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相與我阿母,是同一年的科考,隻不過楊相考得是進士,我阿母考得是明法……”


    所謂進士科,便是朝廷最主要的取官手段,是從縣鄉省一級級考上來的,考試內容分三大類,分別是貼經、詩文和策論,是本朝目前難度最大的考試之一;明法科則是主要針對考察法律知識的考試,除此之外,還有考察書法和文字的明字科,考察計算能力的明算科,考察文學的俊士科等……


    但後麵幾類,自本朝聖宗之後,便很少舉辦,主要還是進士科與明法科。


    兩者最大的區別,其實是在於,進士及第之後,便能拜官,明法科通過之後,卻主要是做吏。


    官少吏多,何謹的母親在通過明法科之後,很快成為了大理寺的一名吏員,楊桉甫卻是在京城蹉跎日久,也沒能輪上一個實職的官缺。


    “……楊相那時尚不得誌,時常找阿母談天說地,隻是阿母剛到任上,位卑事緊,常有無法赴約的時候,後來楊相外調做縣令,見麵的次數便更少了,再後來,楊相青雲直上,阿母更不好意思去攀關係,總擔心叫人覺得是故意攀附……然事發之時,求遍左右,也無人幫忙,隻有當時吏部侍郎的楊相,托人將我從牢中帶了出來,改為入奴籍,我也是那時才知,阿母同楊相曾有私交……”


    說到這,何謹停頓了一下,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隨後又道:“但既入宮為仆,便隔絕內外,之後十年,未有相見,直到先帝病中立她為相,又將密令交於吾等,於是得以複見,但那時私下商議,認為對外最好還是不要表現出來,我想也是,內侍與外臣結交,必又要引來些風言風語,於是隻每月通過密信往來。”


    宋慧娘聽得頗為動容,道:“我上次說了,隻要有機會,定為你阿母洗去冤屈,不管你信不信,這絕不是因為我想要籠絡你,我隻是覺得,這世上若連公道都不能尋,又有誰能以身正為榮呢,從前我沒有機會,如今既身在其位,也想為這世道做出一些事來。”


    這話又很天真,但若是這樣的天真,何謹覺得若能助其一臂之力,與有榮焉。


    她抿嘴微笑,而宋慧娘已回過神來,並覺得有些羞恥,低頭道:“反正,想是這麽想的。”


    何謹點頭:“這麽想很好。”


    宋慧娘為掩飾尷尬提出另一個問題:“如何傳遞的密信呢?這是能說的麽?”


    何謹道:“有何不可,每日大臣們在平章殿商議完,內侍們便會進去打掃整理,楊相將信件放在花盆中,奴才的親信會將密信帶給我。”


    宋慧娘眨巴了下眼睛,有點不好意思道:“那我可以看看密信麽?”


    何謹微笑:“自然可以。”


    似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她從袖中抽出了一張折疊整齊的紙張,宋慧娘展開來,見上麵寫著一篇文辭優美卻看不懂的長賦。


    宋慧娘忍不住感慨:“傳個密信那麽講究麽,還要寫篇賦,這什麽意思啊?”


    “不是看賦,而是每隔七字看它的開頭。”何謹伸出手指一一點出,“欲,效,仿,惠,後,舊,事。”


    “什麽意思?”


    “前朝啟運年間,惠後收養了宮女所出之子,便是後來的越宣帝,這便是說,郭家想要效仿惠後,讓郭太後將陛下撫養於膝下。”


    宋慧娘本已沉浸於何謹的故事之中,這會兒又想起來了,嘴裏不禁一苦,道:“是吧,越宣帝是明君呢。”


    “但娘娘與那宮女必是不同的。”


    宋慧娘笑了笑:“謝謝你的安慰。”


    “奴才這不是安慰。”


    宋慧娘一愣,抬起頭來,卻見何謹看著她,眼中有不同於以往的神采。


    正有些受寵若驚時,聽見何謹道:“因為娘娘,不是說自己受命於天麽?”


    宋慧娘:“……也是哦。”


    她隻當何謹終於還是相信了這個迷信的說法,沒看見何謹低下頭,露出淡淡的笑來。


    ……


    陛下交由寶華宮太後撫養的慈諭以郭太後的名義放出——畢竟對方才是當前名義上最高的負責人。


    宋錦書尚懵懵懂懂,雖前些天宋慧娘已說了很多次“以後你可能要住寶華宮郭娘娘身邊去”“不過沒關係,晚上阿娘還是會在教室裏見你的”,要搬走當日,宋錦書仍是大哭不止。


    “我不要和阿娘分開,我不要!”


    宋慧娘蹲下身安慰她:“不是說了麽,並沒有分開呀,”


    王禪道:“何不聽奴才的,在陛下還睡著時直接抱過去呢,如今這鬧的。”


    宋慧娘斜斜瞥他一眼,不冷不熱道:“怎麽,陛下想說些什麽還要聽你的意見?”


    王禪不敢再說,心中卻頗不忿,心想這馬上要失勢的人,還敢在他麵前拿喬。


    於是領了宋錦書來到明華宮後,便忍不住對郭雲珠道:“那宋娘子,看起來很不樂意呢,沒像是先前表現得那麽做低伏小。”


    他想著郭雲珠定也討厭宋慧娘,沒想到郭雲珠卻道:“她本也不用做低伏小,今日之後,這宮裏除了陛下與孤,便是她最大——你該叫她宋娘娘。”


    王禪訕笑:“難道娘娘還要將她留在宮裏?打發到行宮去便好了呀。”


    郭雲珠瞥了他一眼,忽道:“王總管,你是老人了。”


    王禪一愣。


    “你讀書麽?”


    “勉強認、認得幾個字。”


    “前朝內宦猖獗,新帝登基,總要誅殺宦臣,唯有宣帝朝總管朱維德,得以告老還鄉,臨走之前,她留下一句話,你知道是什麽麽?”


    “奴、奴才不知。”


    “守得本分,方得養天年。”


    郭雲珠留下這句話,便轉身走了,徒留王禪在原地,沁出一身冷汗來。


    別的沒聽懂,“新帝登基,誅殺宦臣”這句話,總歸是聽懂了。


    於是再次見到宋錦書,也算是夾起了尾巴討好,宋錦書卻記得他對宋慧娘的態度,看見他就討厭,於是待到睡前,一見到他就大聲哭鬧起來。


    郭雲珠見狀,便揮手叫他退下,又親自哄道:“是哪裏不舒服麽?餓了麽?要不要吃點點心?”


    宋錦書聽到“點心”二字,不覺咽了下口水,卻又馬上搖頭道:“阿娘不讓我睡前吃點心,說會壞牙齒。”


    郭雲珠這才反應過來,忙道:“確實、確實不該吃。”


    她察覺到自己確實失態,因為竟然連那麽簡單的道理都沒有想到。


    她將宋錦書討到身邊來撫養,是絕對沒有想將對方養廢的意思的,她甚至更想要效仿前朝惠後和越宣帝,自然,越宣帝那樣的明君當是可遇不可求,可她也絕不想培養出一個昏君來。


    郭雲珠越想越失落,看著宋錦書低聲道:“對不起,差點沒教好你。”


    宋錦書一臉茫然,但還是根據宋慧娘教的,在別人說“對不起”的時候回複道:“沒關係的,郭娘娘。”


    郭雲珠盯著她:“你、你……”


    一句“你能叫我母後麽”,憋了半天沒好意思憋出來,臉反而漲紅了,最後道:“你該早點睡了。”


    宋錦書眨巴著眼睛,因沒見過郭雲珠這樣的神態,忍不住笑了。


    孩子仿佛有種天然的直覺,察覺到對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是強勢還是軟弱,這一刻宋錦書察覺到了郭雲珠的退縮,她於是反而勇敢起來,“咯咯”笑著的同時,撲到了郭雲珠的懷裏,大聲道:“我不要睡,我要聽睡前故事!”


    郭雲珠:“……”睡前故事?!


    ……


    郭雲珠不會講故事。


    她想了半天,磕磕巴巴講了個“周公吐哺”的曆史典故,還沒講到周公如何求賢若渴,宋錦書已經因為無聊睡著了。


    她不免有些憂慮,心想:這孩子好像不像史書上的明君那麽少時就聰慧過人。


    像是魏宣武帝越宣帝等,都留下過年少便過目不忘、心係天下的記載。


    然昏暗的燭火之下,小小的女孩將厚厚的被褥拱起一個小包,水豆腐似的柔嫩臉頰圓鼓鼓的,散發著小獸般暖烘烘的熱氣,翻了個身,便挨到了郭雲珠邊上,又軟又熱,毛茸茸的發絲貼在了她的手臂上,癢癢的。


    郭雲珠難以察覺地露出一個笑容來,抬手輕撫宋錦書額邊的碎發,眼神軟成了一汪春水。


    小孩子的頭發……


    很軟呢。


    ……


    此時,宋錦書卻已經又來到了教室。


    一見到宋慧娘,宋錦書便撲到對方懷中,哭道:“阿娘,我好想你。”


    宋慧娘刮了下宋錦書的鼻子:“這才半天,而且說想我,還睡那麽晚,你這個小騙子。”


    宋慧娘因擔心宋錦書,今晚早早便宣布就寢,結果來到教室,總拉不了宋錦書,等了好半天。


    宋錦書不好意思:“郭娘娘給我講故事呢。”


    宋慧娘麵露驚訝:“她?她給你講了什麽故事?”


    宋錦書露出有些為難的神色:“好像是……周、周爺爺不好好吃飯的故事。”


    宋慧娘:“……”


    之前還嫌86的潛力值太低,現在又有點懷疑,潛力值真的有86麽?


    姑且把這令人發愁的理解能力放到一邊,轉而道:“你還叫她郭娘娘?你該叫她母後,我不是教你了麽。”


    宋錦書:“……忘了。”


    她下午哭了半天,上氣不接下氣的,大腦缺氧,一片空白,哪還能記得稱呼這種小事。


    她不禁有些懼怕宋慧娘因此責怪她,怯生生抬起眼睛,結結巴巴道:“我、我明天、明天就記得了。”


    下一秒,她被摟進宋慧娘的懷中,揉亂了頭發。


    宋錦書:“?”


    年幼的孩子不知道被萌化是一種什麽心情,總之,宋慧娘又問了一些問題,意識到郭雲珠對宋錦書很好,絕沒有虐待她的意思之後,就放下心來,叫宋錦書繼續好好練字,自己繼續去看圖書館拿出來的各種卷宗。


    與此同時,她看著邊上岌岌可危的關注值歎氣。


    要是不快點來個大場麵,她的關注值就快要清空了。


    幸好,冊封大典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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