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茗以前就經常把幸運掛在嘴邊。


    有一回跟同事聊天,她就說我真的很幸運,雖然我從出生起就沒有父母,但是福利院收留了我,還把我養大;雖然我物質不富裕,但我好歹上了一本大學還用獎學金抵了大部分學費;雖然畢業之後沒找到特別好的工作,但也是坐辦公室不用風吹日曬;雖然我經常被黑心老板強迫加班,但我有加班費啊!所以我還是很幸運的,生活還是很美好的。


    同事聽完之後歎為觀止,說:“你可真會pua你自己啊。”


    薛茗聽了後心裏就很不是滋味,這怎麽能叫pua呢?這叫樂觀麵對生活吧?她的生命裏總是充滿各種不幸,若是整日惦記著那些事,那她還活不活了?


    人類這種生物,不比較能死,生來就是要跟別人比較的,薛茗有一個優秀的品質,就是從來隻跟差的比,不跟好的比。


    凡事都有兩麵性,薛茗覺得自己被醉駕司機撞死確實是倒黴,但她在另一個世界活了下來,盡管身陷鬼窩裏隨時都有喪命的危險,卻也用幾口陽氣暫時保住了小命,比那些被撞了就死透的,或者是被鬼纏死的人好得多。


    至少比那個趙生好,這會兒他光溜溜地挺在床上,應該已經硬邦邦的了。


    總結來說,這就是幸運!


    pua完自己,薛茗的心情頓時又好很多,開始往岸上爬。


    但她在水中折騰了這麽一番早就耗盡了力氣,掙紮了幾次都從岸邊滑下來,於是泄氣地泡在水中,覺得是玉鶴吸了她太多陽氣,以至於現在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她一邊在心中咒罵,一邊將裹胸慢慢往身上纏,休息了許久總算有了點恢複,這才爬上了岸,動作吃力地擰著衣袍上的水。


    入睡前她特地看過,包袱裏的換洗衣物總共才三套。昨夜被那些小鬼一爪子抓爛了一套已經丟了,今日穿的又被她泡在酒樓的木桶裏,現在身上穿的已經是最後一套了,這要是再破,她就得裸奔了。


    薛茗對這最後一套衣裳很是愛惜,擰幹水之後又認真撫平褶皺,在地上坐了許久才慢慢爬起來。


    她的雙腿傳來劇烈的酸痛,儼然亮起紅燈,隻怕明日一早起來更要遭罪。


    薛茗披著濕淋淋的衣裳出了溫泉房,這回沒有小紙鶴在前麵引路了,她按照上次的記憶往前走,在長長的走廊裏七拐八拐,最後總算找到了一間房。


    推門進去,裏麵卻並沒有玉鶴,而是上次薛茗睡的那間房。她恍然意識到這屋子的構造是活的,似乎隨時都在變換,她記路線完全沒用。


    薛茗猜測這屋子隻有在夜間的時候才會出現,或許到了白天就自己消失了,所以上次她才會一睡醒就回到了原本的房間。


    她將門閂插上,脫了濕透的衣裳掛在屏風上,胡亂將濕發綰起來,最後像一條死魚一樣癱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懶得再動了。


    這床鋪極其柔軟,比酒樓的上房都要好得多,且被子不知是用什麽東西織就,躺上去隻覺得柔順滑嫩,溫度很適宜,簡直就像是薛茗的良藥,一身的疲累瞬間被緩解,心情也跟著變得寧靜。


    她轉頭看了看左肩胛骨上的傷口。爪痕依舊在,細長的傷口往外冒著黑氣,與昨夜看起來沒什麽變化。


    這傷口十分奇特,即便是摸上去也沒有任何痛覺,所以薛茗總是忘記她肩膀上有這麽一處傷。不過目前看來傷口對她並沒造成什麽影響,也不知該如何治療,或許再等個兩日自己就愈合了。


    薛茗沉默地胡思亂想,很快就困意纏身,閉上了眼陷入沉睡。


    這隻是在鬼廟入睡的第二晚,薛茗卻已經被折騰得精疲力竭,一點多餘的力氣都擠不出來了。


    然而身處鬼廟,想要安寧哪有那麽簡單?


    當薛茗站在一個煙霧繚繞的院子裏時,深深意識到這一點。


    她感覺身體的疲憊消失了,雙腿也不再酸痛,隻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好像身在月球上一樣,渾身充斥著一種一蹦就能彈三尺高的輕鬆。


    這應該是個夢了。薛茗心想。


    她左右觀察,發現周圍的環境陌生又熟悉,應該是在廟中的某一個她沒去過的地方。院中有兩個並根而生的槐樹,生長得非常茂密,樹冠隱在霧氣中,看不完全。


    薛茗伸手揮了揮身邊的霧氣,視線可見度高了些許,隱隱約約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間房。她慢步走過去,就見房門虛掩著,一股子陰冷的風從門縫溜出來,迎麵撲在臉上。薛茗打了個冷戰,抬手將門緩緩推開,瞧見屋中坐著一個身著青色衣裳的人,從背影上看似乎是個男子。


    他一動不動,不知在做什麽。


    薛茗心生疑惑,出聲問道:“你是誰?”


    那男子聽到聲音後身體微微一動,似乎要轉頭過來,這時候薛茗的眼睛突然被霧氣遮了個嚴嚴實實,視線中隻有茫白,繼而她雙腿一蹬,猛然驚醒過來。


    這一腳蹬得太厲害,她雙腿立即抽筋起來,要了命的痛。薛茗驚呼一聲,翻身爬起來抱著兩條腿在石板似的床上滾起來。


    繼而她看見屋外天光大亮,陽光從門縫探進來,落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金光。屋內的景象也看個清楚,薛茗睡了一覺,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醒來時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


    她揉著腿肚子緩解了抽筋之後就慢吞吞地穿衣下床,雙腿傳來的劇痛讓她麵容扭曲,齜牙咧嘴,就這麽一會兒的工夫,方才夢到了什麽就忘了個一幹二淨。


    原本掛在屏風上的衣服被隨意地撂在桌子上,已經幹了,劣質的布料硬得沒法穿,她隻得穿了先前玉鶴接她的那件衣袍。衣服不合身,薛茗就坐在床上稍微改了改,把領口穿了幾個小孔,用細絲帶串上之後就收束了許多,之後再綁上腰帶,袖子挽起,倒也像模像樣。


    玉鶴的衣袍料子極好,穿在身上輕飄又柔軟,還涼絲絲的,正適合暑氣重的夏季穿。


    忙活完之後她像個殘疾多年偶然康複的瘸子一樣,都不知道怎麽使用雙腿了,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推開門走了出去。


    外麵日頭高照,正是陽光燦爛的時候。春夜秋生兩個小廝正在晾曬衣物,同時看見了薛茗,當下露出驚奇的表情,“燕公子,你何時又回來的?”


    薛茗頓時覺得有點尷尬。昨天早上走的時候還信誓旦旦,瀟灑地留下一句道別,結果一整天白忙活,今天起來又半死不活地從這個屋子爬出來。她不知道怎麽解釋,就挑了個位置將凳子放下,隨口說:“在林中迷失了方向,就回來了。”


    春夜說那我給公子打水洗漱去,秋生則歡喜道:“若是少爺知道燕公子又回來,定會高興。”於是跑去喊寧采臣。


    薛茗坐在陽光底下,以葛優躺的姿勢癱著,長長地歎一口氣。


    她就覺得特別奇怪,怎麽這兩個小廝和寧采臣好像什麽事兒都沒有,反而她燕赤霞一到了夜裏就要死要活,難道是主角光環不成?


    且有件事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原著中燕赤霞手裏那把小劍分明可以自己飛出去斬妖除魔,一個劍袋就讓廟裏的老妖怪不敢靠近,為何現在一點用沒有了?莫說是它自己去殺鬼,那寥寥幾尺的長度,像個小玩具一樣,連防身都做不到。


    堂堂燕赤霞竟淪落到如此境地,這上哪說理去?


    薛茗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神神叨叨地開始拜起來,想著如今拜玉皇大帝還是媽祖都沒了用,幹脆拜起了蒲鬆齡。


    嘴裏正念著時,寧采臣的聲音悠悠傳來,“賢弟,你何時回來的?怎麽也不說一聲,這般神出鬼沒。”


    這話也沒說錯,薛茗的確神出鬼沒,隻是非她自願罷了。薛茗睜開眼睛望去,見寧采臣換了身絳色衣袍,手裏搖著玉骨扇,依舊風流倜儻,十分瀟灑。


    同住廟中,她都被折騰成什麽樣了,寧采臣還是生龍活虎的。薛茗眼不見心不煩,又將眼睛閉上,敷衍道:“昨日回來時已是深夜,就沒敢打擾賢兄。”


    寧采臣讓小廝搬了椅子在薛茗身邊坐下,調笑道:“你這是去哪裏風流快活了?”


    薛茗身子一僵,睜眼看他,“什麽?”


    寧采臣指了指脖子,“昨天早上分明隻有嘴上有,今日連脖子上都有了。”


    薛茗用手摸了摸,朝寧采臣借了麵鏡子。小廝很快就送上來一麵比臉還大的銅鏡,她對著一照,就看見自己側頸上是一大片紅痕,一眼就能看出這是被嘬出來的,有些比較深,還泛著濃鬱的血色,在白淨的皮膚上顯得極為曖昧。


    媽呀,那隻死色鬼是屬狗的嗎?怎麽啃出那麽多印記!


    薛茗大為崩潰,用手指搓了搓,見絲毫沒有作用,又很快放棄,怒火隻持續了一秒就化成滿腔幽怨,長歎了一口氣。


    寧采臣笑道:“賢弟看起來煩心事不少啊。”


    薛茗心說等聶小倩摸進你的房裏,你跟我也差不多了。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誇讚道:“這鏡子倒是打磨得好,照人很清楚。”


    寧采臣不甚在意,“不是稀罕物,多花些錢都能買得到。”


    薛茗對著鏡子細看了一會兒,忽而發現一個不對勁的事。


    鏡中照出了她的模樣,是很秀麗的一張臉。皮膚白皙而細膩,眉毛規整有形,鼻尖點了一顆黑痣,唇上因為有傷口顯得比尋常要紅,整體看上去十分標致。


    這完全不是男子的模樣,她的眉眼沒有英氣,就算是男生女相也說不通,是實打實的女生的臉。


    可為何寧采臣與兩個小廝都好像瞎了眼似的看不出來她的性別,還以賢弟和公子相稱?還是說他們其實都已經看出來,隻是假裝不知道而已?


    這時候寧采臣笑話她,“被自己迷住了?怎麽拿著鏡子還不撒手了。”


    薛茗哈哈一笑,將鏡子還給了小廝,衝寧采臣道了聲謝。好在寧采臣倒也有交際分寸,隨口問了兩句見她答得敷衍,便沒再追問,兩人並肩坐了一會兒,東廂房忽而傳來驚叫聲。


    寧采臣道了聲怎麽回事,就立即動身,帶著兩個小廝前去看熱鬧。


    薛茗懶得動彈,心裏清楚指定是昨夜死在床榻上的趙生被他家下人發現了,這會兒喊得跟見了鬼一樣,比薛茗夜裏被追時喊得都難聽。


    這個趙生一看就是色字刻在了骨頭上,昨日進門的時候那色眯眯的眼神就讓薛茗感覺不適,死了也是活該。


    院子很快就變得鬧哄哄的,趙生被抬出來時薛茗伸脖子看了一眼,見他身上草草裹了一件外袍,皮膚慘白,臉上的表情更是猙獰無比。他的兩個腳底板都被鑽了個洞,還有一些細細的血正往下滴著。


    趙生整個人瞧著都比昨日瘦了很多,身體裏的血像是被吸幹了,皮膚很像是真空的塑料紙,皺巴巴地縮成一團。


    薛茗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心有餘悸。幸好她前兩夜都跑得夠快,不然肯定也會變成這副模樣,死都死得不體麵。


    寧采臣看夠了熱鬧回來,剛坐下就歎道:“風氣日下,人心不古啊。”


    薛茗聽著,覺得有些不對勁,問他,“賢兄何出此言?”


    “這趙生雖眼窄鼻寬,看上去不是個心胸豁達之人,但瞧著他下人的衣料想來對下人並不賴,沒想到這四人竟為了錢財害主子性命。”寧采臣扼腕道:“可惜此處荒郊野外,無法報官抓了他們。”


    “你覺得此人是被自己手下的人害死的?”薛茗頗為驚奇,沒想到他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可那趙生死狀詭異,非常人所能為啊。”


    “誰知道他們用了什麽民間邪術。”寧采臣搖頭道:“也罷,終歸與你我無關,不提了。”


    薛茗驚詫無比,沒想到這樣的情況寧采臣都能自圓其說,就是死活不相信這廟中有鬼。


    她也並沒有開口勸說,反正還會有人死,如今她這個燕赤霞廢物成這樣,說不定到最後大家一起死在這裏,到底這朗朗乾坤下有沒有鬼,寧采臣很快就會知道。


    那邊的下人還在給主子哭喪,這邊寧采臣已經開始張羅小廝準備早飯。


    一整日都不得安寧,四個下人輪流哭,中間歇半個小時換班,薛茗被吵得都沒脾氣了。她在院中坐了一整天,就算是正午日頭最強烈的時候也沒進屋,扛著大太陽硬曬。寧采臣勸了幾次都被她拒絕,說曬曬太陽身體好。


    薛茗覺得這樣陽氣恢複得快,多吸收點太陽的能力,或許夜裏鬼就不敢靠近她了,熱了一身汗也覺得酣暢淋漓。


    吃食都是寧采臣的小廝準備的,秋生見她上廁所的時候行走吃力,還熱心地撿了根棍打磨了一下,給她當拐杖使。


    薛茗感動得很,若不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她定然當場撂下豪言壯語,保護這倆勤快的小廝安然離開鬼廟。


    轉眼太陽開始往西走,天際染上金色的餘暉,薛茗回屋把那把小劍揣在身上,開始往廟的深處走。


    寧采臣站在後麵問,“賢弟,天快黑了,你這是去哪?”


    “我去廟中隨便逛逛。”薛茗回頭應了一聲。


    “提著燈去吧。”寧采臣對春夜擺了下手,很快一盞燈籠就被送到了薛茗的手上,他叮囑道:“早些回來,這廟看著不小,當心迷了路。”


    薛茗拱手道謝,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拄著木棍,慢吞吞地往裏走。


    距離太陽落山還有段時間,薛茗的腿酸痛得厲害,走一段路就停一段坐下來歇歇,直到她再次走到荷塘處。


    天穹紅霞滿天,像絢爛的大染缸,赤黃青藍的顏色揉在一起,變成一幅令人驚歎的畫卷。天穹之下的池塘開滿了荷花,隨著風慢慢搖曳著,搖出了漫天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


    薛茗看見棧道的盡頭有一座小房屋,心裏湧出十分安心的感覺,於是也不急著進去,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去,金光完全消失了,隻餘下了赤紅的雲彩,半邊天空接上了夜幕,月亮很淡。


    “姑娘,是在等我嗎?”身後傳來俏聲。


    薛茗扭頭,看見聶小倩撐著漆黑的傘,身著雪白長裙站在不遠處,長發隨風輕舞,看起來仙氣飄飄,當真美極了。


    薛茗在心裏讚歎了句真漂亮,笑眯眯地點了點頭,說道:“是啊,我們坐下來談一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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