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老教主聞言,立時擊掌讚歎,大笑三聲,又對阿依古麗吩咐道,“取曆代明教聖女佩劍來!”


    之前陸昭言拜下時,阿依古麗便立時退讓一步,不敢受未來同僚的禮;眼下得了老教主吩咐,更是忙不迭離開此地,去後殿取劍了。


    在這個空當,老教主轉過頭來,看陸昭言的眼神便是十二萬分滿意:


    她既已指恩師發誓,從此便生是我明教中人,死是我明教中鬼。好重的誓言分量,看來這姑娘是真的心善又長情……若是把雲兒托付給她,我便死而無憾了。


    於是老教主撐起身子,對陸昭言殷殷囑托道:


    “自上任聖女壞了事後,我明教數十年間,再未設聖女一職,連帶聖女之下的外務、內務執事之位,也一並空置多年。陸姑娘雖年少英才,但終究分身無術,陡然登臨高位,事務繁雜,千端萬緒一時理不清,少不得要找些幫手。這消息傳出去,定有外界宵小窺伺,借機攀附,還請陸姑娘多上些心,好生挑選手下。”


    “我死後,按理來說,護衛隊是應該留給雲兒的。但雲兒根基紮實,又天賦異稟,光明頂上,除阿依古麗之外,無人能在她手下走滿五十回合。這護衛隊留給她,倒有些浪費了,你便從中挑選一二,作為你的親衛,護你周全,也算是我明教的一點心意。”


    “你若記著這份護你周全的情義,我也不求太多,隻要你在雲兒將來,有什麽得罪你得罪得狠了的時候,且看在我的份上,退讓三次吧。三次之後,她若還執迷不悟,你便不用再跟她客氣。”


    陸昭言聞言,趕忙拜謝,老教主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多禮,又對楚淩雲歎道:


    “我明教心法素來偏向陰寒,武學總綱上也有‘空靈縹緲,恢詭譎怪’之語。長久修習,不僅傷身,更會令人性情大變,嬉笑怒罵皆不由己,無法自控。我這一輩子,有阿依古麗這個好姐妹陪著,也算是熬過去了,可你呢?你還要熬多久啊,雲兒?”


    楚淩雲聞言,不由得哭倒在石床邊上,死死地抓住老教主蓋著的薄被一角,哭得聲噎氣短,斷斷續續道:


    “……阿母,別這麽說……你若不在,還有誰能陪著我……”


    “我是不成了,所以挑了個接我班的,以後就讓陸姑娘陪著你吧。”老教主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楚淩雲的發頂。明教心法的陰寒真氣和她身為將死之人的冰冷的手兩廂疊加之下,楚淩雲隻覺母親的手冷得宛如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幾乎都要將她的眼淚給凍住:


    “雲兒,陸姑娘是好人哪。她雖然武功差了點,但心是真的好,見識長遠,又有學問,你以後要把她當成頂頂要好的姐妹對待,千萬不能虧待了她。”


    “不是阿母不疼你,都要去了,還惦記著別人……實在是陸姑娘不容易啊。人家好好的一個絕世名廚,若下了光明頂,還不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為什麽一定要留在這裏?況且她武功不好,也沒個家人能給她撐腰……你要是欺負她,她打落牙齒也隻能和血吞,細細論起來,她比你更難上加難三分。”


    “阿依古麗跟我是同一輩的,日後也肯定去得早。等她一走,我留給你的人,就隻有陸姑娘了。你以後千萬別欺負她,要推誠相信,肝膽相見,互相扶持,才能長長久久。”


    楚淩雲不住點頭,哽咽道:“阿母放心。皇天在上,後土為證,我對明尊奶奶發誓,我二人必友於甚篤,親如手足,同心同德,一氣連枝。雖無血脈之實,卻有金蘭之誼!”


    “若違此誓,便叫我永墜阿鼻!”


    “很好。”老教主略一頷首,草草為楚淩雲擦幹了頰邊淚水,又笑歎道,“日後做了教主,便不能再哭了,否則成什麽樣子呢?”


    說話間,阿依古麗已經取了曆代明教聖女的佩劍來。


    饒是在現代社會見慣了好東西的陸昭言,在見到這把劍的時候,也不由得脫口而出,讚歎道:“好劍!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承影’?”


    老教主看陸昭言的眼神愈發滿意:“不錯,沒想到陸姑娘對名劍也有見地,倒是我之前冒昧了。”


    在老教主看來,這是“一個武功不好的廚子,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和處境,在磨煉廚藝的間隙裏還能抽空補習刀劍知識,才能認出這把名劍”,屬實是勤能補拙的勵誌典範;但在陸昭言看來,這把劍的存在,就已經快要把唯物主義世界觀塞進破壁機裏,“日↗→↘”一聲打成漿糊了:


    換做是你,在看見一把虛虛實實、縹緲不定、完全違背光學原理和物理常識的長劍的時候,你也能認出來,這是傳說中“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的承影劍!1


    ——所以說,很多時候,美好的誤會,就是這樣產生的。


    阿依古麗也沒能察覺到陸昭言內心“這玩意兒竟然真的可以不加特效在現實生活中做出來”,來自三觀都要被顛覆了的唯物主義戰士的咆哮,和老教主一樣對陸昭言疊上了厚厚的“勤能補拙萬事通”的濾鏡,將承影劍鄭重交到陸昭言手中,解釋道:


    “當年明尊奶奶起事後,曾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過一段時間,所到之處,百姓無不簞食壺漿以迎,各地豪強聞之,心驚膽戰,魂飛魄散,盡數舉家外逃。”


    “他們逃得急了,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惜把親人扔在半路,隻為減輕車輛載重的醜態,比比皆是,又怎麽顧得上這些身外之物呢?這把劍便是那時,從蘇杭那邊高門大族的寶庫裏撿來的。”


    明教素來講究手上功夫,不管是老教主還是楚淩雲,都是一等一的拳腳好手——剛及笄的楚淩雲一巴掌就能拍斷合抱粗的大樹——但楚淩雲不用劍,並不代表她不識貨,也對陸昭言解釋道:


    “雖說明尊奶奶後來未能成事,但承影劍已經到了手,也不好交出去;再者,便是我們願意交出去,也沒人敢要。因此多年來,承影劍始終是曆代明教聖女的佩劍。”


    老教主亦歎息道:“正是如此。先不說它好不好用,至少承影劍一出來,但凡是個長了眼睛的,便知道你是做不得假的、真真兒的明教聖女。”


    頭發花白的中年女子支起身來,又咳了幾聲,氣管和兩肺裏好一陣拉風箱也似的嘔啞嘲哳,卻已經半點血沫都咳不出,分明是油盡燈枯之態;但她的神態卻十分閑適,乍一看去,根本不像是將死之人,分明是回光返照的征兆,連帶著說話的聲音,都變得前所未有地輕柔:


    “陸姑娘,且接了這承影劍吧。”


    “自此之後,你便是明教聖女了。”


    陸昭言從阿依古麗手中,接過這把輕盈縹緲得比一根羽毛都重不了多少的寶劍,隻覺輝輝如掣電,凜凜生清風,果然“古劍寒黯黯,鑄來幾千秋”。2


    這把神兵利器不光看著若隱若現、若有若無,甚至落在手中的感覺也近乎空無一物。然而,因著它是明教聖女的標誌性佩劍,所以陸昭言在握住它的那一刻,便從心底油然而生出“我就要在這裏安家了”的腳踏實地之感。


    在陸昭言接劍期間,老教主始終密切關注著陸昭言的神情,見陸昭言神色始終淡淡,不見有任何失態的跡象,不免欣慰又擔憂地長出一口氣,低聲道:


    “陸姑娘,我知道你跟我們不太一樣……我是真的沒想明白,光明頂上怎麽能飛出鳳凰來呢?”


    這位西域霸主哪怕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可看向陸昭言的眼神依然鋒銳,那是她身為上位者的本能;又因著眼下是托孤的現場,所以這份鋒銳裏,便不自覺地帶了一點期盼與懇求,這是她身為一個母親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可你眼下既已站在這裏,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麽。總之,你接了承影劍,從此便真正是我明教的人了。”


    “我兒性情隨我。執拗,要強,心事重,瘋起來六親不認,但一定是個好孩子,從來不會恃強淩弱、仗勢欺人。且她之前還救過你,哪怕你不看我將親衛隊撥給你的份上,隻看你們之間的交情,這份情誼也彌足珍貴。若以後她有什麽衝動的地方,還請你多包涵包涵。”


    楚淩雲原本已經快要整理好情緒了,可聽老教主這般言語,不免又紅了眼眶,卻又記著老教主剛剛說的“以後再哭就不像話了”的言論,死死地咬著嘴唇,直到唇邊都沁出血絲了,到底半滴淚也未落下來。


    陸昭言見此情形,心有不忍,便用力握了一下楚淩雲的肩膀,試圖把自己身上的熱乎氣兒分一點,給手腳冰涼、麵色蒼白的少女,同時對老教主鄭重道:


    “您放心。”


    老教主略一閉眼,含笑點點頭,又顫巍巍伸出手,在空中虛晃了晃,低聲道:“阿依古麗,你來。”


    阿依古麗快步上前,半跪在老教主床邊,隻聽老教主道:“以後明教演武、練兵、傳功、巡邏等事,便依然交由你來做,畢竟這些年來,你夙興夜寐,起早掛晚,我都見在眼裏,你做的很好,有勞你了。”


    “但這些年來,不管咱們再怎麽查賬本,再怎麽擴商路,也隻能勉強維持收支平衡,賺的多,花的也多哪。明尊奶奶當年開宗立派的時候,傳說抖一抖袖子,都能從衣袖裏落下金粉來的盛況,想是不能了。”


    阿依古麗啞聲道:“是阿依古麗無能。這麽些年過去,也沒能學會曆代聖女的本事,倒叫教主眼下還要為這些俗務操心……是我之過也。”


    老教主擺擺手,輕輕道:“你能有什麽過錯呢?你無非就是一心一意忙著練武,又不擅長這方麵而已。這要是就叫有過錯的話,那我和你可就都一樣有錯了。”


    “我心想,反正咱們都不是幹這行的料,你以後又要替我繼續教導雲兒武功,怕是更沒時間了,這不,我給你找了個小幫手。以後教內,再有人情往來、交際官府之類的事情,你和雲兒便聽陸姑娘的吧,她是個有大成算的。”


    “阿依古麗,你切記,武學之事,你說了算,便是雲兒這新上任的教主,你也管得,千萬不能荒廢了雲兒的武功;但在內外雜務這方麵,別看陸姑娘比你年輕,資曆沒你年長,可她說話的分量,當與你等同。你萬萬不可仗勢欺人,倚老賣老,否則她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開。”


    阿依古麗將老教主的雙手抵在自己前額,一觸即分,分明是塞外那些遊牧部落敬拜天神時,最常見的許諾的模樣:“您放心。”


    老教主說話的聲音愈發輕了,說著說著,甚至中途停下來休息了好一陣子,這才揮退阿依古麗,對楚淩雲招了招手,滿眼不舍地呼喚道:“雲兒,你來。”


    楚淩雲其實本來就伏在床邊,根本不用老教主喚她,她離素來戒心深厚的老教主的距離也很近了。


    但老教主大限將至,看人的時候都是虛的,根本摸不準楚淩雲和自己之間的距離,隻能本著一個母親愛護女兒、想要親近自己唯一血脈的本能,對她輕輕道:“再近一點,過來,好孩子,阿母再看看你。”


    楚淩雲聞言,從床邊默不作聲地爬上去,安安靜靜地半跪在老教主的麵前,任由她冰冷的、死氣沉沉的手把住自己的,對自己進行人生中的最後一次叮囑:


    “日後,習武不解,問阿依古麗;大事不決,問陸昭言。”


    老教主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抖著手,顫巍巍摸出一塊巴掌大小的鐵牌。


    說來也奇怪,眼下因為是深夜,又在石室之內,在場四人中有三人修習的都是明教心法,還有所大成,這種種因素疊加在一起,讓本來就溫度不高的室內變得愈發陰冷了。難怪老教主的親衛隊把陸昭言連夜從被子裏撈起來的時候,要把她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想來也是考慮到這一點。


    但這塊鐵牌在被掏出來的一瞬,陸昭言分明感受到,周圍的溫度又往下降了數分。明明是春末的時節,卻硬生生跟數九寒冬似的,隻覺寒氣刺骨,冷風迎麵,連帶著老教主握住這鐵牌的手關節,都泛起了隱隱的青色:


    “這是聖火令,是明教教主代代相傳的信物。光明頂上,西域萬裏,但見此令,如明教教主親臨。我今日將聖火令傳給你,雲兒,自此之後,你就是明教教主了。”


    “你須得勤加修行,不可懈怠,我明教百年大業,便是此代不成,也萬萬不可絕於你手!”


    楚淩雲恭恭敬敬接過聖火令,啞聲道:“……您放心。”


    陸昭言分明看得清楚,在楚淩雲接過聖火令的那一瞬,她原本還泛著一點健康的血色的雙手,便立時被這明教教主信物上帶著的寒氣,給盡數逼退了,隻剩下一點極為慘淡的蒼白。


    於是陸昭言伸出手去,握了一下楚淩雲沒有拿聖火令的那隻手,想替她暖暖,卻隻覺觸手一片寒涼,再不見之前她握住自己的手,說“我替護法給你賠不是”的時候,那種令人安心的溫熱。


    也正因如此,陸昭言便愈發看她心疼。


    然而眼下,正是生離死別的最終關頭,她再說什麽,未免都太煞風景。到頭來,陸昭言隻能默默握緊楚淩雲的手,想要從這個動作中,傳遞給她一些勇氣和安慰,讓她能夠度過眼前的難關。


    而楚淩雲眼下的確也需要這個。


    親眼目睹“母親正在逐漸走向死亡”的痛苦,和接過聖火令後,周身內力受其感召,一瞬冰冷下來的變化疊加在一起,使得楚淩雲幾乎失卻了全身的力氣,隻能下意識蜷縮在老教主的身邊,低聲道:


    “……阿母,阿母,你別扔下我一個人……”


    她又往老教主的身邊靠了靠,就好像多年前,楚淩雲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幼童那樣,依偎在母親的懷中,仿佛高大的母親就是頂天立地的天柱,是定海神針,隻要有她在,那麽就沒有遮蔽不了的風雨。


    ——可眼下,這天柱也倒塌了,這定海神針也摧折了。


    不管楚淩雲再怎麽往老教主的身邊靠,也再難以從她的身上,感受到半點活人的溫度。原本以為已經冰冷到極致的體溫,竟然還能變得更冷、更生機斷絕,這如何不讓人膽戰心驚?


    楚淩雲驚慌失措地抬頭,望向老教主的麵容,便迎上一雙正在緩緩闔起的雙眸。“生”的光芒正在從這雙眼睛中飛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氣的混沌。


    麵色死灰的中年女子掙紮著坐起身,阿依古麗跟隨老教主多年,自然與她心意相通,趕忙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將老教主攙扶起來。


    老教主掙紮起身後,用已經幾乎無法看清事物具體輪廓的雙眼,環視了一圈圍繞在她身邊的三人,心想,事已至此,我盡力了。往後如何,隻憑天意罷。


    一旦起了這個念頭,原本還能苟延殘喘的人,那僅剩的一點兒生氣,就徹底泄掉了,再也續不上。


    於是老教主艱難地坐起,五心朝天,擺出和後山明尊像一模一樣的結跏趺坐的姿態,悠悠長歎出最後一口氣,持誦經文,含笑坐化: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語畢,她緩緩闔起雙眼,唇邊尚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可雙眸卻徹底闔起,再也不會睜開,原本不管多年邁,也不見一絲頹勢的身軀陡然佝僂了下來,宛如泰山傾倒,從此難扶。


    魂魄悠悠,飄飄蕩蕩,前往地府。


    至此,統治了明教和西域數十年的一代霸主隕落,象征著一個時代的終結。而見證了這一刻的,唯有她精心培養出來的下一任接班人,還有兩位臨危受命托孤的護法和聖女。


    夜風穿堂而來,掠過垂掛在石床邊上的輕柔帷幔,將白紗吹拂得四下亂舞,拂過老教主生機斷絕、死氣沉沉的遺體,也拂過埋首在她身邊長跪不起的楚淩雲。


    楚淩雲雖說將頭埋在了雙手中,不管是陸昭言還是阿依古麗,都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從她顫抖的雙肩,還有時不時實在控製不住、情不自禁爆發出來的哀聲、嘶吼與抽噎中能得知,她的情緒絕對不是很穩定。


    她的嚎啕聲是那麽絕望,宛如泣血的、走投無路的小小野獸,卻又因著老教主生前的囑咐,滴淚未落,便愈發顯出她的痛苦,有著何等撕心裂肺的疼痛與重量。


    這道斷斷續續的、無淚的痛哭,從幔帳低垂的床邊一路飄出,回蕩在室內,宛如一首逐漸逼近的、浩大的挽歌,室內的燭火都要在她的哀嚎聲中顫抖飄搖,如經暴雨狂風。


    唯有大殿之後的明尊雕像依然結跏趺坐,三頭六臂的法相莊嚴如山,不動不移,無悲無喜地注視著人間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聚散離合。


    大殿之內,死氣沉沉;大殿之外,燈火通明。


    老教主在自知大限將至的那一刻,便已經提前發了召集令,叫光明頂上,所有有頭有臉的明教高層都趕來大殿。如此一來,哪怕真有人心肝肺腎都爛透了黑掉了,想要欺負新主年幼,但有老教主的遺體在裏麵,她們多多少少也能清醒幾分,想起來“怕”這個字怎麽寫。


    阿依古麗自然知道老教主的這番安排,便按了按楚淩雲的肩膀,以示安撫,又對陸昭言低聲道:


    “我出去和執事堂主們說幾句話,交代一下老教主托孤的事情,還有你這個新近才走馬上任的聖女。”


    她的臉上還帶著一點剛剛經曆過生離死別留下的悲傷,但眼下的情況已經容不得阿依古麗繼續傷心了,畢竟在楚淩雲痛哭不止不能出來見人、陸昭言還要安撫她的情緒好讓楚淩雲不至於傷心過度失心瘋的當口,阿依古麗就是明教裏唯一一個能出來挑大梁的。


    於是,不管她再怎麽為摯友、知己和上峰的死難過,也隻能強忍悲意,轉而開始主持大局:


    “你安撫一下淩雲,讓她不要太難過,莫要哀毀傷身。等你們這邊好了,便出來見人,也好讓大家都認一認淩雲的臉,畢竟從今日起,她便是明教新任教主。”


    語畢,阿依古麗便退了出去,把陸昭言留在了陰冷的室內,陪在楚淩雲身邊。


    楚淩雲又斷斷續續地慟哭了半盞茶的時間,聲音都嘶啞了,才堪堪平靜下來,抬起頭看向陸昭言的時候,她的臉上竟果然半滴淚也無,日後,她那被眾人盛讚“頗有其母遺風,隻怕剛過易折”的作風,在這一刻便已初見雛形:


    “……姐姐,我沒有媽媽了。”


    在此之前,楚淩雲稱呼老教主,始終用的是恭敬有餘、親密不足的“阿母”這個稱呼。想是老教主多年管教嚴厲所致,使得楚淩雲不僅心性好,連帶著對外人的稱呼,也素來守禮:


    最直接的證據,就是在明教這麽個江湖門派裏,麵對著手無縛雞之力的陸昭言,她都能客客氣氣地叫陸昭言一聲“姐姐”。


    可眼下,與親人陰陽兩隔的痛苦,終於壓過了繁文縟節的拘束,使得楚淩雲情難自禁之下,終於姍姍來遲地叫出了這個最原始、最親密的稱呼:


    “媽媽她……就這麽把我扔下了,她不要我了。”


    陸昭言凝視著麵前少女,那慘白得恍如一個無依無靠、無知無覺飄蕩在人間的鬼魂的麵孔,一時間心頭大慟,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得從懷裏胡亂掏了條帕子,塞進楚淩雲手裏,低聲安慰道:


    “不是這樣的,淩雲。”


    真奇怪,楚淩雲對明教老教主的稱呼,是在從恭敬有餘、親密不足變得更有人情味兒,但陸昭言對楚淩雲的稱呼,卻是反過來了:


    “你的媽媽愛護你的心,是永遠、永遠都不會變的。哪怕她去世了,可她曾在你身上傾注的心血和愛,她留給你的人手和財產,不都是她關心你、愛護你、牽掛你的證明麽?”


    “否則的話,她都病成那個樣子了,大可以撒手了之,永別塵寰,又為何非要找我和阿依古麗來殷切叮囑,臨終托孤?因為你的媽媽放不下你,她也不願意見你孤零零一個人在世上活著,可又實在支撐不下去,這才拜托我們,替她照顧你。”


    楚淩雲原本聽著陸昭言這番話的時候,尚且能麵無表情;可在聽到“替她照顧你”這句話後,那張清秀蒼白的麵容上,竟顯出一點格外痛苦的、驚慌失措的神情,喃喃道:


    “……所以我更怕你們也會像阿母一樣,突然就扔下我不見了。”


    “她可是光明頂上最強的人,一手飛龍探雲,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也不為過,怎麽就這麽輕易地去了?或者說……連她這樣強的人,都說走就走,焉知你們誰能真正陪我到最後?”


    說話間,像是怕陸昭言真的會扔下她消失似的,楚淩雲握緊了陸昭言的手,連帶著之前接過去還沒來得及放下的聖火令,也一並接觸到了陸昭言的皮膚。


    陸昭言當即便打了個寒顫,一時間,她竟無從分辨,到底是楚淩雲的手更冷,還是這精鋼鑄造的明教教主信物更冰涼。


    她從兩人交握的手中扯出帕子,細細為楚淩雲擦拭了一番眼角,卻發現她真的半滴淚也未落,隻歎息一聲,心疼道:


    “你太要強了。”


    是的,沒錯,楚淩雲真的太要強了。


    好好的一個連現代成年標準都沒到、應該還在讀初中和高中的少年人,在生母去世的這一刻,因著壓在她肩上的擔子太重,她的母親又曾對她說“不要哭”,於是她便是憋得嗓子都嘶啞了、眼白都泛紅了,都有了些走火入魔的征兆,也果然沒有再落下半滴淚來。


    陸昭言越看,越覺得楚淩雲可憐,頓結滿腔愁腸,愛護之情倍增,低歎一聲,安慰道:“別怕,淩雲,日後我們都在光明頂上陪著你,哪兒都不去。”


    陸昭言話音剛落,楚淩雲便緩緩轉過頭來,死死地盯住了她。


    那一瞬間,陸昭言覺得自己看見的不是人,而是一頭行至末路,因此就連眼神裏,都藏著饑餓、凶殘而絕望的光芒的小狼,綠油油的鬼火幾乎都要具象化在她漆黑的眸子裏了:


    “你發誓?”


    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陸昭言一時間隻覺汗毛倒立,某種“被天敵盯上了”的毛骨悚然之感鋪天蓋地覆壓下來,卻也不好立刻反悔,隻得點點頭,低聲道:


    “我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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