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西那頭的約會就勢必得推遲了。


    巧起來就有這樣的事,我跟她的碰頭時間偏偏就約在下午五點。後來到辦公室裏一想,這跟我看精神病醫生的時間不是正好衝突嗎?因此我就打電話去商量,想略作調整。


    “怎麽回事——是想打退堂鼓了,我的朋友?”這一回她的辦公室裏沒有在開會。她盡可以拿我逗弄了。


    “我隻要推遲一個鍾點。才六十分鍾!”


    “靠得住嗎?”瑪西問。


    “信不信就隻能隨你啦,你說是不?”


    總之我們是隻好在暮色蒼茫中跑步了。好在這時有一湖碧水映出滿城的輝煌燈火,景色是絕美的。


    一旦跟她重見,我感到成天縈繞在心頭的種種不安頓時就消散了很多。看她有多美嗬!我怎麽會這樣健忘呢:看她有多美嗬!我們親吻過以後,就跑起步來。


    “今天忙不忙?”我問。


    “哎呀,還不是老一套的頭痛事兒:有的貨多得積壓啦,有的貨供應不上啦,運輸上出了些什麽小小的麻煩啦,什麽自殺成風傳得大家都談虎色變啦。不過主要還是心裏想你。”


    我打了腹稿,想了一些話來說說。不過,無關痛癢的跑步閑話後來便難乎為繼了,我免不了就把話頭說到了我早先提出的那個問題上。如今她已經來了。兩造都已到齊。她心裏又是怎麽想的呢?


    “你難道一點都沒有想過我們要去哪兒?”


    “我想你心裏總該有本譜吧,朋友。”


    “帶衣服了嗎?”


    “我們總不能就這樣穿著田徑服去吃晚飯吧?”


    我很想知道她總共帶了多少衣服。


    “你的東西都在哪兒?”


    “在我的車裏。”她朝五號大道那邊打了個手勢。“總共才航空旅行袋一個。自己隨身一提便可以上下飛機,就是那種。挺實用的。”


    “隨身一提可以想走就走。”


    “對,”她說,隻裝沒有聽懂我的話中之意。我們又跑了一圈。


    “我想好了,我們還是去我的家吧,”我故作隨口說來的樣子。


    “好啊。”


    “房子可不怎麽大……”


    “那沒有什麽。”


    “……隻是還得做飯……還得自己做飯。人嘛,就是你我兩個。洗碗碟的苦差我包了。……”


    “那好,”她應了一聲。又跑了一百碼,她終於打破了我們那個問聲不響跑步的局麵。


    “可奧利弗呀,”她帶著點兒發愁的口氣對我說,“那做飯的苦差誰來擔當呢?”


    我對她瞅瞅。


    “憑我這肚子裏的感覺我辨得出來,你這不是在開玩笑。”


    她果然不是在開玩笑。我們跑到最後一圈時,她把自己有多少燒飯做菜的本事對我亮了底。在這方麵她的基本功等於零。當初她本也想去報名參加“名廚”烹飪學校好學點手藝,可是邁克爾堅決反對。說是要請個大師傅來燒頓把飯嘛,還不是隨請隨到?我一聽倒暗暗有點得意。若論燒飯做菜,要做個意大利式麵食、炒炒蛋、翻幾個新鮮花樣,我還是有一手的。這麽說在她的麵前我還是個老把式哩,廚房裏的事可以由我來把著手教她了。


    後來我們就坐了車去我家——坐車可要比走還花時間。中途我們停了一下,去華人飯館裏買些外賣菜。我決定不下挑哪幾個菜好,一時倒煞費躊躇。


    “怎麽啦?”見我拿著菜單研究個沒完,瑪西就問。


    “不好辦。我倒真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瑪西說了聲:“不就是吃頓飯嘛。”這話到底是不是有什麽意思,或者是不是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出來,那我就永遠也解不開了。


    我坐在自己家的起坐間裏,捧著上星期的《紐約時報》星期刊想定下心來看看。浴間裏此刻正有位女士在洗淋浴,我也隻作沒有什麽希罕的。


    “嗨,”我聽見她在喊,“這兒的毛巾都有點……氣味啦。”


    “是啊,”我說。


    “你還有幹淨的沒有?”


    “沒有啦,”我說。


    半晌沒有作聲。


    “就馬馬虎虎算了吧,”她說。


    浴間裏彌漫著一股女人的氣息。我原以為自己洗個淋浴一會兒就得(我這浴間裏除了一個蹩腳的蓮蓬頭就什麽也沒有了),可是這芬芳的氣息卻引得我流連不去。難道我是舍不得離開這讓我感到心裏踏實的一股暖流?


    不錯,我是個富於激情的人。而且又是個高度敏感的人。但是說來奇怪,今天晚上,此時此刻,盡管外邊房間裏有個女人正等著我一塊兒去玩“過家家兒”的遊戲,而且願意什麽都按我的古怪規矩去做,可我卻說不出心頭的滋味究竟是喜還是悲。


    我隻覺得心頭有那麽一股滋味。


    瑪西-賓寧代爾在我那個小廚房裏,不會裝會,打算把煤氣灶點上火。


    “你不拿人柴怎麽點得著啊,”我被煤氣嗆得咳嗽起來,趕緊把窗子打開。“我點給你看。”


    “對不起,朋友,”她也弄得尷尬極了。“到了你這兒我簡直弄得手足無措了。”


    我把買來的熟菜熱好,取出幾罐啤酒,又倒了一杯橘子汁。瑪西在矮茶幾上擺餐具。


    “你這些刀叉是哪兒買來的?”她問。


    “噢,不是一處買的。”


    “我說呢。怎麽一樣也沒有成雙配對的。”


    “我喜歡多一些花樣。”(不錯,成套的餐具我們是有過一套的。我怕觸景生情,凡是當初兩口子用的東西我全都收起來了。)


    我們就席地而坐,吃起晚飯來。我內心緊張,表麵上卻還是盡量裝得很自在。我真擔心我屋裏這簡陋的陳設,加上光棍混日子的那一副邋遢相,會使我的客人禁不住懷念起她原先的生活來。


    “這也不錯了,”她說著,還來輕輕按了按我的手。“能放些音樂聽聽嗎?”


    “我這裏沒有設備啊。”(詹尼的立體聲錄放機我已經送掉了。)


    “什麽都沒有嗎?”


    “隻有收音機,我早上當鬧鍾用的。”


    “讓我聽聽qar電台行不行?”她問。


    我點點頭,勉強一笑,瑪西便站起身來。收音機放在床頭。離我們席地而坐之處有約莫四、五步路。我吃不準她會開了收音機就回來呢,還是要等我過去。她看得出我這份泄氣勁兒嗎?她可曾意識到我一片火熱的激情早已化作了雲煙?


    冷不防電話鈴響了。


    瑪西正好就站在電話跟前。


    “我來接好不好,奧利弗?”


    “有什麽不好的?”


    “也許是你心上的哪個小丫丫呢,”她笑嘻嘻地說。


    “你太高抬找了。哪會有這樣的事。那你就聽聽看吧。”


    她聳聳肩膀,就拿起電話來聽了。


    “你好。……是的,沒錯,是這個號碼。……對。他在……你問我是誰?哎呀你問這個幹什麽?”


    要命,這電話是誰打來的,居然盤問起人家家裏的客人來了?我站起身來,鐵板著臉一把搶過了電話。


    “喂?你是哪位?”


    對方先是沒有作聲,後來隻聽見一聲:“恭喜你啦!”一個沙啞的嗓音開了腔。


    “啊——是菲爾。”


    “哎呀,感謝上帝!”好一個虔誠的卡維累裏,一提上帝那嗓門就像打雷。


    “你好嗎,菲爾?”我隻作若無其事地問。


    他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隻顧一個勁兒問他的。


    “她長得好看嗎?”


    “你說誰呀,菲利普?”我故意冷冰冰回他一句。


    “就是她呀,就是你那個她呀,剛才接電話的那個妞兒呀。”


    “哦,是替我打雜的那個姑娘,”我說。


    “晚上十點鍾還在你那兒忙乎啊?得啦——別耍花槍啦。還是對我從實招來吧。”


    “我說的是我的女秘書哪。阿妮塔你還記得吧——就是那個長著一頭濃發的。我經手了一個地方教育董事會的案子,得讓她替我做些筆錄。”


    “別哄我啦。那個女的要是阿妮塔,那我就是克蘭斯頓的紅衣主教啦。”


    “菲爾,我這會兒正忙著哪。”


    “我知道你忙。那我就不多打攪你了。我回頭給你寫信,可你要是不回信給我我是不答應的。”


    菲利普是從來不會細聲細氣說話的,所以他在電話裏句句都是放開了嗓門直嚷的,我這屋裏每個角落都聽得清清楚楚。瑪西聽得也樂了。


    “嗨,”我自己也很吃驚,話居然說得這樣沉得住氣,“我們什麽時候聚聚?”


    “到你結婚那天吧,”菲利普說。


    “什——麽?”


    “喂,她到底是高還是矮?是胖還是瘦?是白還是黑?”


    “她黑得就像個黑麵包。”


    “哈!”我多了句嘴,開個玩笑,被菲爾一下子抓住了把柄,“你承認啦,果然是你那個她吧。哎,她喜歡你嗎?”


    “我也不知道。”


    “我也真是多此一問。她哪能不喜歡你呢!看你這樣的一表人才!如果她還需要聽聽介紹,就請她來聽電話,我給她再鼓鼓勁。嗨——你請她來聽哪。”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


    “這麽說她心裏已經裝著你啦?她很愛你嗎?”


    “我也不知道。”


    “那她晚上十點鍾還在你家裏幹什麽?”


    瑪西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來不及擦。她是在笑我呢。因為我拚命想裝出一副清教徒的樣子,卻處處露出了馬腳。


    “奧利弗,我知道我打攪你了,所以我隻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句話就可以回答我,至於你回答不回答,那就要看你願意不願意了。”


    “關於我們聚聚的事,菲爾……”


    “奧利弗,我要問的不是這個。”


    “那你要問什麽呢,菲利普?”


    “你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奧利弗?”


    很響的喀噠一聲,他把電話掛上了。我似乎還聽見了一陣嗬嗬大笑,老遠從克蘭斯頓傳來。


    “那是誰呀?”瑪西問,不過我相信她肯定已經猜著了。“他好像還挺愛你呢。”


    我含著感激對她看看:她是理解的。


    “是啊。我也挺愛他。”


    瑪西過來在床上坐下,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你心裏有些不自在,”她說。


    “這兒太局促了點,地方小,東西又多,”我回她說。


    “你想得也太多了點。其實我又何嚐不是呢。”我們一時相對無語。憑她的直覺,她對我的心思能猜出個幾分呢?


    “我跟邁克爾可從來沒有在那邊的大套房裏同過房,”後來瑪西卻忽然這樣來向我表明了心跡。


    “我跟詹尼也從來沒有在……這屋裏同過房。”


    “這我了解,”她說。“可我要是碰到了邁克爾的爹媽,我也難免會感到點頭痛惡心什麽的。你觸景生情想起了詹尼,哪會不覺得難過呢。”


    她的話句句在理,叫我一個字都反駁不了。


    “你說我是不是還是回去的好?”她問我。“你要是讓我回去,我絕對不會有什麽想不通的。”


    我連腦筋都沒有動過一下,便回了她一個“不”字——因為不這樣說又能怎麽樣說呢?


    “我們出去走走吧。找個地方去喝一杯。”


    瑪西就有這種奇怪的脾氣:碰到點什麽事她就會“吃”下來再說。我這可不是說她不好,我是佩服她:佩服她的堅強,佩服她有辦法……應付困難的局麵。


    我要了葡萄酒,替她要了橘子汁。


    她意識到我是咬緊了牙關在“硬挺”,因此談話也就盡找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我們談的是她的工作。


    我們一般人都不大了解連鎖商店的公司總裁到底是幹什麽的。其實那可不是個怎麽有趣的工作。當了總裁,每個店裏都得去看看,貨架之間的每個走道都得去親自走一遍。


    “常去?”


    “簡直沒有個停的時候。不去國內的分店,就得去歐洲亞洲看看那邊的展覽。好獲取一些靈感,下一次大流行大熱門的‘吃香’商品說不定就這樣脫胎了。”


    “你們商業用語上的所謂‘吃香’到底是個什麽意思,瑪西?”


    “比如我給你那件傻乎乎的開司米毛線衫,你穿在身上,那就是幫著我們來推銷這種‘新奇’的產品,製造所謂‘吃香’。一件毛衣,再普通不過了,二、三十家商店家家有賣。我們卻就是要靠銳利的目光專找能替我們公司樹立形象的商品,也就是顧客根本沒有想到可是一見之下卻又覺得很需要的商品。如果我們找準了的話,顧客見了我們的廣告介紹就會爭先恐後來買。你明白不明白?”


    “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講,”我是一副名牌大學大學者的傲然口吻,“你們是製造虛假的需求,推給消費者的是本來毫無價值的商品。”


    “哪有說得這樣傻乎乎的,不過話還是不錯的,”她點點頭說。


    “說得明白點,就是如果你們說‘當前大糞吃香’,那大家就都爭著來買大糞。”


    “對。不過難就難在是不是能搶在人家的前頭,想出這麽個高招兒來!”


    瑪西的車子還停放在我家的門前(其實這是違法的)。我們回來已經很晚了。不過出來走了一遭我心裏覺得鬆快多了。也許是喝了點酒,使我產生了這樣的感覺吧。


    “好了,我送你到家了,”她說。


    說得多麽巧妙!這就都要看我了。我的肚子裏,主意……也終於拿定了。


    “瑪西,你要是回去的話,你是一個人睡一間房,我也是一個人睡一間房。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講,這樣臥室麵積的使用率就未免太低了。你同意我這個結論嗎?”


    “可以同意,”她說。


    “再說,我也真想把你摟在懷裏。”


    她承認我這話正好說在她的心上。


    瑪西叫醒了我,給我端來了一杯咖啡。


    怎麽用個泡沫塑料的杯子盛著?


    “煤氣灶我還是開不來,”她說。“所以我是到轉角上的那個店裏去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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