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不管老教主生前是何等威風八麵的人物,死後也隻有一捧黃土、一口棺槨罷了。想來人總是這樣的,赤條條來赤條條走,半點人世的榮華富貴都不能帶走,隻能塵歸塵,土歸土。


    楚淩雲在外殿強打精神,接見聞訊後連夜趕過來的各位執事和堂主,說著些禮節周全卻格外空洞的“節哀順變”之類的話,陸昭言和阿依古麗則在內殿商量老教主的身後事。


    阿依古麗注視著正在來來回回,為老教主淨麵梳發、裝裹入殮的下人,以防她們中有心懷不軌之徒動手腳,同時和陸昭言商量道:


    “陸妹子,依你之見,我們應該何時發喪?這是跟武學無關的雜事,合該歸你管,你隻管說便是,我們一概聽你安排。”


    陸昭言沉吟片刻後,拍板決定道:“明日便發喪罷。”


    阿依古麗擔憂道:“會不會太倉促了些?”


    陸昭言解釋道:“老教主纏綿病榻許久,早引得各方勢力蠢蠢欲動、虎視眈眈。若再耽擱下去,保不準就會有什麽居心不良之徒趁亂混入光明頂。我們停靈時間越久,留給她們起事的準備也就越充裕。”


    “既如此,倒不如快刀斬亂麻,直接明日發喪。如此,也算停靈過一天,既全了禮節,又不至於讓那些人有機可乘。”


    阿依古麗思忖片刻,頷首讚同道:“言之有理。”


    說話間,一幹下人已將老教主安置於以緙絲錦緞、南海明珠鋪設底部的棺槨中。在殿內燭火的映照下,八寶團壽的紋樣愈發立體精巧,與顆顆都有拇指肚大小的明珠交相輝映之下,愈發顯得明光灼灼。


    不管是“一寸緙絲一寸金”的錦緞,還是“萬道虹光育蚌珍”的南海珍珠,都極為珍貴,隨意拿出去一匹緞子或一兩顆明珠,都足以支付一個平民百姓之家數年的嚼用。


    然而即便是如此稀奇金貴的物事,也隻能被大量堆疊在棺槨的底部,作為區區墊背使用,因為隻要和這口棺槨一比,這些東西就真真不算什麽了。


    在迥異於其他普通木料,隱隱都有了美玉質感的溫潤光華之下,分明可見綿長的金絲紋路點綴其中,璀璨奪目,熠熠生輝,間或有星狀虯結,愈顯精巧。


    若有若無的清香飄散在空中,淡雅芬芳,沁人心脾,即便下人們又取來了無數香料,連傳說中的龍文鳳腦、拘物頭花都有,也愣是蓋不過這一股從木質棺槨上散發出來的異香,竟是連室內的陰冷與死氣,都成功衝淡了。


    陸昭言見此異況,脫口而出道:“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金絲楠木?”


    阿依古麗點頭道:“不錯,正是。陸姑娘好眼力。”


    這廂整頓完畢後,下人們魚貫而出,阿依古麗這才放鬆了些許戒備,轉而對陸昭言道:“陸妹子,你隨我來,我帶你去認認人。”


    陸昭言頷首道:“有勞。”


    說話間,阿依古麗已經為陸昭言打起簾子,引她出了大殿,又道:“諸位堂主還好說,都是容易相處的人。倒是我名下有個家夥,最是刺兒頭……也不是說她態度不好,可不管她再怎麽恭恭敬敬的,也總讓人聽著有些心裏別扭。”


    “她是武務執事帕裏黛,這個名字用中原話來講,就是‘仙女’的意思。哎,真是白瞎了這個好名兒。你要是也不喜歡她,便少和她說幾句,反正你以後和她打交道的機會也少,今天姑且忍耐一下,也就過去了。”


    兩人正說話間,突然聽到一道柔滑細膩如絲綢摩挲的聲音,冷不丁從一旁高大的石柱暗影中響起,輕柔道:


    “哎呀,護法這話可說得我好生傷心。”


    她一邊說話,一邊從暗影中走出。陸昭言敏銳地察覺到,這人的武功好不好另說,因為自己也就是個三腳貓,看不出別人的深淺來很正常;但她的輕功肯定是光明頂上數一數二的,因為她走路的時候,竟半點腳步聲也沒有,活像一道有顏色的、凝實了的鬼魂:


    “我為明教培養了這麽些年的人手,忠心耿耿,別無二話,你可能挑出來我的半點不是?到頭來卻要被你說‘不喜歡’,天哪,真是令人好生傷心。我便是鐵打的心腸,隻怕也要碎做齏粉了。”


    阿依古麗惡狠狠地打了個寒顫,怒道:“帕裏黛,你能不能哪怕有一天正常說話呢?”


    等這位叫“帕裏黛”的女子,完全從陰影裏出來之後,饒是在現代社會見過無數明星、網紅和超模這種一等一美人的陸昭言,也覺得有種“被煞到了”的感覺:


    她的長相和阿依古麗一樣,都是高鼻深目、輪廓分明的標準胡人模樣。然而和紅發綠眸的阿依古麗相比,帕裏黛的頭發卻是烏檀一樣的純黑,隻有一雙如萬古寒潭般冰藍色的眼睛,能證明她的確是對得起這個名字的西域人。


    除去這雙冰藍色的眼睛之外,她長得不美。別說和滿是異域風情的阿依古麗相比了,便是尚且年少,未完全長成,如未淬火的刀鋒一樣冷硬蒼白、極堅極脆的楚淩雲,都比她英麗許多。


    然而隻要看著那雙冰藍的眼睛,就會有種寒氣,悠悠地從心底一路泛上來。再多看一眼她烏黑的長發、雪白的肌膚與殷紅的唇,還有她臉上始終帶著的過分標準的笑意,一時間,陸昭言都有種“自己麵前站著的根本就不是活人”的詭異感了。


    ——這哪裏是美人,分明是厲鬼版本的白雪公主!


    而這種感覺,在帕裏黛悄無聲息地走上前來,挨近陸昭言身邊,仔仔細細地把她上上下下打量過一遍的那一瞬,抵達了巔峰。


    黑發藍眸的女子從頭到尾,表情都沒有半點改變,甚至連唇角勾起的弧度都紋絲不動,活像鐵鑄的麵具焊在了她臉上似的。果然如阿依古麗所說,帕裏黛的每句話、甚至每個字都很客氣,挑不出半點毛病來,但讓人覺得心裏毛毛的,仿佛被一條顏色豔麗的蛇盯上了——你甚至都不用知道這條蛇到底有毒沒毒,你隻要看著這個顏色,心裏就已經在打鼓了:


    “陸姑娘,久仰大名。我是明教武務執事帕裏黛,今日總算能見陸姑娘一麵了,真是我三生有幸。”


    阿依古麗原本想替陸昭言把這番陰陽怪氣的話擋回去的,可轉念一想,她幫得了陸昭言一時,卻幫不得她一世,隻能姑且按捺下自己所有的動作,看看陸昭言到底要如何應對這一看就來者不善的家夥。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因為陸昭言點點頭,很和善地對帕裏黛道:“我知道。”


    她這不動如山的水豚內核,連之前的明教老教主都有點遭不住,就更不用說功力尚淺、火候還輕的帕裏黛了。


    帕裏黛目瞪口呆。


    帕裏黛啞口無言。


    帕裏黛被陸昭言這番話驚得,連麵上似乎永遠都不會變動的笑意都扭曲了一瞬,接下來這句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我是說,我,三·生·有·幸哦?”


    按照正常的社交邏輯,在帕裏黛如此自謙之後,陸昭言也應該推拉一下客氣一番,有來有往,這才是正常人的做法。總之,不管大家心裏多犯嘀咕,但隻要沒正麵撕破臉,那這套有來有往的客氣,就一定會存在,且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


    但陸昭言是誰,國家一級捅婁子大師,將“這是另外的價錢”作為人生信條,無必要不加班、有必要也得給三級加班費聯盟成員:


    什麽陰陽怪氣,什麽社交禮節,笑死,隻要你工作不捅婁子我就絕不管你,等你捅了婁子我再按照規章製度打死你,要是我這樣百分百認真上班還能出問題,那隻能說明你們製度有問題。總之我是一台無情的工作機器,你付多少錢我就幹多少錢的活,除此之外半點多餘的工作都不會做。


    你強任你強,我是水豚王;你狂任你狂,明月照大江。


    何況陸昭言的求生本能也在告訴她,這人不好惹,而且和楚淩雲給人的感覺完全是兩碼事:


    楚淩雲至少心性正,還能幫扶弱小,因此她給人的這種感覺,說破了天,也充其量是“小孩子沒有安全感需要照顧”;但帕裏黛給人的感覺,就是口蜜腹劍、笑裏藏刀,麵上和和氣氣的,轉過身來就能拿刀把你捅個對穿。


    因此,陸昭言跟她半點交集也不想有,又仗著阿依古麗還在身邊,帕裏黛即便想跟自己動手,也沒法突破阿依古麗的防線,於是十分安之若素地點了點頭,不動如山道:


    “所以呢?”


    帕裏黛的笑容已經消失了一半:“……陸姑娘真是太有大將風範了,不動如山,希望明日為老教主出殯的時候,你也能有這般架勢。”


    陸昭言:“肯定的。”


    帕裏黛的笑容完全消失了:“……陸姑娘,你能說句三個字以外的話麽?你這樣讓我覺得我完全就是被你敷衍了。”


    陸昭言:“不可以。”


    帕裏黛已經在半真半假生氣了:“……陸姑娘,你這樣未免太不厚道。我再怎麽說也是明教武務執事,多少髒活累活都要經我手,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這樣對我,是不是也太慢待了些?”


    陸昭言:“那我尊重你一下。如果接下來,我在光明頂上,出了什麽意外,就全都算在你的頭上,可以嗎?”


    帕裏黛麵無表情。


    帕裏黛大腦宕機。


    帕裏黛:不是,你有病吧?就算我真的想這麽幹,你怎麽就能這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說出來啊?!而且如果真這麽算的話,好家夥,那豈不是明日我就要地位不保!


    於是帕裏黛化身尖叫雞,憤而反駁道:“不可以!”


    陸昭言宛如水豚頂橘子,持續不動如山,寸步不讓:“你也開始說仨字了,這也是你在慢待我嗎?這樣是不是不太好,畢竟我是聖女,就算不直接管轄你,也終究比你高一級,你要不要再想想呢?”


    帕裏黛瞠目結舌地看著陸昭言溫吞吞的、卻半點虧也不吃的神情,終於意識到了,陸昭言這個聖女的上位就職,對她來說是何等要命的事情:


    在此之前,整個明教裏,職位在帕裏黛之上、能管得住她的,隻有老教主和阿依古麗兩人,而這兩人都沒什麽彎彎腸子。所以不管自己再怎麽搖唇鼓舌、搬弄是非,也不會影響到什麽——成功,就是無本買賣,一本萬利;失敗,也沒有性命之憂。


    但在今日過後,就不太一樣了。


    一個像棉花一樣溫吞吞、軟綿綿,不管怎麽打,都找不到著力點,堪稱無懈可擊的家夥,本來就很不好對付了——你根本找不到讓她破防和失態的點,甚至都沒法把她拉下馬。


    如果這家夥還是老教主臨終前托孤的重要人士,那這個難度就攀升了不止一倍——她有老教主遺命在身,天然就占據了道德製高點。


    再加上她眼下,連日常對話的時候,都半點虧不肯吃,一定要綿裏藏針地懟回去——她連嘴皮子上的小虧都不吃,你還指望她在大事上讓步?


    由小見大,一葉知秋。帕裏黛在十多年前,就靠著這一手“在小事上略微冒犯一下,如果能成,就得寸進尺”的辦法,步步為營,成為了唯一一個能在老教主和阿依古麗麵前,經常進讒言的人,且進的讒言多有成效。


    但今日,她的這一手本事,終於在陸昭言的麵前失效了。


    先不談陸昭言到底是太敏銳,察覺到了她的動機不良,還是陸昭言真的就有強迫症,非要湊三個字的回答,總之她這一手是實實在在地把帕裏黛所有的壞水兒都暫時壓了下去:


    她都說了“我遇到什麽意外都要算在你頭上”,還要搬出“我這個聖女就是能官大一級壓死你”的上下尊卑,帕裏黛隻是來試探一下而已,又不是非要做頭鐵娃找死!


    於是帕裏黛牽起一抹假笑:“這麽看,的確是我之前失禮了。沒想到聖女是個守禮的正經人,是我冒昧了。聖女不會怪我吧?”


    陸昭言情緒穩定:“會的哦。”


    帕裏黛:“……不是,等等,聖女,你該不會真的要在這新舊教主交替的緊要關頭,和我這種小卒計較吧?”


    陸昭言精準定時:“後天說。”


    帕裏黛忍無可忍,但還是隻能忍:“那聖女要怎樣才能原諒我?要不先跟我通個氣,我好做個心理準備?”


    陸昭言惜字如金:“看門規。”


    阿依古麗難得看見帕裏黛吃癟的模樣,一時間隻覺這十幾年來,被她在耳邊念叨來念叨去,產生的所有無法抒發的惡氣一掃而空:“噗。”


    帕裏黛:……你剛剛笑了是吧。


    阿依古麗:沒有哦。


    帕裏黛:放屁!你明明就在笑,沒有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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