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包中是十錠黃澄澄的金子,這黃金皆是小錠,每錠有十兩,共是一百兩,在燭光下閃著光芒。


    其時金貴,每兩足金可兌製錢一百貫,這百兩黃金便是萬貫家財。


    熊烈的臉隱在燈影裏,看不清麵色。文修退後,段圭見熊烈仍不言語,隻得又說道:“逸德,你明日還要趕路,這程儀是我該送的,你也該坦然受之。然這程儀卻非我所出,實是謝縣令相贈。謝縣令感念逸德之德,傾盡家財抵來這些許金銀,實隻是為報逸德大恩之萬一,逸德笑納就是。”說罷盯著熊烈,隻等熊烈開口。


    熊烈直了直腰,看也不看桌上金子,道:“府君這話我不能認。若是前任虧空,何用他現任官來補?縱是要他來補,須不是他的罪過,他隻光明正大做去便是,何需盤剝百姓?何需私賣官糧?陝州府下轄六縣,府君說隻陝縣有這等事,若當真如此,為何城中糧價居高不下?若非闔府缺糧,怎會糧價高漲?今日謝縣令送我這許多金銀,又如何歸還百姓錢財?他若尚有餘財,更可見平日裏盤剝更甚。府君,這金銀熊烈絕不敢收,若收了,隻怕日後熊烈再不敢走夜路。熊烈不過一介書生,所任也不過上疏言事之言官,查案非我職權。有這許多錢財打點我,不若日後打點前來查案的朝廷官員。”


    段圭道:“逸德,我等同朝為官,日後終有相見之處,如何這般不講情麵?出仕為官,須知和光同塵之理,逸德如此行事,豈不寒了僚屬之心?逸德,今日看我薄麵,撂開手如何?”


    熊烈道:“忠君愛民,方有情麵,禍國殃民,哪有情麵可言?貴府官員此舉非但害民,更害前方伐蜀官兵,其心何其猖狂,倘若致我大軍兵敗,其罪滔天,他一條性命可能補過?我若不言,日後更不知做出何等樣事來。”


    段圭聲音冷硬:“熊禦史,他區區一縣縣令,何能致大軍兵敗?我陝州臨近梁都,過往官員極多,我送出的金銀何止此數百倍、千倍,朝中的宰輔堂官亦要給我幾分薄麵。我聽聞熊禦史的座師是翰林承旨陸大學士,陸學士亦與我相熟,我每回梁都亦要拜望。熊禦史當真要將事做絕麽?”


    熊烈道:“段太守不必再說,幹礙禦史上疏乃是重罪,想來朝中諸公並不知太守今日此言;敝師為人持節守正,也斷不會命我行這等事。非是我熊烈不顧同僚情麵,便如我今日所言,半月之內段太守查明此事,據實上奏,自能脫罪,餘則熊烈不敢與聞。送客。”


    他說出“送客”二字,屋內眾人都已怔住。段圭“唰”地站起,正要說話,卻見包乙上前一步,來至熊烈身前,厲聲道:“大官人這是為何?小人追隨大官人左右,為的是甚?不過求富貴而已。大官人清貧,我等不敢有怨言,盡心服侍,隻盼大官人日後飛黃騰達,我等也能沾一沾光。可如今現放著這般富貴,大官人卻不肯收,卻是為何?莫不是要我等日後喝風去?段太守何等身份,這般低聲相乞,大官人卻半分情麵不講,如何如此不通情理?”


    他忽的說出這番話來,眾人都已驚呆,熊烈也是驚愕萬分,“唰”地站起,戟指道:“你這廝...你這廝怎敢如此與我說話,莫不是要造反麽?此是朝廷政事,哪有你說話之處,還不速速退下,待我明日開發了你便是。”


    燭火閃動中,隻見包乙向李大郎使了個眼色,隨即跨上一步,右臂疾舒,攬住熊烈頸項,身子一轉,已到了熊烈身後,左手伸出,掩住熊烈耳鼻。李大郎突地從袖中掣出一把尖刀,一個箭步上前,刀光閃處,正刺入熊烈心口,直沒至柄。


    熊烈身子抖動,欲待要叫,怎奈被包乙死命按住口鼻,卻如何能叫的出聲?口中鮮血在包乙指縫間汩汩流出,隨即身子一陣抽搐,癱軟下去,便即沒了聲息。


    電光火石之間,熊烈便沒了性命,段圭與文修都已驚呆,段圭“撲”的一聲跌坐在椅上,目瞪口呆,已是說不出話來。


    包乙鬆開手臂,踉蹌後退兩步,熊烈身子緩緩軟在地下,刀口處的鮮血這才慢慢流出,頃刻間便汪了一片。


    段圭緩過神來,倏地站起道:“快去打水來,將這裏收拾幹淨。”他此時雖驚怒萬分,卻不自覺壓低了聲音。


    包乙、李大郎二人手忙腳亂地出門去,從院中水缸中取了水來,急忙衝洗地下,又將熊烈屍身上血跡抹幹。


    段圭眉頭緊鎖,快速踱著步,包、李二人收拾完畢,垂手站在一旁,隻熊烈一人冷冰冰躺在地上。


    段圭停下腳步,怒視文修道:“今日後晌你是如何與他二人說的?”


    文修喏喏道:“小人...小人隻命他二人明日在路上動手...”轉頭向包、李二人道:“我命你二人在回程路上結果了他,如何在這裏便動手?”


    包乙道:“小的原想明日再動手,但見這廝如此不曉事,心中火起,一時忍不住,便動了手。太守,今日動手與明日動手一般無二,有何不可?隻教他閉了口,便是了事。”


    文修怒叱道:“你才是不曉事,你今日殺了他,如何收拾後事?如何瞞住旁人耳目?日後朝廷追查下來,如何遮瞞得過?”


    原來今日午後,文修尋到熊烈住處,待包乙落單之時,使錢財收買了他,又教包乙悄悄說與李大郎,一並許以錢財。命他二人待明日熊烈啟程趕路之時,尋一個僻靜所在,結果了他。事成之後,帶熊烈信物回城領賞。


    包乙與李大郎早已對熊烈心有怨氣,又有大筆錢財可得,自是忙不迭應了。然包乙頗有心計,自忖若回城領賞,隻他與李大郎兩人,又無旁人知曉,倘若文修動了滅口的心思,那便萬難逃脫了。


    是以他與李大郎一番計議,要在今晚便動手,亂事一起,文修斷然不敢為難他二人,又可得了錢財,又可安然脫身。


    此時見文修動怒,包乙卻是不慌不忙道:“文經曆息怒,我一時手快而已。此番雖有些莽撞,卻也了卻了太守心中大事。如何收拾後事,便隻得有勞文經曆了。”


    李大郎道:“我兩個該做的事已是做了,文經曆許諾之事何時了結?後麵的事卻與我兩個無幹。”


    文修怒極,正待開口,卻見段圭又坐了回去,揮了揮手,便住了口。三人靜了下來,看著段圭。


    段圭壓低聲音,緩緩道:“事既做了,便是大功一件。文經曆許你二人的,自是少不了你的。但你二人卻要與我等一同演一出戲,否則,我四人誰都逃不脫幹係。你二人以仆殺主,那是淩遲的罪過。”


    包、李二人身子一顫,包乙忙應道:“是,太守隻管吩咐,小人從命就是。”


    段圭不慌不忙,冷冷說道:“你二人去尋一套熊禦史的衣裳,與文經曆換上。宜美,我見你身形與熊禦史頗為相似,若扮作他,想來黑夜之中,無人能看得分明。宜美扮作熊禦史,那便隻能李大郎扮作文經曆了。你兩個身形樣貌雖不同,但有我與熊禦史在,想來旁人也不會留意了。”


    文修心念電轉,已想通了大概,道:“府君這條計策,當真...”


    段圭打斷他道:“待你二人換過衣裳後,便一同送我出去,有包乙跟隨熊禦史,李大郎便不在身旁,也無人會起疑。那時,宜美便是熊禦史,李大郎便是宜美,隻包乙還是包乙。”說著,嘴角已露出笑意。


    包乙也聽明白了,道:“隻片刻間太守便想出這條計策來,當真是高明。”


    段圭卻不理他,隻道:“待我遠去之後,李大郎自行返回。我見你這院子不遠處有一處角門,包乙去接應李大郎自那角門進院便是。宜美,你權且在此間留上一夜。明日一早四更天,你等趁天未亮之時便要離店,免得旁人看出端倪。五更天城門一開,你等等便速速出城。”


    文修道:“是,府君妙計。如此一來,旁人隻道熊禦史一行三人一夜無事,一早趕路,日後便出了事,也與我陝州無幹了。”


    包乙道:“這計策雖好,隻是這熊大官人的屍身卻如何處置?”


    段圭冷笑道:“宜美出去命轎夫將轎子抬進院來,再命轎夫退回院外等候。你兩個便可將熊禦史抬進轎子了。宜美要吩咐轎夫,有何異狀皆不可聲張,若有人敢聲張,便教他死無全屍。我便與熊禦史共乘一轎,送他最後一程,以盡同僚之宜罷。”


    文修道:“那實在是委屈府君了。”


    段圭道:“包乙、李大郎。你二人這差事辦得不差,可謂有功,這裏一百兩黃金,”他指指桌上攤開的十錠金子,“你二人便分了罷,與文經曆許與你的隻多不少。”


    包乙、李大郎麵露喜色,急忙伸手去取那金子。


    段圭道:“且慢。”兩人的手便僵在半空。


    段圭道:“你二人取了這黃金,明日出城,與文經曆尋一個偏僻懸崖,將熊禦史的馬推下懸崖,文經曆便可回城了。而後你兩個便帶著這許多錢財各自去罷,尋一個偏遠之地,做一個富家翁便罷了。這些錢財便是揮霍一世也是夠了,卻切不可再回中原之地。你兩個須知道,今日之事倘若敗露,你兩個皆要受那千刀萬剮的刑罰。”


    包乙、李大郎心中皆是一凜,但眼前的黃金卻驅散了這寒意。兩人齊聲應道:“是,小的記在心裏了,太守放心就是。”說罷一齊伸出手去,緊緊攥住那包裹著黃金的包袱。


    夜色愈濃,天空陰雲密布,暗無星月,一行人出了小院。包乙打著燈籠在前引路,段圭與穿著熊烈衣裳的文修並肩而行,李大郎穿著文修的衣裳垂首跟在身後,一手牽馬,一手提著一個燈籠,那燈籠卻未點燃,四個轎夫抬著那乘四人抬轎子遠遠墮在後麵,轎中躺著的,卻是前心刀口已凝結的熊烈。


    段圭緩步而行,一路之上隻與“熊烈”談笑,“熊烈”卻隻垂頭低聲應承,話也不敢多說。


    行至客棧大門口,幾個店夥送了出來,一個店夥提著燈籠近前,欲待為幾人引路,卻被包乙攔住。


    包乙喝道:“這位官人乃是陝州太守老爺,你等速速回避,不得近前。”


    那店夥聽了大驚,急忙後退幾步,伏身便跪了下去,口中道:“小的不知是太守老爺駕到,衝撞了老爺,請老爺恕罪。”


    身後幾個店夥聽了,也急忙跪下叩頭道:“小的叩見太守老爺。”


    段圭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伏地不起的幾個人,臉上露出笑意。他上前幾步,伸手扶起先前那個店夥,道:“你等也都起來罷,免禮。”


    幾個店夥仍舊不敢起身,段圭也不相強,又道:“今日我造訪貴店,隻為探望熊禦史熊大官人。這位熊禦史是個清官,在朝中極有聲望的,我也是極敬重的。你等要好生侍候,不可怠慢了,可知道了?”


    幾個店夥齊聲應道:“是,小的知道了。”


    “好,就是如此。”段圭點點頭,回過身對“熊烈”道:“熊禦史,下官這便告辭。此去梁都已不遠,熊禦史一路保重。他日重聚之時,再敘今日之情。”說罷深深一揖。


    “熊烈”含混道:“熊烈送段府君。”


    一行人出了大門,“熊烈”與包乙站在階上相送。“文修”見店夥離得甚遠,這才點燃手中燈籠,舉起照在轎前。段圭又朝階上拱了拱手,彎腰鑽入轎中。


    熊烈無聲無息癱在轎中,段圭皺了皺眉,費力轉過身來,在熊烈身側一處空隙中擠坐下來。


    轎外李大郎的聲音響起:“起轎。”轎中雖有兩人,卻仍穩穩抬起,緩緩向前滑行。隻頃刻間,那轎子,連同那幾個人,便隱沒在黑暗之中。


    這是鄭國景曜四年三月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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