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將盡,伏天雖還未過,卻也暑氣稍減,不再燥熱難耐。此時雨水減少,天氣幹爽,隻要不在大太陽底下,便還是頗為涼爽的。


    政事堂按例每日卯正上值,但幾位中書舍人通常卯時二刻便到了,到卯正時分,前一晚收到的各地的奏疏便會送到政事堂,到不得辰時,各個衙門辦事的官員便會將政事堂的小院與廂房填滿。


    但今日辰時已過了,政事堂院內卻還是冷冷清清,奏疏也還未送到。院門口的幾個小黃門懶懶散散站著,低聲閑話;院內樹下坐著幾個幹辦,也在嬉笑中磕嘴磨牙;隻有正房中的幾個書辦忙著昨日未做完的事。


    正房中各屋窗扇都大敞著,蔡聳獨自一人在南側裏屋伏案而書,蘇淮與李謨在南側外間翻看前一日的文書,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程直卻因是昨夜當值,此時已洗漱完畢,吃過早點,正在院內舒散筋骨。這是政事堂難得的閑暇之時,卻唯獨不見二位宰相與尚書左丞崔言的身影。


    直到過了辰正時牌,才見一人穿著五品官服,臂彎下夾著一摞厚厚的文書進了政事堂院子。


    門口的小黃門見來了人,急忙閉嘴,站直了身子,樹下的幹辦也一齊起身施禮,一個幹辦迎了上去,道:“知司親來了?”


    那人一路滿麵春風,與眾人一一含笑點頭,腳步卻不停,見那幹辦來迎,笑道:“老劉,你跟我還裝什麽規矩?你自去歇著去,我還要你來引路?”


    那劉幹辦還是迎了上來,笑道:“知司雖不計較,小人卻不敢短了禮數。隻是知司是走慣了的,卻也不必小人通稟了。”說著還是在前引路,將那官員引至正房門外,才退了下去。


    進了屋,那官員將手中一摞文書放在蘇淮桌上,回身大剌剌坐了。蘇淮與李謨早見他進來,也不起身,也不見禮。李謨道:“今日怎地曾銀台親自來送奏疏?莫非銀台司的人都不聽曾銀台使喚了麽?”


    蘇淮道:“必是今日曾銀台睡過了日頭,銀台司那班人見沒了約束,便都撒了歡兒了。總是績升平日裏太寬縱了些。”


    原來這人是通進銀台司知司官曾騫,字績升,聽了二人戲謔不急不惱,隻懶懶道:“一年之中統共隻有這一兩日你政事堂能得清閑,又沒甚急事,我又何必不著頭腦來擾你們,你們得歇一早豈不是清靜?這早晚將奏疏送來也耽擱不得什麽大事。今日是陳征西班師還都的大日子,都中空閑的官員都去觀禮了,你政事堂才得如此清閑。我銀台司那些後輩們才做幾年官?哪曾見過這般大陣仗?我便命他們都去城西郊迎大禮觀禮去了,我留守銀台司,左右無事,便自家跑這一趟,也為看看你二位中書。”


    曾騫口中說話不停,已有小黃門送上茶來,又有一個書辦點驗了奏疏,寫了回文遞與曾騫。曾騫略略看了一眼,便折起收入懷中。


    李謨道:“績升最喜熱鬧,怎地今日不去觀禮,憑哪一個留在衙裏辦差也就是了,何必自家勞累?你一人在家,便是跑斷腿也辦不完差事。”


    曾騫道:“我這銀台司是流水的衙門,現司裏的官員沒一個是三年上的。這些年太平無事,他們哪見過大將軍班師大禮,我豈能不教他們去見這世麵?這郊迎之禮我卻是見得多了,憑陳征西功勞大過天去,這郊迎之禮也大不過徐少保去,我還看個什麽勁兒?況且你道觀禮便不累麽?又要隨班行止,又要恭立迎候,還要與那些識得不識得的敷衍周旋,你道好輕省麽?昔年徐少保班師我曾有幸看過兩次,那場麵何等盛大,那當真是...當真是朝野敬服,百姓歸心。陳征西要想如此,隻怕還要再曆練些年。”


    蘇淮道:“說起來,徐少保雖是我大鄭柱石,勞苦功高,卻也沒有滅國的功績,陳征西此番伐蜀卻是為我大鄭開疆拓土了。我大鄭有了巴蜀四州這座大糧倉,日後國力必然蒸蒸日上了,陳征西這番功勞可也不小。現如今還比不得徐少保,不過為陳征西年輕罷了。以我之見,日後陳崇恩的功績,必不在徐少保之下。我等後輩,還當努力才是,不能教前人們落的遠了。”


    正說著,程直緩步走進屋來,瞥見曾騫,奇道:“績升是何時到的?我竟未見到。敢是親自來送奏疏麽?”


    曾騫道:“趁二位相公與崔左丞不在,我正是借送奏疏,來你政事堂串串門子。我來時便見惟清在院裏打五禽戲,心無旁騖的,便沒敢擾你。”


    程直端起案上茶盞,喝了一大口,卻未咽下,隻漱了漱口,轉頭搜尋。門口小黃門見了,忙端小水盂過來。程直吐了水,又命小黃門換了茶,才道:“我在門外便聽你們在談論陳征西?”


    曾騫道:“正是在說陳征西。以我之見,陳征西縱有滅國之功,也比不得徐少保。旁的不說,隻說去歲朝天鎮之戰,我大鄭官軍損兵折將,大敗虧輸,陳征西卻諱大敗為小敗,欲圖遮掩了事,徐少保豈能行這等事?徐少保一生征戰,不論勝負皆是坦坦蕩蕩,豈有如此行徑?隻這一條,陳征西便比不得徐少保。何況我大鄭舉堂堂十萬天兵,殄滅蕞爾蜀國,竟耗時一年半之久,兵馬錢糧更是耗費無數,莫說徐少保親至,便是盧太尉統兵,也斷不至如此。”


    蘇淮淡淡一笑道:“這等無實據之事,豈能以此指摘功臣?這事你績升說得,我等幾人卻說不得,績升說了,不過是茶餘談資,坊間傳聞而已,我等若說了,便是坐實陳征西之罪了。那時朝中若有攻訐陳征西之事,便皆歸罪於我等了。”


    程直坐在案旁,接過小黃門送上的茶,輕撥盞蓋,吹了吹,喝了兩口,便又放下茶盞,道:“在政事堂談論此事已是不妥,幸而今日無人,若傳揚開去,於陳征西,於政事堂,名聲都不大好聽。此事朝廷已蓋棺論定,我等卻於國家中樞之地,談論此無端之事,豈非謬哉?我朝的幾位將軍,自徐少保以降,盧太尉、石方白、李克讓,以至陳崇恩,個個都有統兵滅國之能,豈隻陳崇恩?然聖上任用陳崇恩伐蜀,自有其意,昔日聖上在詔書之中也已分說明白,何需他言?陳崇恩受命以來,也未曾有辱聖命,如今功成歸來,也算不負聖恩,不負民望。這等功績,也配得今日的郊迎大禮。”


    曾騫笑道:“惟清何必如此認真,我不過閑來無事閑話幾句罷了,哪至於牽扯朝廷、聖名?今日陳征西還都,梁都之中百姓官員,哪個不稱頌陳崇恩功績?這才有城中萬人空巷,至西郊觀禮之舉。我隻看不上那起子趨炎附勢之人罷了。有那起人,去歲兵敗朝天鎮之時,憤言陳崇恩無能,若不換了陳崇恩,恐有兵敗亡國之險;到今日陳崇恩得勝還朝,卻又去趕這熱灶頭,隻恐陳崇恩不知他曾出保舉之力,卻不知人家哪裏會用正眼瞧他。”


    蘇淮笑道:“績升這話說的是誰?我卻不知。”


    曾騫擺手道:“罷,罷,這等樣人不在少數,何必明言。我不過與幾位中書閑話,何必實指。況且這也不是罪過,不過看人品罷了。”


    蘇淮指著曾騫笑道:“你這廝,任著銀台司知司,天下事哪裏能逃得過你的耳目去?這也還罷了,若是你去任禦史,隻怕要將朝中大小官員彈劾個遍,便是芝麻綠豆大的事也瞞不過你去。”


    李謨坐在書案旁,臉上掛著笑意,一邊聽他幾人說話,一邊撿看案上的奏疏,忽的說道:“陳征西自五月初九從成都啟程還都,一路上走了四五十日,到昨日才到新鄭驛。這一路上各地郡府奏報不斷,陳征西率數萬大軍行兩千餘裏路,軍紀嚴明,秋毫無犯。這樣的將軍,縱有些小小詿誤,也無傷大雅,亦是我大鄭之福。今日我等值守政事堂,無緣得見陳征西得勝還朝的風采,實是我之憾事。”


    蘇淮笑道:“承烈最欽羨的便是裴桑鼎,得以跟隨大軍出征曆練,又能建功立業。隻可惜承烈無此機緣,方是抱憾之事罷。”


    李謨道:“男兒自當如是。裴桑鼎此番曆練有成,便是政事堂中之文武全才了,日後朝政兵事,自可大展拳腳。李謨雖是文弱書生,若得機緣,也願隨大軍征伐,曆練我這肝膽,方稱心願。”


    曾騫道:“說起來,裴桑鼎此番功勞可也不小,隻他孤身一人入夔州,說動樂籍率三萬將士來降,便是天大的功勞了。如今他隨陳征西還都,自是仍要回政事堂的,隻怕不日便要高升了。四位中書之中,裴桑鼎最是年輕,入政事堂也是最晚,卻不想先高升的卻是他。這當真是個人造化了。”


    程直道:“這是機緣,也是造化,然事到臨頭,還要有膽有識才是,眼熱又有何用處?這事換第二人去,未必便有膽子孤身入夔州,縱是去了,也未必能說降樂籍,旁人又有何不服?所謂時勢造英雄,誠哉斯言。”


    幾人正說著,忽見蔡聳從裏屋出來,曾騫忙站起施禮。蔡聳笑容滿麵道:“績升不必多禮,且自寬坐。”轉頭對李謨道:“承烈,巴蜀四州的官員還短了多少,有多少是蜀國降官留任,又有多少是新委派上任的?前幾日章修義的奏疏在哪裏,是否都有提及?將奏疏尋來我看。”


    李謨站起答道:“稟右丞,蜀國地方降官近千人, 巴蜀四州所需新任官員要五百餘人,朝廷從各地調任巴蜀的官員有二百餘人,餘下的三百官員便要在降官中委派了。然千挑萬選,還是短了七十餘人,多是八品、九品末員。崔左丞要在貢生之中選官,然為陳都司還都郊迎之禮耽擱了,至今還未選出。此事章修義奏疏之中都已詳盡呈奏,程惟清與職下前幾日也詳細書記了出任巴蜀諸官員的案卷,職下這便尋出呈與右丞。”


    蔡聳點點頭道:“好,這便尋出來我看。”又笑道:“收了巴蜀一片大好河山,這原是美事,卻不想官員竟然短缺至此,這怎麽說來?”又對曾騫道:“今日難得清閑,績升多坐坐,你幾個好生敘敘。”說罷轉身又進了裏屋。


    李謨自去尋案卷,曾騫卻未坐回,撣撣袍裾道:“政事堂事忙,我也不敢多擾,況今日銀台司人少,我若走得久了,隻怕要翻了天,幾位中書,我這便告辭了。”說罷施了一禮,轉身去了。眾人送了一回,便又各自去忙。


    整整半日無人來擾,三人一邊做著手頭上事,一邊有一句沒一句閑談。天近午時,又熱了上來,此時蚊蟲稀少,小黃門便將香爐內熏香重又點燃,又將窗戶上紗屜子打開,屋內才有了一陣風。


    忽見窗外來了一人,穿著七品官服,一個幹辦在前引著,直走入正房中來。三人也不以為意,待那人進屋才認出,原來是大理寺丞嚴榷。


    嚴榷進了屋來,團團施了一禮,道:“嚴榷拜見三位中書。”


    蘇淮抬頭道:“宏邈怎地來了?你不是去觀禮了?大禮已畢?怎地不見相公們回來?”


    嚴榷笑了起來,道:“蘇中書問的,教我不知如何答話才好了。”


    蘇淮也笑了,道:“你且坐下,慢慢說就是。”


    嚴榷告了座,小黃門上了茶來,嚴榷謝了,才道:“下官確是去觀禮,大禮也已成了,相公們想是去見駕複旨。是崔左丞命下官來辦一件差事。”四句話正答了蘇淮四個問題。


    李謨笑道:“宏邈不愧是大理寺丞,回話當真一絲不亂。”


    蘇淮道:“我縱再問十句,宏邈也能一一回我。崔左丞命你來的,是何差事?”程直、李謨也已停下手中事,一齊望著嚴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興亡雲煙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木石立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木石立方並收藏興亡雲煙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