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宮城,親兵牽馬過來服侍,陳封上了馬,輕磕馬腹,那馬便轉過朱雀大街,順禦街信馬由韁向南行去。


    過了都亭驛,又轉入梁水大街,到相國寺再向南,過相國寺橋,便到了都宣撫使衙門。


    陳封心中雖是百般不情願,但盧豫畢竟是禁軍統帥,自家上憲,今日入了政事堂,見了聖駕,終歸要拜望盧豫的。何況辭駕前鄭帝又有叮囑,他又怎敢不來。


    到了門前,值守的兵士俱都識得陳封,呼喇喇一擁而上,圍住陳封施禮問好,又服侍陳封下馬。


    陳封下了馬,將韁繩馬鞭盡皆交與兵士,與眾人答酬幾句,便笑問道:“太尉可在衙中,今日事煩麽?煩請通稟一聲。”


    一個兵士道:“太尉早有交待,今日都司必來的。太尉說了,若是旁人,俱都不見,唯都司來,也不需通稟,隻請都司進衙就是。”


    陳封笑道:“如此多謝了。”


    辭了眾人,便進了都宣撫使衙門,陳封是走熟了的,也不需人引領,獨自一人繞過正堂,穿過儀門,進了二堂。料想盧豫必在東廂簽押房,便徑直進了東廂房。


    簽押房正廳內幾個僚屬正在閑談,見陳封進來,都起身施禮。


    陳封還了禮,問道:“太尉可在此?”


    眾僚屬卻不答話,隻一個僚屬向裏屋使了個眼色。陳封會意,點點頭,便掀竹簾進了北側裏屋。


    隻見盧豫正躺在東窗下一張春凳上,手中輕打著扇,雙眼半開半闔,似睡未睡模樣。聽聞腳步聲響,盧豫微張開眼,見是陳封,猛地驚醒,翻身坐起,將雙腳伸入鞋中,便即起身道:“原來是崇恩來啦,今日衙中無事,我在這靠一靠,卻差些睡過去了。”


    陳封深施一禮道:“陳封拜見盧太尉,卻擾了太尉清夢。太尉一向可好?”


    盧豫笑道:“好,好。”上前一步扶住陳封手臂道:“怎地如此多禮?自家兄弟,不必如此。我知你今日是必定要來的,卻不想來的如此早,見過聖駕了?”


    陳封笑道:“今日我進了政事堂,又去見駕。與聖上說不多時,聖上便有些倦怠了,我便辭了出來,即來拜見太尉了。與太尉相別日久,陳封心中著實想念,況我雖與太尉親近,終究位分有高低,我是太尉部將,怎敢失了禮數。”


    盧豫道:“今日便罷了,日後時常相見,不可再多禮了。”說罷扶著陳封手臂到西窗下椅上坐了。


    盧豫又道:“今日天熱,喝些涼茶去去暑氣。”便命人上了涼茶。


    陳封喝了兩口,放下茶盞道:“昨日雖得見太尉,卻因人多嘈雜,不得敘談,今日特來拜望太尉,前方戰事要向太尉稟報,也為與太尉敘敘別來之情。”


    盧豫大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崇恩,今日不談公事,隻敘舊情。你上呈的奏疏聖上已命我看過了,前方戰事我大略都已知曉,也不必細說,你若有旁的公事,也不妨改日再說。我知你今日必來,已在樊樓訂下雅間,算我為你接風。如何?”


    陳封笑道:“太尉既如此說,陳封敢不從命?我正走得口渴,便不推辭了,多謝太尉盛意。”


    盧豫道:“我知你還都之後,定然有許多大宴等你,然那些宴席卻是做做樣子罷了,規矩太多,食之無味,哪裏吃得飽,飲酒也難以盡興。今日我等正好開懷痛飲,暢敘別情。咱們不在此說話,邊吃酒邊說話豈不是好?左右衙門無甚要事,我二人這便去樊樓。”


    此時巳時未盡,午時未至,陳封笑道:“現下便去吃酒,不嫌早了些麽?”


    盧豫道:“早甚?我等武人還講這些規矩?哦,我還邀了洪溢之,卻是要他午時到樊樓,現下卻有些早了...無妨,我遣人去喚他便是。走走走。”


    盧豫見陳封穿著朝服,知他未帶家常衣裳,不能更衣,便也不更衣,二人穿著官服便出了門,各帶隨從,打馬向樊樓而去。


    那樊樓在宮城東華門外,走禦街最是便宜,但他二人穿著官服,終是多有不便,便走東路馬行街。一路向北,二人並馬徐行,不一時便到了樊樓。


    樊樓高有三層,與東華門遙遙相望,此時天仍未進午時,二人進了大堂,見堂內客人稀少,也不以為意。店家見他二人身著朱紫官服,立時便忙亂起來,這樊樓雖多有達官顯貴往來,但似他二人這般的三品服色,終究還是少見。幾個店夥前呼後擁將他二人請上三樓雅間,這才退了下去,隨從也在閣兒外侍候。


    這閣兒甚是敞亮,正對著宮城,憑窗便可望見宮城內一重重高樓屋脊,柳條蔭蔭,燕雀時飛,一派祥和景象。


    盧豫與陳封各自坐了,店夥先上了茶果,而後美酒佳肴便源源不斷排布上來,頃刻間便將一張大方桌堆放的層層疊疊,滿滿當當。


    陳封笑道:“今日教太尉破費了,太尉這般禮遇,倒教陳封愧不敢當了。”


    盧豫道:“這也算不得什麽。我等是朝廷大臣,時常在外惹人耳目,是以我輕易也不到這樊樓來,今日反是托崇恩之福才得來此。你我自去年一別,至今已有一年半有餘,想昔日景佑宮變之時,我二人也曾並肩殺敵,合力平叛,這份情義,可是什麽都不能比的。如今你建功還都,我豈有儉省的道理?崇恩今日萬萬不要與我客套,放開量隻管吃喝,這點子錢我還花得。”


    陳封道:“太尉說笑了,我縱能吃下一頭牛去,可也吃不窮太尉。太尉說起景佑宮變,那時陳封又算得什麽?不過是太尉麾下一小卒而已。想那日太尉橫刀立於政事堂院內,無人敢靠近半步,是何等威風?古人曾言‘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昔時我不曾親眼所見,還不得解其真意,待我伐蜀之時,親眼目睹劍閣之雄壯,才知這八字真意。看到劍閣之時,我便想起那日之太尉,唯太尉當得起這八字。太尉之於我大鄭,便如劍閣一般,真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盧豫輕笑一聲,道:“崇恩過譽了。劍閣縱險,也還是被你攻下了,盧某縱然心雄萬夫,也還有老的那一日。如今的盧某,便已是有心無力,日後還要看你們這些年輕將軍了。”說著突地抬頭看一眼窗外道:“這般時辰了,溢之怎地還未到?也罷,崇恩走得口渴,我二人且先吃酒,邊吃邊等他就是。”


    話音未落,便見一人推門而入,正是洪慶到了。隻見洪慶穿著四品服色,腰間挎著腰刀,頭上襆頭有些歪斜,額上還有汗珠,顯是匆忙而來。


    洪慶進得屋來,反手掩上門,一拱手道:“遲來遲來,莫罪莫罪。”又道:“太尉卻也罪不得我,太尉原說要我午時來,如今還未到午時,卻也怨不得我。”


    陳封起身施禮道:“溢之兄別來無恙。溢之兄走得如此急切,陳封感念,何來怪罪一說?”


    洪慶嗬嗬一笑道:“崇恩,你我昨日已見過了,我也不與你客套。我走得急切卻非為別個,實是恐你二人將酒都喝盡了,這樊樓雖大,若是酒吃的多了,隻怕盧太尉不肯會賬。”說罷哈哈大笑起來,隨手將腰刀解下,放在門旁小幾上,便大馬金刀坐了。


    盧豫道:“你這狗才偏是鬼話最多,你禁衛軍衙門離這樊樓最近,你一日也要走上幾遭,樊樓中哪個不識得你洪都司?偏今日到得這般遲,卻是何故?”


    洪慶道:“實不瞞太尉,今日確是有事,不在衙中,太尉伴當尋我也費了些時辰,以此才來得晚了。太尉怪罪,我罰酒便是。”說罷自斟自飲,連飲了三大杯酒。


    盧豫道:“你這廝,我二人還未飲酒,你倒先吃。也罷,今日便罰你為我二人斟酒。”


    洪慶道:“洪慶領太尉鈞命。”說罷起身將三人麵前酒杯斟滿,又道:“崇恩,你道今日我是何事?”


    陳封詫異道:“溢之是何事?莫不是與我相幹?”


    洪慶重又坐下道:“正是與崇恩相幹。崇恩可記得昨日攔你車駕告狀的那熊氏孺人?便是此人之事。那婦人在梁都居無定所,崔左丞命刑部安置那婦人,然按朝廷規製,那婦人尚住不得官家宅子,昨日刑部暫將她安置在刑部衙門內,今日便要尋一處宅子居住。是崔左丞知我在城中最熟,便遣人托付我代他尋一處宅子。崔左丞的差事,我自然不能怠慢,今日我便是親去尋了一處宅子安頓這婦人,再尋一個使女服侍她,一應柴米錢糧供給都由我禁衛軍衙門包了,這也用不得幾個錢。熊禦史這案由我已聽了,隻怕要牽扯上官府,我又吩咐金吾衛巡視兵士,定要護那母子周全,以免有那起子髒心的官兒要黑了她。如此一來,這事也就周全了,這才誤了太尉酒宴。”


    陳封道:“這也是溢之你積德行善了。不想溢之你看似粗豪,竟有這等善心。”


    洪慶道:“那熊禦史我雖不識得,卻也是同朝為官,我豈能袖手不管?何況熊禦史不明不白不知所蹤,若是無人問津,豈不是教我等做官的寒心?”


    盧豫道:“這案由我隻聽個大概,適才你說這案子隻怕要牽扯官府,卻是何出此言?”


    洪慶道:“太尉,我雖是武將,卻管著這偌大一個梁州城,也要時常會同梁州府辦案,也見識過許多凶案。這案子那起子文官個個心知肚明,隻不肯明言,為的便是怕得罪了人,我卻沒有那許多顧忌。太尉想,那熊禦史走了這一路,都是平安無事,為何隻出了陝州城便沒了蹤影?這事定與那陝州官府相幹,若不是陝州太守,便定是那陝縣縣令。這事若與這二人無幹,太尉割了我這顆頭去。”


    盧豫道:“你說的雖有些道理,卻也是無憑無據,怎能落人之罪?也正為此,那些文官也隻得不聞不問了。”


    洪慶道:“雖無憑據,卻可據此查去,天下間哪有不漏風的牆?也不至查了一年有餘,仍舊無一絲進展。這些官員也可算是無能了。”


    陳封道:“如今崔左丞主辦此案,想來也終有水落石出那一日了。”


    洪慶道:“若是崔左丞當真去查,那定是能查清楚的,怕隻怕崔左丞事忙,無暇分身,到頭來還是刑部與大理寺查辦。那些地方官員哪裏將他們放在眼中?要查清楚,也是千難萬難。”


    盧豫道:“這案子轟動朝野,崔默之既接了這案子,便斷不至放開手不管。若當真有地方官員不開眼,惹到崔默之,那便當真要大禍臨頭了。隻是這查案之事終究是文官去辦,我等武將哪有心思去管這些事。那婦人雖是攔了崇恩車駕告狀,卻終究也是兩位相公接了狀紙,此事便也與崇恩無幹了。”


    洪慶道:“這是自然,我等哪裏耐煩去管這些事,不過是茶餘談資而已。隻是這事若當真牽扯到陝州太守段圭,隻怕不是小事。”


    盧豫道:“這段圭雖是一方牧守,卻也未必能掀起大風浪來,他若當真喪心病狂謀害朝廷命官,隻怕幾世的前程都被他葬送了。他又有何能為?”


    洪慶道:“太尉,我說的不是這事。這段圭與朝廷大員來往甚密,若出了事,隻怕要牽扯朝中許多人,那時,便要掀起大案了。”


    盧豫道:“段圭與朝廷大員來往密切?你如何知曉?”


    洪慶笑道:“太尉莫忘了,我昔執金吾衛,今掌禁衛軍,管著梁都內外城二十四座城門,還有八處水門,地方官員進出梁都,到了何處,帶有何物,哪個能瞞過我的耳目去?我不出聲也還罷了,待要我出聲之時,管教他們都是一個死。”


    盧豫目中精光一閃,又瞬即隱去,舉杯道:“罷了罷了,朝中文官之事與我等何幹,我等每日裏與刀兵為伍,哪裏還能去操這個心。隻顧說話,卻還未飲酒,來,盧某與溢之共敬崇恩一杯,賀崇恩大功得成,得勝還朝。”


    陳封道:“陳封何德何能,敢受太尉之賀?”卻仍舉起杯來,三人共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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