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吐了吐舌頭道:“活該,我們和丹鳳郡主無怨無仇的,她居然想到這麽陰毒的法子來害你,可不是得讓她吃點苦頭!”


    江小樓點點頭,悠然長歎了一聲:“這下可好,既不能看大夫,也不能解開給人瞧,隻能偷偷抹些藥,好在那隻是條水蛇,如果是毒蛇,隻怕性命堪憂。”


    女子的貞潔才是最重要的,傷在如此隱秘之處,難道她還能寬衣解帶給人瞧不成?畢竟丹鳳郡主是金枝玉葉,她隻能躲在床上,等她那傷好了為止。


    江小樓微微含笑:“不過這樣一來,她會更加記恨我。”


    小蝶毫不在意地哼了一聲:“恨就恨,咱們還怕她不成!像這樣狡詐陰險的人,明著不敢來,偏偏來暗的,什麽細鳥,什麽畫眉,分明就是他們在暗地搗鬼!下次再來,我就去找條竹葉青!”


    聽她說得有趣,江小樓不覺輕笑起來。


    重重錦緞深處,赫連笑俯臥著動彈不得,隻覺痛處難受得很,口中不覺咒罵道:“這江小樓可真是陰狠,如此招數都想得出來!”


    那蛇鑽得很不是地方,差點害她一命嗚呼,若非察覺到了陰涼之氣及時抬起臀部,隻怕蛇會順勢鑽入她的身軀。盡管如此,還是被蛇狠狠咬了一口,赫連笑越想越氣,又羞於見人,隻能埋首在枕頭上,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


    蔣曉雲本坐在一旁垂淚,見狀連忙道:“知道她是個厲害的人物,你還去招惹她做什麽,沒瞧見你二哥是怎麽死的嗎?我勸你,快歇歇神吧!”


    赫連笑唇色發白,眼底發青:“你怕她,我可不怕!這回不成,下一回她可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下一回?哪裏還敢再來下一回!蔣曉雲深恨赫連笑不知輕重,立刻道:“快別說了,細鳥是我好容易才求太子妃娘娘找到,這事如果傳揚出去,連娘娘也脫不了幹係!原本我是想著可以把慶王妃、江小樓都拖下水,所以才肯幫忙,現在看來自己倒反受其害。我勸你,這段時日修身養性,切莫再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否則你大哥回來,我真的沒法向他交代!”


    赫連笑猛然從床上爬起來,還沒開口,她痛得眉眼都縮成一團,立刻彎下了腰,厲聲道:“若是不肯幫忙就走,我不稀罕!”


    蔣曉雲看著赫連笑連連搖頭,打蛇不成反倒被蛇咬了一口,可見江小樓手段老辣,不管赫連笑如何,自己是萬萬不能摻和了!思及此,她隻好站了起來,柔聲道:“你好好歇著,改日我再來探望。”


    蔣曉雲離去了,赫連笑氣得一手將青瓷枕頭擲在地上,嚇得丫頭們麵麵相覷,不敢吭聲。


    第二日,赫連慧入了門。赫連笑正趴在床上,雙目凹陷,嘴唇隱隱發青,臉色一片慘白,連抬頭的力氣都沒了。


    這兩日慶王府的人走馬觀花來看望,表麵上噓寒問暖,其實都是來湊熱鬧的。好端端的一個千金小姐,上馬桶的時候卻被蛇給咬了。說的好聽些是她這屋子太香了招蛇,說得不好聽就是她為人不好招惹天怒,否則這蛇怎麽不鑽別人的院子,偏鑽進了她的馬桶裏。


    瞧見赫連慧來看她,赫連笑麵上擠出一絲笑意:“原來是慧兒來了。”


    “大姐,你身體可好些了嗎?”赫連慧滿麵關切。


    “好多了。”赫連笑有氣無力地回答。


    “可曾請大夫看看,開的什麽方子?”


    赫連笑麵上哭笑不得:“我請大夫來,他也不敢查看傷處,隻能開一些消腫化瘀的藥,苦苦熬著吧。”


    聽她這樣說,赫連慧清瑩的眼底一片同情之色:“這蛇堂而皇之鑽進你的屋子,那麽多丫頭媽媽都是瞎的不成,居然半點沒有瞧見!”


    赫連笑咬緊了貝齒,忍住心頭憤恨:“千防暗防,誰能防得住暗箭!這都要怪父親不好,真真引狼入室!”


    赫連慧黛眉微蹙,並未接赫連笑的話茬,反而伸出手替她掩了掩被角。赫連笑目光一凝,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沉聲道:“慧兒,難道你聽不懂我的話?”


    赫連慧怯弱地道:“大姐,我送來的藥膏是岷州所產,當地的農夫被蛇咬了,隻要把這種藥膏塗在患處,不出三五日便好,你可千萬記得一日三次。我還有些事,先行告退了。”說完,她便站起身要往外走。


    赫連笑冷哼一聲,不陰不陽地道:“你以為江小樓能饒了你?”


    赫連慧轉頭望著赫連笑,麵上掠過一絲驚訝:“大姐,你這是在說什麽,我好心來看你,怎麽連我都怨怪上了。”


    赫連笑麵上的笑容更加冷漠,她盯著赫連慧的眼睛,一字字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酈雪凝的死,你脫得了幹係麽?”


    赫連慧麵色平穩,笑意如初:“大姐,你真是糊塗了,瑤雪郡主的死與我又有什麽關係。她是因為順姨娘告密,才會死在太子妃的手上。”


    “明人跟前不說暗話,我娘的確是內應,可惜王妃和瑤雪素來防備著她,她又不是千裏眼順風耳,那對母女的行蹤怎會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我猜,這府裏頭一定還有我娘的同謀,不,應該說是眼線。”


    赫連慧雙眸盈盈:“大姐,你可別忘了,我和瑤雪郡主情同姐妹,食宿同行,世間所有人都有可能害她,我卻絕對不會。如今你傷病交集,才會如此疑神疑鬼,我勸你好好養病要緊,千萬莫要胡思亂想。”


    赫連笑神色變了數變:“赫連慧,你可真是巧舌如簧,難怪王妃如此喜愛你。”


    赫連慧神色溫婉:“大姐,謬讚了,小妹告辭。”


    赫連笑目送著赫連慧離去,不由自主露出一絲冷嘲,自言自語道:“慶王妃真是愚蠢,竟留下一條毒蛇在自個兒身邊!”她目光微沉,冷聲道,“彩霞呢,讓她來見我!”


    “小姐,彩霞……彩霞她打碎了薑夫人心愛的玉器,被……被打斷了腿,發賣出去了!”


    選中彩霞作為證人,就因為她是薑翩翩身邊的人,隻有這樣的人,慶王才會格外信任。可如今連她也被處置了,說明慶王再也不敢追究那件事,這庸碌無為的父親,當真該死!赫連笑眼皮一跳,瞬間明白過來,一時怨恨撲天蓋地而來,幾乎咬碎了牙齒。


    禦書房


    皇帝翻看著手中的奏章,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楊閣老道:“你說克兒是別有所圖,閣老,你未免太多慮了吧。”


    楊閣老不慌不忙地道:“陛下,太子與三殿下之爭如火如荼,朝中幾乎是人盡皆知。在這最關鍵的當口,陛下同意三殿下換親之舉,實在是大大的不妥啊。”


    “哦,有何處不妥?”


    楊閣老摸著胡子,神色沉緩:“陛下,三殿下既然對皇位有所圖謀,自然會勵精圖治,想方設法壯大自己的力量,他與慶王府的婚事——原本微臣就是不讚同的。殿下實力太強,嶽家得力,勢必會威脅到太子,一國儲君位置動搖,這並不是列位臣工希望看到的事。三殿下的換親請求,分明是別有居心。”


    皇帝麵皮一動,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楊閣老目光筆直望著對方,道:“陛下設想一下,這丹鳳郡主和明月郡主,有什麽區別?”


    皇帝思慮片刻才開口:“丹鳳郡主雖然是庶出,卻是正經郡主,父兄皆十分得力,克兒才會應下這門婚事。明月麽……”


    “陛下,此一時彼一時,江小樓雖然出身不及丹鳳郡主,可她是皇後娘娘親自冊封,深得娘娘心意。比起隻是虛應的丹鳳郡主,選擇江小樓自然實在得多。如果能夠登上皇後娘娘這條船,殿下以後的路不知道會順暢多少。”


    朝中人人皆作此想法,卻無一人敢當麵提出。皇帝臉色複雜起來,他並不願把獨孤克往壞裏想,但楊閣老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皇帝就不得不深思了。皇後沒有子嗣,太子雖然是她親自撫養長大,可兩人之間感情疏遠,尤其上回太子在大殿上幫著赫連勝,已經把皇後給狠狠得罪了一把。儲君出了問題,自然會引起其他人的覬覦。尤其皇後代表的不僅僅是一國之母,她還代表整個安氏。


    皇帝慢慢站起了身,看著楊閣老道:“如果朕將明月郡主嫁給獨孤克,結果會如何?”


    楊閣老微微一笑:“如此一來,三殿下就會擁有和太子相抗衡的勢力。失去皇後娘娘的支持,太子殿下怕是坐不穩儲君之位了。陛下如此心疼太子,忍心看著兄弟相爭,愈演愈烈嗎?”


    皇帝垂下頭,定定地望著眼前攤開的聖旨,原本他準備今日就下詔書賜婚給獨孤克和江小樓,如今看來,此舉太過危險。他思慮片刻,突然舉起朱筆,龍飛鳳舞地寫了一通,猛然抬起頭來,竟將毛筆丟一丈遠,大聲道:“來人,頒旨!”


    慶王府當天晚上就接到了聖旨,當慶王聞聽新娘人選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先是震驚再是驚喜,最後化為滿臉的狐疑。


    未來的三皇子妃,是雲珠郡主赫連慧。


    慶王妃看了江小樓一眼,卻見她唇角微微含著一絲笑意,心裏便陡然明白過來。今天早上,江小樓親自去楊閣老府上拜會,傍晚就傳來了這道聖旨。很顯然,楊閣老在此事裏發揮了重要作用。慶王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思安定下來。放棄這門婚事,多少有點可惜,但總比江小樓一輩子要鑽在權勢鬥爭要強得多,大不了,以後再慢慢替她尋摸就是了。


    赫連慧麵上羞紅,接受著眾人的道謝。


    她臉上的笑容無比羞怯,心頭卻是大為疑惑。這三皇子妃的位置她當然早已謀算著,可惜的是,一來同是庶出,自己品貌比不上丹鳳郡主,素來又不受父親寵愛,這種好事輪不到自己。二來江小樓得到皇後青睞,乃是換親上上之選。她那日揣摩了殿下心思,料定他不願輕易換人,也知曉赫連笑不會罷手,本待看著那兩人爭個你死我活,待到兩敗俱傷之時,便是她真正的機會來了,可是現在——


    現在這天大的好事落在了她的頭上,太快了,快得讓人不敢置信!


    赫連慧感覺一道格外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眼皮一跳:“父親,女兒身體不適,先行告退。”


    慶王隻當她是羞怯,大手一揮,朗聲笑道:“去吧!”


    剛剛走出大廳,被丫頭勉強扶著的赫連笑便堵住了她,臉上的神情格外陰沉:“好你個赫連慧,趁著鷸蚌相爭,你這個漁翁倒是得利了!”


    從前赫連慧一直默默無聞,在府中就像是個影子,赫連笑斷斷想不到,就在她和江小樓私底下明爭暗鬥的時候,卻叫此人占了便宜,心頭又是憤怒又是怨恨,一時幾乎氣得眼睛都綠了。


    赫連慧淡淡一笑,神色溫婉:“大姐,你身體未愈,還是好好養傷吧。”說著便越過赫連笑而去。


    “站住,你給我站住!”赫連笑幾喝都喝不住,臉色一片青白。


    赫連慧麵上現出一抹冷冷的笑,已經去得遠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裏,慶王妃方才歎息一聲:“剛才可曾瞧見笑兒的眼神,簡直像要吃人一般,我擔心慧兒她——”


    江小樓慢條斯理地笑道:“母親不必擔心。如果說赫連笑是一隻狼,那赫連慧就是一頭虎,虎狼之爭,自然熱鬧得緊。”


    “你這丫頭,我都說過多少次,慧兒不是那樣的人,為何你從來都不肯信她!”慶王妃輕言細語地責備道。


    江小樓目光移向空寂的庭院,神色漠然:“不是我不信母親,而是母親不信我啊。”


    她這一招,才是真正的禍水東引。楊閣老為天下計,不願意坐視三皇子權勢膨脹,所以同意出山去勸告皇帝。有了他的勸諫,皇帝便立刻改了原本的心意。赫連笑原本對自己十分仇恨,歸根結底便是為了獨孤克,如今情敵換了人,赫連笑可就沒心思來對付自己了。如此一來,她才可以真正冷眼旁觀。


    赫連慧,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終究會水落石出的。


    慶王府的馬車穿過熱鬧的街道,停在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宅邸麵前。整座醇親王府,莊重素雅,大氣恢弘,亭台樓閣,景致出眾,規格僅次於太子府。一路進入王府,滿眼皆是銜水環山,曲廊亭榭,景色變化多端,妙不可言。


    獨孤連城正站在花園裏,不知道低著頭在做什麽。江小樓難得見他出神,便索性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還未走到對方麵前,卻突然聽見他輕笑道:“你瞧,花兒開得多美。


    滿園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菊花,日出海天、雪珠紅梅、芳溪秋雨、綠衣紅裳、兩色鳳凰、國華舟遊、八弘清姿,細看去千姿百態。有的花瓣如同柳絲,悠然下垂;有的如同向日葵,昂首向日;有的委婉內斂,聚成粉球;有的坦然舒展,花葉絢爛。一眼看去,令人目眩神迷。


    她的目光落在滿園花朵上,不動聲色道:”我聽閣老說,醇親王很操心我的婚事。“


    獨孤連城微微一挑眉,眼眸深深地望著她:”何以見得?“


    美色惑人,叫人心亂。江小樓輕輕垂下眸子:”獨孤連城,你是聰明人,以你的身份不應摻合到這些事情裏來,如果讓太子或是獨孤克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他們會更加忌憚你。“


    獨孤連城緩緩點了點頭,唇畔展開一抹笑意。這笑容如同穿透雪山的陽光,溫暖而愜意:”我知道。“


    江小樓蹙起眉頭:”知道你還要這樣做?“


    ”我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以及將來要承擔的後果。“獨孤連城神色從容,鳳目狹長卻清澈如水。


    ”既然知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江小樓的聲音有一絲低沉和冷然,完全不同於剛才開玩笑的口氣。不知不覺,她的眉宇間多了一種奇異的探尋,似乎在訴說她心底的疑惑與不安。


    她越是怕虧欠他,他便越是要這樣做。欠得越多,越是還不清。


    她雙眉淺蹙,眼睛卻純澈如水,他這樣看著,便有一種想要伸出手去撫平那黛眉的衝動。


    可是他忍住了,在關鍵的時刻,一動不動地站著。


    不過是一個陷阱,一個漂亮的陷阱,上麵鋪著柔軟的草,下麵卻很危險。他就在下麵微笑著等待,等待她一步步走近了、走近了。如果此刻伸出手,那麽如此渴望的東西,就會受到驚嚇,轉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她太敏感,太聰明了,沒有足夠的耐心與等待,是絕對抓不住的。


    獨孤連城無視她身上的怒意,聲音格外平靜:”你情願去求一個外人也不來求我,又是為了什麽?“


    江小樓默然無語,她當然知道獨孤連城一定會有法子解決,但不知道為什麽,她對他有一絲莫名的畏懼。


    他是個無欲無求的人,為何自己要如此防備?


    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為何自己要心生警惕?


    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很危險,非常危險,但那到底是什麽?


    她看著對方,一字字道:”你一開始就推算我會去找楊閣老是不是?“


    獨孤連城輕輕一歎,望著她的眼神很是溫柔:”我一早就知道你會去找楊閣老。皇後不會幫你,你又不肯來找我,隻剩下他是最有力的幫手。“


    江小樓眼睛眨了眨:”如果沒有你的那些證據,楊閣老是無法取信於陛下的。“


    獨孤連城神色如常地微笑:”三殿下暗地裏結交了不少黨羽,早晚會被陛下察覺。我隻是提早搜集了那些名單交給閣老,順水推舟罷了。“


    如此輕描淡寫,卻叫人難以釋懷。


    獨孤連城的身上有一種氣質,那是在驚濤駭浪中練久了的沉穩,在任何情況下都能遊刃有餘、處變不驚。江小樓很清楚,獨孤連城很喜歡自己,但他的喜歡到底有多深,她並不清楚。以獨孤連城這般身份、地位、才智,要逍遙一生又有何難?偏卻自甘負重,奔走於朝堂之上,如果不是為了名或利,他又是為了什麽,皇位嗎?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得腦殼都發痛。


    陽光照在對方美如冠玉似的麵龐,他的容顏越發顯得溫潤秀美,明眸耀目。偏偏他仿佛毫無所覺似的,唇角微挑,衣寐飄飄,直如畫中之人,讓人根本無法移開眼睛。


    江小樓深吸一口氣:”你肯幫忙,我很感激,但我還不清這人情。“


    就是要你還不清,永遠都還不清。


    獨孤連城笑容越發溫和,眼神卻格外深邃:”你放心,我若要圖謀什麽,會直接告訴你。“


    江小樓心頭微微一動:”那你現在就告訴我,到底要什麽?“


    獨孤連城隻是輕言道:”我要的東西在你身上。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親自將它交給我。不過,我要你——心甘情願。“


    江小樓心中泛起一絲奇怪的漣漪,獨孤連城平靜的外表下,似乎隱藏著一種詭異莫測的情緒,一點期待,一點深沉,更多的則是耐心。


    她一生顛沛流離,無枝可依,她聰明果斷,耐心有加,可以揣測每一個人的心思,把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中。但她不了解獨孤連城,不了解,一點也不了解!


    沒錯,就算他喜歡她,但他這麽理智的人,喜歡又能有多深,說不定隻如同欣賞一朵美麗的鮮花,愛慕天邊的彩虹那樣膚淺。可如果真是如此,他為什麽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事無巨細地替她處理一切難題……這並不正常,一個愛慕她的朋友不會做到這個地步。想想傅朝宣,他口口聲聲愛慕自己,可他一樣無法放棄自己的原則,他隻是想要把她拉到仁義道德那條正路上去。可是獨孤連城很溫柔,很寬容,不管江小樓做什麽說什麽,他全都包容,哪怕這與他的原則相互違背,他也會替她全部做到……從前江小樓以為這不過是出於對朋友的愛護,但現在她覺得情況發生了變化,獨孤連城所做的一切都是另有目的,他讓她看到的這張儒雅俊美的君子麵孔,不過是他願意讓她看到的,她覺得很不安,非常不安!他在等待的絕不僅僅是她的回應,他要的一定更多,而她根本不會去做沒有把握的交易!


    獨孤連城不知不覺走近了一步:”為何要露出這樣的表情?我不過隻是幫了一個順水人情而已,你就當什麽也不知道,就當什麽都沒聽見,就當我沒有施出過援手。“


    江小樓下意識地後退:”我隻是不想欠你太多。“


    ”如果我不覺是欠那就沒關係。你不是素來以豁達自稱的,怎麽今日會有如此之念?“


    獨孤連城輕輕一笑,竟伸出手指,指間若有似無地劃過她臉上的一抹緋色,江小樓的神色驟然冷了下來,立刻退開三尺遠去,麵上的笑容很是疏離:”感謝醇親王伸出援手,告辭。“


    獨孤連城目送著江小樓遠去,眼中卻浮起一絲淺淺的笑意。


    江小樓回到慶王府,院子裏一派歡天喜地,丫頭媽媽們皆是麵帶喜色,忙忙碌碌。掀開簾子,赫連慧笑容滿麵地倚在王妃身邊,臉上帶著三分羞澀。


    慶王妃親手把赫連慧養大,感情自然非同尋常,此刻她出嫁在即,心中格外不舍,正在小心叮囑她,發現江小樓回來了,臉上笑容更深:”今日小樓去了哪裏?“


    江小樓褪下身上的狐皮大髦,一路走了進去。


    火爐裏的炭火隱隱發白,隻剩下星星之火,還不待江小樓入座,赫連慧卻主動拾過火鉗,從旁邊的小巧炭盒裏取了一塊放入火爐中。這是福州的銀絲炭,質輕黑亮,燃燒起來的時候一絲異味都沒有。果然,銀絲炭一落入火爐,立刻噴出熱氣,火爐裏瞬間變得紅亮亮的,屋子裏又逐漸暖和起來。


    既體貼又周到,難怪王妃格外疼愛。江小樓收回目光,淡淡笑道:”不過是在屋子裏呆得悶了,出去轉了轉。母親在給雲珠郡主準備嫁妝嗎?“


    ”是啊,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五,到底急了些,從前給丹鳳她……“王妃話說到這裏,卻陡然頓住了,難以抑製地流露出一絲尷尬。


    赫連慧笑道:不礙事的,母親但說無妨。”


    慶王妃緩緩鬆了口氣:“從前給丹鳳準備的那些嫁妝,隻怕不合慧兒的心意,所以我便吩咐人把禮單重新過一遍,看看有哪些東西需要換了,又有什麽再行添置。”


    慶王妃真是一片慈母之心,江小樓麵上神情卻並不熱絡。


    赫連慧滿麵感動,眼睛裏有淚花在打轉:“慧兒自小沒有親娘,多虧了母親照拂,我才能有今日。不管我嫁到何處,永生永世不忘母親大恩。”


    慶王妃拍了拍她的手,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紅了。


    赫連慧千恩萬謝地離去,慶王妃轉頭看向始終一言不發的江小樓,笑著道:“你放心,待你出嫁的時候,我會辦得風風光光。”


    江小樓隻是笑笑,神色格外冷淡。


    慶王妃道:“你怎麽了,從剛才開始就好像有話要說。”


    江小樓輕輕彎起唇畔,目光落在慶王妃的麵上:“母親,這個機會可是千載難逢。”


    慶王妃一愣:“什麽機會?”


    一個人越是得意的時候,越容易露出馬腳,這是唯一可以抓住她把柄的機會。江小樓卻並未把這話說出口,而是笑道:“母親,屋子裏空氣憋悶,咱們出去坐坐吧。”


    慶王妃瞧著她,漆黑的眼睛裏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但還是起身,吩咐人在涼亭裏準備好軟墊和糕點。江小樓挽住慶王妃的手出了屋子,兩人在涼亭裏剛剛坐下,赫連笑就走進了院子。她的腳步踩在了一朵無意中被風吹落的梅花之上,花瓣立刻零落成泥,她卻目不斜視,徑直走到了王妃麵前。


    慶王妃見狀,不由輕輕蹙起了眉頭,她隱約可以感覺到赫連笑身上有一股勃發的怒意,而這怒意似乎已經壓抑不住,就要噴薄而出。思及此,她麵上的笑意略淡了一些,隻是靜靜地觀察著對方。


    赫連笑行禮之後,慶王妃給她賜了座。


    慶王妃今年也已是四十開外的人了,然而她眉目舒展,神情平和,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全都化為溫柔的笑紋,叫人無端心生親近。她望著赫連笑,忍不住道:“聽婢女說,你已經有兩日水米未進,可是真的?”


    赫連笑原本嬌豔逼人的麵容,染了一絲淡淡的冷漠:“我不過是偶染風寒,不喜飲食,母親不必替我擔心,不礙事的,歇個兩天就會好了。”


    慶王妃明知道她不是因為生病才不吃飯,也不便拆穿,隻是溫言細語地道:“我這裏還有一顆人參,帶回去養養身體。”


    赫連笑見慶王妃和顏悅色,心裏暗自罵她貓哭耗子假慈悲,麵上卻是不動聲色地道:“多謝母親體恤,女兒心中十分感激,隻是我命薄身賤,不勞母親費心。”


    慶王妃被如此反駁卻也並不生氣:“老王妃對你也很是擔心,她怕你身子熬不住。”


    “熬不住?”赫連笑唇畔浮現一絲冷笑,“祖母是擔心我熬不住,還是擔心我在三妹婚禮上鬧出什麽事來?”


    慶王妃望著她,目光慢慢浮起一絲憐憫,赫連笑是順姨娘的親生女兒,她和順姨娘鬥了二十多年,一直居於下風,而這些子女對自己亦是十分不敬,人常說愛屋及烏,反過來也是一樣的。她每次看到赫連笑的眉眼,都會不自覺想起順姨娘那張可惡的麵孔。可慶王妃畢竟是個寬容大度的人,她不希望將仇恨結到下一代。赫連笑十分年輕,她的人生還很漫長,但因為這樁婚事,今後她將會波折重重。在這種情況下,不管赫連笑曾經做過多少錯事,慶王妃都能夠體諒、寬容。


    她輕聲歎息道:“我隻是希望你不要想那麽多,更不要把別人的心都往壞處想。”


    “往壞處想?難道大家不都等著看我的笑話嗎?”赫連笑揚眉,言語之間十分犀利。


    江小樓卻輕輕地笑了,這笑聲似是刺激了赫連笑,她突然厲聲道:“你笑什麽,終於暴露出你的真麵目了嗎?看到我落到如此地步,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歡喜?!不錯,我是被殿下嫌棄,可我永遠都是王府正經的郡主!”


    這句話分明是指江小樓出身不正,來路不明,慶王妃微微變色,而江小樓卻是聲色不動道:“丹鳳郡主不必拿我出氣,我笑,是因為郡主的確可笑。”


    “江小樓!”赫連笑猛然站起了身,一雙粉拳也緊緊握起,顯然憤怒到了極致。


    江小樓慢條斯理地道:“人生是你的,婚姻也是你的,成與不成都在於你自己,與旁人又有何幹?我們坐在這裏賞花、品茶,日子過得很是悠閑,從頭到尾都沒有談起過你被人拋棄之事。你別把自己想得過於重要,不是所有人都把眼睛盯著你,更沒有空來嘲笑你。”


    江小樓從來沒有把赫連笑看成敵人,因為對方段數太低,手段太劣,不過是個挑梁小醜而已。


    赫連笑整個人都呆住了。


    慶王妃將赫連笑又拉坐了下來,勸慰道:“丹鳳,我知道你素來心高氣傲,又兼之年輕貌美,才華橫溢,覺得天底下最好的都應當屬於自己,可三殿下早已有言在先,絕不會娶你過門,你尋死覓活又有何用?”


    “都是赫連慧那個賤人!”赫連笑忍不住脫口而出。


    江小樓抬眸看了她一眼,卻是似笑非笑地道:“是啊,就在丹鳳郡主你處心積慮對付我的時候,卻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漁翁得利,可見世事難料,人心叵測。”


    赫連笑當然惱恨,她一直試圖拉攏赫連慧,而對方也擺出一副欲拒還迎的姿態,仿若很快會倒向她這一邊。可是到了關鍵時刻,反倒是赫連慧反身捅了自己一刀,這一刀可真是叫她有苦說不出,心頭苦澀難言,簡直是日夜輾轉反側,難以忍受。


    慶王妃愕然,江小樓不幫著勸慰,為何還要煽風點火?


    江小樓卻對王妃的探尋毫無反應,神色自若道:“丹鳳郡主,可否借一步談話?”


    赫連笑鬼使神差一般地站了起來:“好。”


    江小樓是一個特別的女人,不僅美麗出眾,而且有一種含威不露的氣勢。每次她的目光望向她,就仿佛洞穿了自己的心思,瓦解了一切試圖抵抗的勇氣。


    赫連笑終究開口:“我以為你恨毒了我,巴不得我立刻在慶王府上消失。”


    江小樓今天隻穿了一襲白色羅裙,外麵罩著一件淺綠色的披帛,衣領繡著點點繁星,麵容素淨,笑容婉約。反觀自己,因為兩日水米未進,臥床不起,顯得格外憔悴落寞。赫連笑心頭一酸,隻覺越發痛心疾首。


    江小樓微微一笑:“丹鳳郡主憎惡我的理由,隻是為了自己的婚事,人之常情罷了,小樓可以理解。”


    赫連笑咬緊了牙關,神色冰冷地道:“不要枉做好人,我不會被你三言兩語感動的。”


    江小樓輕笑道:“我不是要讓你感動,我隻是告訴你,我這一生經曆的苦難絕不比你少,我很討厭一味忍受、隨遇而安,不致力於改變自己人生的女子,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還有些欣賞你,雖然你用錯了方法、恨錯了人。”


    “哼,人各有誌罷了,你為替瑤雪複仇而入府,我則是為了榮華富貴而求索,誰又比誰高尚到哪裏去?如今你的敵人過於強大,隻好避其鋒芒。所以,你我都是失敗者。”赫連笑一字一句,毫不留情。


    “我自然無需你擔心,”江小樓微微一笑:“郡主,我隻有一句相贈,你已身臨險境,命懸一線。”


    赫連笑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瞪著江小樓:“你到底在說什麽?”


    江小樓輕輕歎息著:“我隻是在算,你能活五天,三天,還是頃刻就要喪命。”


    “你——”赫連笑吃了一驚。


    江小樓望著猶自沒有覺悟的赫連笑,輕笑著搖了搖頭:“好自為之吧。”


    恰在此時,赫連笑身邊的婢女急匆匆地行來,向她稟報道:“小姐,王爺有請。”


    赫連笑疑惑地看了江小樓一眼,終究是未能參透,轉身快步帶著婢女離去了。


    江小樓遠遠望著她的背影,卻是搖了搖頭,道:“赫連笑,走到黃泉路上,你就什麽都明白了。”


    當赫連笑進入書房的時候,慶王滿臉鐵青,兜頭便丟了一件紅豔的衣裳過來,帶起一片烈焰的紅芒,她陡然兩手一抓,將那紅色的衣裳給抓在手裏,這才發現手中是一件嫁衣,早已被人剪出了一個個大洞。


    麵上露出一絲驚駭,赫連笑看著慶王道:“父親,這是——”


    慶王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目光極為陰冷地望著她,書房一角還有一個年輕女子,身上穿著粉色繡花的短襖,白色長裙,下端有暈染的芙蓉圖案,其上覆了一層輕紗。她隻是跪在慶王跟前,鬢間兩縷散發靜靜垂下,淚水亦是漣漣,並不回頭望赫連笑的方向,隻是泣不成聲地道:“父親,大姐絕做不出這樣惡毒的事來,說不準隻是誤會啊!”


    赫連慧——


    “誤會?天底下哪裏來這麽巧合的誤會!有人親眼瞧見是這小賤人偷偷進入了你的房中,將這嫁衣全部剪爛,難道她還能狡辯麽?!”


    赫連笑頭嗡的一下,失聲道:“父親,您這是在說什麽?”


    慶王冷笑一聲道:“闔府上下都知道原先三皇子是你的未婚夫,不錯,這本是一樁大好婚事,為父亦是十分期待,可因為你那愚蠢的親娘和二哥,三殿下改變了心意。我心裏也覺得十分對不住你,更曾許諾另尋一樁婚事,誰知你卻因此懷恨在心,意圖報複!慧兒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心思,才趕在婚期前選好了嫁衣,現在被你毀於一旦!她到底是你的親妹妹,你如何忍心將這過錯全都怪責到她的身上,當真是無恥之極!”


    赫連笑整個人都已經懵了,素來隻有她設套害人,沒想到今日居然被平白構陷,此刻隻覺五雷轟頂,不可置信。


    腦海中突然想起江小樓剛才那句告誡,瞬間如同一盆冰水從頭淋到腳,冰寒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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