尋呼機關掉了,其他一切與西爾維亞無關的事也全都被關在了門外。


    “對不起,我忘了。聽著,關於今晚的安排。”


    “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四了嗎,馬特?”她責備我道,“我有研究生的課,最早也得10點半才能到家。我現在得趕快去接戴比了。有什麽特別的事嗎?”


    “沒有,我隻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好吧,你現在聽見這聲音說再見了。回頭見。”


    西爾維亞走了出來,漂亮而高雅。


    “毫無疑問會是巴黎那夜的重現,”我說,“我又穿得不夠體麵了。”


    “別說傻話了,快點,我們要晚了。”


    我們下了樓。她的汽車已經等在那兒了。我們向林肯中心駛去。隻有到了那個時候,我才開始意識到我將冒什麽樣的風險。歌劇院離朱利厄德學院不過100碼之遙,如果在整個這座城市裏有什麽地方撞上埃維的可能性最大的話,那麽就是這兒了。


    仿佛預先安排好了似的,當我們的車子在百老匯街口的紅燈前停下、我向車窗外看去時,正好看見她拿著大提琴等在65街的拐角處。“該死。”我低聲咕噥道。


    西爾維亞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別擔心,馬修,這種窗子從外麵是看不到車子裏麵的。”然後她回過頭去又看了一眼,說:“大提琴幾乎和她一樣大。啊,她也很漂亮。”


    我盯著埃維的臉,沒有說話。


    我原來一直以為,優雅美麗的西爾維亞勝過我的妻子,因為埃維真正的美是內在的,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今晚埃維比任何時候都要漂亮可愛。也許是由於她溫柔的淡褐色眼睛中那憂鬱的神色。我感到一陣強烈的衝動,想要跳下汽車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啊,埃維,我傷害了你,我是多麽難過啊。


    情人演情人。


    這也許是《茶花女》最令人難以忘懷的一場演出了,但我卻幾乎未被打動。這出歌劇對我已經失去了它的魅力。我對阿爾弗雷多那神魂顛倒的迷戀已不再同情,也不再相信薇奧列塔的犧牲。我無動於衷地坐在那裏,一直到她唱完最後的詠歎調。當年在巴黎使我們兩個人流出了眼淚的那個部分現在有了新的含義:“啊,上帝,這樣年輕就死去…離幸福這樣近的時候。”


    我看了看西爾維亞,注意到她沒有哭。


    相反,她的臉上有著奇怪的寧靜神情。她那晚第一次握著我的手低聲說:“我也曾離幸福很近。”


    半小時後,我們的汽車停在了她家門口。


    “今晚過得好極了,馬修。你進來喝一杯嗎?”


    “不了,西爾維亞,不行。”


    “來吧,尼科不在,我的護士今天休息。我實在受不了就自己一個人。”


    了解了我現在了解的情況,我無法拒絕她。


    “好吧,那就呆一小會兒吧。”


    上了樓,我清楚地看到,這不是她突然心血來潮請我進來,在她的餐廳裏已經放好了供兩人享用的精美的夜宵。我開始有被人擺布的感覺。


    女傭人立刻倒好了香檳酒。我喝得也許太快了一點兒。


    在吃夜宵的過程中(我注意到她簡直什麽也沒有吃),她突然向我彎過身來,激動地說:


    “馬修,有一件事我要你知道。不管今後怎樣,我決定離開尼科。我現在明白了,生命太寶貴了,不能浪費在無益的空想上。如果你肯要我,我願和你在一起。”


    求你了,西爾維亞,不要再說下去了。我努力盡量和緩地擺脫這個局麵,平靜而決斷地說:“我很遺憾,但是已經太晚了——對我們兩個人都太晚了。你不可能讓18年的婚姻就這麽消失掉。我的生命中也已有了一個對我來講十分寶貴的人。”


    “馬修,我在你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意義了嗎?”


    “西爾維亞,你現在是,而且永遠會是一個美好的記憶。”


    我站起身來。


    “我真的得走了。”


    “別走,請你別走——”她的眼中充滿了淚水。


    我愚蠢地停住了腳步,她走近到我身邊。


    “這事你不能拒絕我。”她撲過來,雙臂摟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向她。


    正在這時,門開了,尼科走了進來。


    一時間,我們全都呆住了。


    “晚安,”他說,顯然在克製著心中的狂怒,“很遺憾我回來得早了,打攪了你們。”然後他嚴厲地說:“再見,大夫。”


    “別走。”西爾維亞生氣地反對道。


    尼科轉過身子駁斥她:“走。”


    “我反正是正要離開。”我說,“晚安。”


    我按鈴叫電梯時仍處於震驚之中。緊接著,我聽見西爾維亞在房間裏的叫聲:“尼科,你不明白。”


    然後,突然傳來什麽東西倒地的沉悶響聲。


    隨後,套間的門開了,尼科臉色慘白地對我喊道:“大夫,快來。”


    我奔回房間裏,西爾維亞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馬上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我俯身查看,並命令尼科:“叫救護車——快!”


    我聽見他打電話慌亂地召喚急救人員。我看著西爾維亞,第一次看到了一張不僅美麗,而且終於獲得了安詳與平靜的臉。


    她將永遠這樣留在我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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