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筱韶接了帖子,倒也不曾推諉,當天下午便來了慶王府。


    小蝶徑直將她引入江小樓的房間,隻見裏外用一道珠簾隔開,外室放著一張式樣古樸的書案,案上不過累得數疊厚厚的書並一方墨硯。左側書櫥上下擺滿了各色書籍,臨窗的博古架上撤去了古董玉器,隻留下一隻粉彩花瓶,插著一束雪白的梨花。


    江小樓聽聞她來了,便快步迎了上來,麵上帶著非常親切的微笑:“安小姐。”


    安筱韶回過神來,便也淺笑道:“說是要請我賞畫眉,畫眉王在哪裏?”


    江小樓便指著廊下那一隻鳥籠道:“你瞧。”


    安筱韶也很喜歡這些物件,她繞著那對畫眉鳥轉了兩圈,麵上笑意陡然升了些:“我久聞畫眉王是吉祥鳥,到處尋找偏偏求而不得,明月郡主果真有心,居然能趕在娘娘壽宴之前尋到這一對寶貝,實在幸甚!”


    葉詞左手環圈,口中發出一聲長哨,其中一隻特別討人喜歡的畫眉仿佛得了指令一般,歡快地叫了起來:“小姐,貴客到!貴客到!”


    叫聲婉轉動聽,還有三分俏皮,安筱韶原本還有些端著,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轉頭向著江小樓道:“不但稀罕,還如此可愛,千金萬金也買不來的,不過畫眉極難訓練,你是怎麽訓的?”


    江小樓唇畔噙著一縷淺淺的笑意,美目波光流轉,神情也是歡欣:“其實我根本不懂畫眉鳥,不過就是皇後娘娘送來的禮物,我得小心翼翼的養著,這才特意請來這位葉詞姑娘替我養鳥。”


    葉詞嘻嘻一笑,一排珠貝般的牙齒在陽光下熠熠發光,顯得極為天真純樸。


    安筱韶細細打量了葉詞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輕言細語道:“去年越西攝政王送給娘娘一隻綠毛紅嘴的鸚鵡,小嘴很會說話,我已經調教好了,趕明兒也請你去看。”


    安筱韶的善意江小樓收到了,神色變得越發溫柔和氣:“安小姐,今天請你來還有一件事。”


    安筱韶愣了一下:“哦,還有何事?”


    此時,江小樓輕輕伸出手,小蝶連忙將那幅畫送上。江小樓親自將畫卷遞到了安筱韶的手中,緩緩說道:“我三番兩次派人送上門,都被小姐退了回來,如今我當麵再送一次,小姐千萬不要推辭。”


    安筱韶一愣,初時不解其意,旋即明白過來,一張粉臉卻是微微泛紅:“這……我是真心不好收你的畫,你想想,上回因為赫連慧的事,差點誤解了你,你卻還將畫送給我,這本是你的一番體恤之心,我若收了……才真叫臉皮太厚。”


    江小樓麵如淺玉,眼波柔和如水:“安小姐此言差矣,寶馬配好鞍,寶劍贈英雄,這幅畫落在我的手中不過就是個擺設,必須遇到真正愛畫的人,它的價值才能體現出來,這就是為什麽有很多人出高價購買,我卻不願意浪費的原因。我知道安小姐一直在臨摹朝宗大師的畫,卻始終得不到真品,隻能用那些摹本在摹,自然沒辦法達到朝宗大師畫中之境,所以我才將這幅畫送給小姐,權當是一片結交之心,希望你不要推辭。”


    朝宗大師的畫本就是有價無市的東西,你說它價值一千兩黃金,隻怕也有人願意買,可落在那些草莽之人的手上,又值得什麽?安筱韶很明白江小樓的意思,她隻是有些抹不開臉麵,所以江小樓三次派人送畫上門,安筱韶都找借口推辭了。當然,她心中還是舍不得這幅畫,否則也不會今日同意上門來。思及此,她麵頰變得緋紅,語氣也極是誠懇:“若是讓我收下這幅畫,那你也要收我的一個禮物。”


    安筱韶輕輕拍了拍手掌,她身邊的婢女便立刻送上了一隻錦盒。打開錦盒,露出裏麵一截玉雕的蓮藕,這蓮藕上雕有天然灰色的泥土,藕節處配上嶄新的綠色葉片,藕身上竟然還有露珠點點,細細一瞧,竟然是用璀璨的珍珠嵌上去的,一看便是價值連城之物。


    江小樓麵上露出一片不安的神情:“安小姐,這是何意?”


    安筱韶臉上的神情卻極為堅定,口中道:“除非你收下這個物件,否則我斷然不會接納你的畫。”


    見她如此固執,江小樓失笑,不由搖頭:“小姐還真是一個有趣的人,小蝶,把禮物收下吧。”


    安筱韶聞言,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她不願意平白受別人的好處,更不願意讓人覺得她貪便宜,墜了安家的聲名。安家是大周第一豪門,可正是因為如此,才應該自重門庭,言行謹慎,長保家族榮耀。若非這幅畫是江小樓所贈,她是不可能接受的。一則江小樓受到皇後的喜愛,皇後也暗示可與之親近,二則她覺得江小樓觀之可親、品貌出眾,是個值得相交的朋友。所以,她才願意以這一份禮物與她結交。交換禮物的同時,便是奠定了友誼。


    能夠和安筱韶成為朋友,京中隻怕寥寥無幾。對於京城裏追隨她的女伴,可以聊天、玩笑,卻絕不可以過分親近。身為安家的女兒、皇後的侄女,她必須時時刻刻保持著高度的警惕與自省,因為自己的一言一行,在眾人眼中都代表了安氏的立場和原則。


    兩人重新落座,安筱韶才問江小樓道:“時辰還早,沒有消磨時光之物,咱們下棋麽?”


    這話其實隻是個由頭,她早就聽皇後說江小樓棋藝高超,心頭一直癢癢的,想著要上門切磋,此刻終於逮著機會,自然不肯輕易放過。


    江小樓嘴角牽起幾絲笑意:“既然今日無事,我們不妨殺兩盤。”


    安筱韶十分歡喜,麵上卻是不露聲色:“好,以何為注?”


    江小樓正色道:“我有一套前朝孤本,如果今日你贏了我,十二冊就全部贈給你。”


    “哦,是何人的著作?”安筱韶微揚起下巴,眼底浮起一絲薄薄的笑意。


    江小樓笑容溫婉:“是玄貞大師之作。”


    玄貞大師有一套手書佛經流傳於世,卻是一直渺無蹤跡,原來竟也落在江小樓的手中,安筱韶感歎不已,到底開當鋪就是有便宜占,口中笑道:“我這兩日正在為皇後娘娘抄佛經,說瞌睡你就給我送枕頭來了,妙極。”


    江小樓修長的手指拈起一顆棋子:“可別如此自信,若是你輸了又該如何?”


    安筱韶白皙的麵頰透出了淡淡的紅,神情間微有自得:“若是我輸了,就把我房中那棵紅珊瑚樹也送給你,上麵纏繞著十數顆紅寶石,可以給人帶來好運。哦,還是桃花運。”


    江小樓聽出對方促狹之意,唇角浮起一縷笑意:“俗,真是太俗!我送你的是書,你卻送我珠寶,人家都說安家貴女超凡脫俗,怎麽比我這個商人之女還要市儈。”


    安筱韶一時愣住,旋即不覺掩唇輕笑起來,發髻上一朵碧玉牡丹簪子上的流蘇,亦是隨著她的動作輕微搖晃。她還從來沒有見過有人敢這樣與她說話,偏偏江小樓溫柔似水,笑容和煦,不知不覺就讓你聽得心情舒暢。能夠討人喜歡,這也是一種本事,一種尋常人學不會的本事。


    她不由起了興致,揚眉道:“一切都要等你贏了我再說,不過有言在先,我可是殺遍天下無敵手,從來沒有輸過半盤棋的,你準備好佛經等著吧!”


    江小樓一笑:“好,那我今日便來領教。”


    僅一會兒工夫,安筱韶便用聲東擊西的方法拿下了一盤。


    安筱韶笑道:“看來,你那十二本珍品要保不住了。”


    “說好了是三盤,還未得勝怎能如此肯定。”


    第二盤,安筱韶步步為營,把一把盤起下得波瀾起伏、險象環生,時而江小樓占據上風,時安筱韶得了優勢,最後二人拚殺半個時辰,不過堪堪打了個平手。


    安筱韶不由驚訝,心道江小樓的棋藝還真是很出眾,難怪皇後娘娘誇讚不已。她暗下決心,一定要贏她不可。


    第三局開始,江小樓舉步維艱,每一步都被安筱韶封死棋路,她也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一步步走下去。安筱韶剛開始占得先機,隨後額頭卻隱見汗珠,走了三五個回合,竟然捉襟見肘,顧此失彼,局麵向著江小樓一麵倒去。終究,她隻好攤手認輸:“那株珊瑚是你的了。”


    江小樓不覺含笑:“何必如此著急,再來兩局。”


    安筱韶一時玩心大起,真個與她在這裏下起棋來。


    此刻正是冬日,江小樓素來畏寒,屋子裏的火盆燃得很旺,於是安筱韶額頭汗珠越來越密,幾乎是香汗淋漓,她又不好意思脫去外衣,隻能硬撐著坐在那裏,不時用帕子掩著,身後婢女連忙替她打扇。江小樓坐在她的對麵,卻是半絲汗珠都沒有,鼻端嗅出一股隱隱的蘭麝冷香,似是從安筱韶身上飄來。


    這香氣極為馥鬱,摻雜著年輕女子的體香,彌漫了整間屋子。原本正在逗弄畫眉的葉詞麵色微微一變,輕聲向小蝶道:“小姐們正在下棋,我帶著畫眉出去溜溜吧。”


    小蝶斜眼瞧她,口中卻道:“小姐沒有吩咐,你怎麽能隨便離開,在這裏伺候著吧。”


    葉詞笑臉一僵,隱約就有些不安,目光不住地往鳥籠裏溜去。小蝶瞧見她局促不安的神情,心頭不由自主起了疑心。


    恰在此時,眾人突然聽見畫眉叫了一聲,那聲音如同簫笙,極為奇異。安筱韶手中的棋子陡然頓住了,旋即猛然站起身,目光流露出一絲驚詫。


    江小樓當然也聽見了那叫聲,便問道:“怎麽了?”


    安筱韶蹙起眉頭,似是要把腦海中奇異的念頭甩出去,便又回到棋桌上來,微笑著道:“沒什麽,可能是我太過疲勞,聽錯了。”


    小蝶也未曾多加注意,端著一盞茶過來,還不忘回頭嗬斥那隻不愛叫的畫眉鳥道:“平日怎麽哄你開口都不言語,今日卻開了金口,哼,別打擾小姐們下棋!”


    那隻鳥兒因為受了訓斥,竟然又叫了一聲。葉詞連忙撲上去捂住鳥籠,臉上賠笑:“二位小姐恕罪,我這就帶它們下去,免得驚擾。”


    這一回安筱韶的臉色卻陡然變了,僵立在那裏半天沒有言語。江小樓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立刻開口問道:“究竟出了什麽事?”


    安筱韶再也忍耐不住,快步走過去,迅速從葉詞手中奪過鳥籠。垂頭仔細看著那一對畫眉鳥,目光漸漸流露出無比的驚駭。


    大家千金當喜怒不形於色,安筱韶是豪門女子中的典範,更無這樣失態的理由,江小樓微微眯起眼睛盯著葉詞,直把她看得心驚膽戰,麵色發白。


    “安小姐,你這是——”小蝶也是滿臉驚訝,目光忽而落在葉詞的身上,忽而又看向安筱韶。


    “你別出聲,讓我再聽一會兒!”


    那隻沉默的畫眉靠近了女子的體香,被那味道熏得暈陶陶的,竟然接二連三地叫起來。許是被它感染了,另外一隻畫眉也跟著啼叫。兩者初時叫聲有些相似,可是仔細聽來,分明一個高亢,一個低沉,一個婉轉,一個沉凝。畫眉聲音極為清脆悅耳,而另外一隻鳥卻在鳴叫之時,隱如蕭瑟之聲,嗚嗚咽咽。


    正在驚異之際,外麵的婢女突然驚呼起來:“小姐,外麵來了好多鳥啊!”


    江小樓快步走到窗邊,整個庭院突然落滿了各色的鳥兒,麻雀、燕子、喜鵲、鴿子競相從天邊飛來,簇擁在青磚地上,嘰嘰咕咕個不停,此起彼伏的鳴叫起來。


    安筱韶突然指著鳥籠裏的畫眉王道:“幫忙把那隻捉出來,我要仔細看一看。”


    她一邊說著,手指已經落在了鳥籠上。葉詞立著不動,死死咬緊了貝齒,卻是一言不發。


    “沒聽見安小姐的話麽?”江小樓注意到了不對,冷冷地道。


    葉詞眼底明明藏著不安,麵上卻一派天真的神情:“小姐,這畫眉鳥要是放出來,萬一跑了該怎麽辦?”


    江小樓道:“既然是安小姐的吩咐,你就照辦好了,不要多言!”


    葉詞不敢爭辯,卻也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場麵一下僵持下來。小蝶一把推開她,主動幫忙捉了那隻畫眉鳥出來,小心翼翼的握在手上遞給安筱韶。安筱韶接過畫眉,仔仔細細打量了片刻,突然沉聲道:“有沒有皂角的水,取一點過來!”


    江小樓聽了這話,立刻吩咐小蝶照辦。


    小蝶看出安筱韶神情不對,便也不敢遲疑,立刻便去了,不一會兒便取來了皂角水。


    安筱韶接過皂角水,小心翼翼地吩咐小蝶看著那隻畫眉鳥,另一隻手抹了皂角水,便向它的身上擦去。


    葉詞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眼底慢慢浮現驚恐之色,可還沒等她向外跑,一道鐵壁已經攔在了她的身後。猛然一回頭,一張剛毅的麵孔出現在眼前,楚漢冷冷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葉詞牙齒咬得嘴唇都紅了一圈,口中越發忐忑:“我……我……小姐,畫眉容易受驚,您這樣可千萬使不得啊!”


    沒有任何人搭理她,那隻通體雪白的畫眉,沾了皂角水之後,雪白的顏色迅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江小樓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吩咐道:“楚漢,這隻鳥就交給你了。”


    葉詞下意識便要去奪畫眉,楚漢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葉詞啊地輕呼一聲,臉色登時慘白一片。江小樓微微一笑,神色如水:“楚漢,我都說過多少次了,對待女孩子要溫柔一些,那些挖心掏肺的手段就免了,把她一起帶下去吧。”


    楚漢應了一聲,一手抓了葉詞,一手抓了那隻特別的畫眉,徑直從窗戶飛了出去。


    回過頭來,江小樓對著麵上震驚失色的安筱韶,卻是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安小姐,裏麵請。”


    安筱韶恍惚地點了點頭,卻又不自覺看了那隻剩下一隻畫眉的鳥籠,神色極為複雜。


    江小樓一雙漆黑的眸子,在陽光下越發顯得晶亮照人:“我們接著下棋吧。”


    安筱韶回到棋桌前坐下,可是接下來的數盤,她卻是不停的輸,輸到最後臉色發白,看著江小樓,似是一派欲言又止的神情。


    江小樓將對方的臉色全都看在眼中,麵上卻始終盈著淡淡的笑意。


    婢女穿堂入內,腳步飛快,帶得裙裾飛揚,聲音急切:“小姐,王爺帶著京兆尹大人直奔這裏來了!”


    一子落,滿盤皆落索,安筱韶陡然站了起來,目中隱約現出一絲驚恐。


    江小樓手中棋子徑直丟進了棋盒,微微一笑:“那就迎客吧!”


    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清楚楚地傳入安筱韶的耳中,在這一刹那,江小樓溫柔的眼眸瞬間閃過一絲淩厲,仿若出了鞘的刀劍,鋒芒畢露。


    如此神態,安筱韶幾乎從未見過,一時竟然愣在那裏,不知該作何反應。


    待看到江小樓徑直向外走去,安筱韶一時情急,立刻說道:“不,千萬不要去!”


    江小樓轉頭望向她,剛才冷厲的神情已經瞬間變了,微微彎起了唇畔,似嗔非嗔眯起了眼,露出一絲笑容。


    說話間,慶王已經便帶著京兆尹到了院子裏,身後跟著數名王府鐵甲護衛。慶王看著江小樓,神色沉沉:“小樓,京兆尹大人今日是來搜查一件天下至寶的。”


    安筱韶心頭一跳,麵上血色登時褪去。


    江小樓似乎有所察覺,反倒轉頭看她一眼,紅唇揚起,笑意燦爛,話卻是對慶王所言:“哦,怎麽這天下至寶卻到我的院子來尋?”


    慶王冷笑一聲,目光陰沉:“因為這天下至寶是一隻神鳥。”


    江小樓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


    京兆尹輕咳一聲,試探著到:“我尋的是細鳥,請郡主趕緊交出來。”


    果然如此!安筱韶倒抽一口冷氣,剛才她還心懷僥幸,此刻卻已是篤定無疑了。早從一百六十年前,夷山的獵人便捕獲了這種鳥送入宮中,細鳥素來喜愛女子體香,隻要附在誰的衣服上,皇帝便會留在那位妃子的宮中,因此許多女子以香氣誘鳥,借以邀寵。不止如此,細鳥的血肉十分珍貴,女子食用後往往膚色瑩白、豔麗無比,皮膚還會在黑暗中發出微光,更加引人愛慕。很多女子為了得到細鳥,不惜大肆派人去山中搜捕,幾乎引來細鳥滅絕。正因為這個緣故,太祖頒發詔令,細鳥必須為皇室專有,隻有皇帝才可以擁有細鳥,任何人如有私藏、外傳、偷食,一概極刑處死。曾有些豪門貴族,出於好奇私下裏尋找細鳥,還是被殺了頭,可見此事絕非謠傳。


    “敢問大人如何肯定細鳥就在我的院中?”江小樓反詰道。


    京兆尹見她毫無所覺,看了慶王一眼,正色道:“細鳥鳴叫奇特,如同傳說中的鳳凰一般能夠引來百鳥,剛才京城上空所有的鳥雀都齊聚飛來,一時蔚為奇觀,驚動無數人駐足觀看、嘖嘖稱奇。我追蹤到慶王府,這才查到了明月郡主,請你趕緊交出細鳥,再隨我向陛下認了死罪!”


    江小樓麵上隻是淡淡:“如果要搜,大人便搜吧。”


    數名鐵甲護衛快步衝向了走廊,像是早有預料一般,領頭人摘下了走廊上的鳥籠,直接把鳥籠送到了京兆尹的麵前。京兆尹語氣冰冷地道:“好好檢查一下,這到底是真畫眉還是有人故弄玄虛!”


    一盆皂角水撲上去,畫眉撲楞著翅膀在籠子裏掙紮不已。然而,它的羽毛依舊潔白,沒有發生絲毫的變化。京兆尹目光一沉,徑直打開鳥籠,一把抓住僅剩的那隻畫眉鳥,隨後用皂角拚命在它羽毛上擦著,可是擦了半天,毫無變色的情形。畫眉鳥因為受了驚嚇,不停地叫,那叫聲淒厲,叫人聞之色變。


    慶王早在瞧見擋布解開後隻剩下一隻畫眉的時候臉色就變了,此刻失聲道:“還有一隻呢?”


    江小樓微笑著回答:“飛了。”


    “飛了?”


    “是啊,喂養的丫頭不精心,竟然讓我好容易才尋到的畫眉王給飛了,我心痛難忍,便命人將她拘禁了起來。跑了我的心愛之物,非要重重懲處不可!父親,您說是不是?”江小樓言笑晏晏,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至於剛才大人說有百鳥飛來,這都怪安小姐的琴聲過於美妙,竟然引來百鳥朝鳳,實在是歎為觀止。不過,我萬萬料不到引起這樣的誤會啊……”


    安筱韶張口結舌,完全想不到江小樓眼睛一眨便是一個謊,麵皮越發紅了起來。


    原本這細鳥是要在皇後壽誕那一日當眾揭破的,到時候哪怕江小樓有一千張嘴也無可辯駁!偏偏自己發現今日王府上空籠罩大片飛鳥,心知事情不妙,生怕江小樓提前發現究竟。他料想江小樓並未見過真正的細鳥,一時無法立刻拆穿,為防夜長夢多,便趕緊通知了京兆尹趕過來,誰料還是晚了一步!


    思及此,慶王臉色變得越發陰寒,瞪著江小樓,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


    京兆尹望著慶王,麵上有了三分遲疑:“王爺,這……這似乎是個大誤會,我差點冤屈了郡主!”


    慶王麵色緩緩恢複了原先的鎮定,麵色沉沉地道:“按照規矩,我王府一樣要敞開門來接受大人的檢查。這樣吧,我院子裏還有不少鳥,就請京兆尹大人一一檢查過,確保無虞,才好還我慶王府一個公道。”說著,他便引著京兆尹向外行去。走到門檻的時候,他卻不由自主腳步踉蹌了一下,若非旁人扶住,他已經狼狽地跌倒在地。


    “父親,您沒事吧?”身後傳來江小樓關切的聲音。


    慶王心頭猛地一跳,麵上一時發青,仿佛有一口痰堵在喉嚨裏,壓根半點都說不出話來,硬是冷哼了一聲,帶著護衛們離去了。


    京兆尹下意識地回頭瞧了一眼,江小樓獨立庭前,一身碧青色的衣裙,麵色盈白如玉,一雙眸子漆黑,耳畔的玉墜子映得半邊麵孔發亮,笑容也是無比溫柔熨帖,他立刻回過頭來不敢再瞧,沒命地逃去了。


    江小樓轉過頭來,麵上帶著笑意道:“多謝你了,安小姐。”


    安筱韶卻是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道:“這細鳥其實是畫眉的變種,也沒有他們所說那種神奇的力量,不過就是傳說罷了。但是陛下對細鳥屬於皇室一說深信不疑,凡是私藏、外傳、偷食者都要以極刑處死。曾經有一位官員,盡管為陛下立下汗馬功勞,但是出於好奇心,在自己的書中偶然提到了細鳥的形貌,居然就被殺了頭。嬪妃們更是為了爭吃這種鳥,發生許多的內訌,因此細鳥才會成為禁忌。可是我萬萬想不到,你竟然差點將它當成畫眉獻給皇後,好險啊!”


    江小樓卻是輕輕一笑:“你覺得不過是無意誤捕了麽?”


    安筱韶也是個聰明的人,她很快就明白過來。畫眉王固然珍貴,可細鳥卻是萬鳥中最為神秘的,說價值連城也不為過,誰會拿細鳥當成畫眉王呈現上來,分明是有人故意構陷……


    “是誰如此……”


    江小樓冷笑一聲:“唯一有機會做這種事的,隻有我那位義父了。”


    “你是說慶王,可他又為什麽要這樣做?”安筱韶怔住。


    江小樓不由輕笑:“私藏細鳥者死,他的目的不過就是要讓我死罷了。”


    “可這鳥是要送給皇後的,如果真的出了岔子,豈不是連娘娘也要受到牽連。”安筱韶說到這裏,麵色微微一變,“慶王膽子也實在是太大了,利用誰不好,居然利用你對娘娘的一片好意!”


    江小樓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道:“好在安小姐及時察覺,免除小樓將來禍患,多謝。”


    安筱韶連忙道:“不謝,不謝。可——那細鳥你打算如何處置?”


    江小樓帶著溫柔笑意,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細鳥味道天下第一,當然要嚐嚐!”


    安筱韶整張臉登時嚇得全無血色:“你要吃它?!”


    今天一天她受的驚嚇已經夠受了,江小樓隻是笑而不語。


    晚上,慶王正和翩翩一起用飯,婢女們垂手而立,鴉雀無聲,整個大廳裏一片寂靜。慶王有些心不在焉,神情很是鬱鬱寡歡,好幾次夾起菜卻又不吃,半響後方才放入口中。翩翩看在眼中實在是有些奇怪,便出言問道:“王爺這是怎麽了,可有心事?”


    慶王搖了搖頭,勉強笑道:“能有什麽事,吃飯吧。”


    婢女捧著托盤上了一道菜:“油炸乳鴿。”


    乳鴿炸得油亮亮的,個頭雖小卻是香氣撲鼻,讓人不由食指大動。翩翩主動夾了一筷子,正要放入口中,慶王麵上血色突然褪了個幹幹淨淨,立刻要站起身,卻因為衣服下擺勾住了凳子,猛地一下子向後仰了過去,重重摔倒在地。他卻仿佛不覺似的,麵孔猙獰可怕,口裏大喊著:“快,拿下去埋了,立刻!”


    “王爺,您這是……”翩翩完全愣住,幾乎是不知所措。


    婢女們也是麵麵相覷,不知慶王到底怎麽了,為何露出如此驚駭欲絕的神情,一時都站在原地沒有動。


    慶王一下子跳了起來,聲音幾乎已經在發抖,眼睛裏閃著暴怒的光芒:“你們都聾了嗎?!快去!”


    眼見慶王完全失態,眾人不敢違背,連忙將這碟菜裝在食盒裏帶了下去。目送著婢女急匆匆的離去,慶王的臉色比霜打的茄子還要難看,簡直是完全看不出人色了。他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嘴巴動了動,卻是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


    “這東西,這東西怎麽會在這裏……”好半響,他才喃喃自語,似是根本不敢置信的模樣。


    翩翩臉上無比驚異,明媚的眼神染了疑惑:“王爺,到底怎麽了?”


    慶王陡然抬起眼睛盯著他,那眼神猶如冰冷的刀鋒,攝人心扉。翩翩嚇了一跳,俏臉微白:“王爺,翩翩做錯了何事?”


    慶王醒悟過來,不,不會是薑翩翩。他一個勁地搖頭,臉上的汗大滴大滴落下,幾乎是麵如土灰,身如篩糠,整個後背都濕了一片。


    翩翩見狀越發奇怪,慶王還從來沒有露出這樣的表情,畏懼中夾雜著怒火,不過就是一道菜,怎麽會嚇成如此模樣?她心頭一跳,連忙道:“王爺,那油炸乳鴿有什麽問題?”


    或許有人下毒,被慶王識破?


    不,不會!王府廚房雖然有四五十人,負責王爺飲食的爐灶卻隻有一個,特別配上三個人,專司掌勺、配菜、打雜。打雜的對各種菜進行摘選,完成準備工作之後,經專門的媽媽檢查合格才能交給配菜的人,配菜的人又經過切、剁碎的工序,把各種菜和調料準備好,然後按照膳食的配方,由掌勺做成一道一道菜,慢慢按照順序傳上去。因順姨娘曾有下毒之舉,王府的飲食如今都由專人負責盯著,絕不會出現差錯。任何雜人都不可以進入廚房,菜不到桌前不許打開。菜是哪個人洗的,哪個人配的,哪個人炒的,都會清清楚楚記錄在案,如果出現了任何問題,誰也跑不了。


    慶王斷斷想不到,就在嚴厲整頓廚房之後居然還有人可以混進去,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細鳥給炸了。那可是細鳥,宮中的禁物!如今卻在他的餐桌之上,這是殺頭的罪過……他越想越是恐懼。一則江小樓已經察覺了他的詭計;二則她這是故意警告和挑釁。能夠潛入王府廚房,神不知鬼不覺達成目的,可見對方武功奇高。如果江小樓有心要在菜中下毒,根本是易如反掌!慶王心裏的害怕一陣陣湧上來,幾乎將他徹底湮滅,他猛然站起身,快速向外走去。


    翩翩一震,立刻跟著站起身道:“王爺,您這是去哪兒啊?”


    慶王卻是並不回身,聲音卻在顫抖:“我還有點事,不吃了,你自己早些休息吧!”說完,他便快步離去。翩翩正要追上去,卻被彩霞給阻了。彩霞賠笑道:“夫人,王爺像是想起了什麽重要的政務才會匆匆離去,時候不早,您還是先用膳吧。”


    她這樣一說,薑翩翩便隻能點點頭,放棄了追出去的想法。王爺如今正在氣頭上,還是千萬別跑去觸黴頭……


    慶王一路回到自己的書房,在書房裏來走去,他仰頭看著天空,烏雲如同一隻張牙舞爪的野獸,張開血盆大口向地麵壓了下來,讓他心頭更加鬱卒、難受!他幾乎想要對天呐喊,發泄出心頭的恐懼與憤怒,然而他不敢,他甚至生怕驚動了江小樓。那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有著天底下最甜美的麵孔,卻有最陰毒的心腸。她居然把細鳥送上了他的餐桌,她竟然敢公然挑釁!


    赫連笑就在此刻走入了書房,她靜靜在門邊駐足,語氣溫柔:“父親,你慌了。”


    慶王陡然一震,立刻回過神來:“今天下午的事你可知道了嗎?”


    赫連笑隻是點頭,美麗的眼底透出一股陰沉:“女兒已經知道了,父親不必擔心。”


    “什麽不擔心!江小樓把那細鳥做成了一道菜,放在了我的餐桌上,你說她到底是何居心!”


    慶王此刻已經氣得麵色鐵青,聲音都在禁不住的顫抖。


    假如今天有人認出了桌上這道菜,那他偷食細鳥,犯的就是死罪!原本想借這細鳥把江小樓置諸死地,卻沒想到畫虎不成反類犬,被對方倒打一耙——


    赫連笑心頭何嚐不憤恨,但她強忍住氣道:“父親何必如此緊張,江小樓不是三頭六臂,不過是因為安筱韶泄露了天機,才害得父親白忙一場!”


    慶王猛然錘了一下桌子,厲聲道:“這人也太愛多管閑事了,若不是她,何至於功虧一簣!”想到今天在桌上那道油光發亮的細鳥,他胃部就是一陣犯嘔。冒了天大的風險,卻換來這樣一個結局,實在是得不償失,他忍不住埋怨:“都是你出的餿主意!”


    赫連笑瞳仁閃爍:“父親,我這樣做也是為你好,細鳥畢竟是宮中之物,常人隻見描繪不見真形,我原本以為此次定能成功,殺她個措手不及,卻不料半途衝出來一個安筱韶,真是壞了大事。事情既然敗露,咱們大可以另尋他法!”


    慶王臉上卻是極度難看:“另尋它法,談何容易!從前你說她對我沒有戒心,這回她可是記恨上了我!”想到人家隨時都可以在自己的飲食裏頭動手腳,他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輕舉妄動。


    赫連笑深吸一口氣道:“父親切莫驚慌,事情交給我來辦吧,定叫那江小樓命喪九泉!”


    當天夜裏,慶王府突然發生了一陣騷動,婢女仆婦們驚慌失措地提著燈籠往南麵奔去,雜亂的腳步聲在院外響起。江小樓尚未入睡,隻是靜靜倚在床頭,聞聲並未抬頭,繼續低頭看自己手中的書。


    “小姐,外麵可出了大事了。”小蝶興衝衝地打探完,快步奔了回來。


    “哦,出了什麽大事?”


    小蝶壓低了聲音道:“那丹鳳郡主半夜裏起來小解,卻不知道為什麽被蛇給咬了,如今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死去活來,眼淚都快把房子給淹了!”


    江小樓聞言,隻是微微一笑:“真是可憐——”


    小蝶眨巴了一下眼睛,驚訝道:“小姐,你好像早就知道了。”


    江小樓把書丟在一邊,笑容十分清淺:“今天下午你去王妃處,我獨自路過花園,見有一條蛇在溝渠裏遊動,就吩咐楚漢順手撈起來。那蛇昂頭吐舌,很是靈動,我看了便舍不得殺了,徑直交給楚漢處置。許是丹鳳郡主心如蛇蠍,不小心招了同類……”


    怎麽處置?!當然丟進了馬桶!小蝶可以想見,晚上丹鳳郡主急急坐上馬桶,蛇又竄不出來,被一陣熱乎乎的尿劈頭淋著,當然會猛然竄起咬她一口!


    如此一想,小蝶登時覺得渾身打了個冷戰,疼,那一定疼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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