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德十四年,霜秋時節。


    寒氣鋪遍天地,楓葉染盡群山。


    夕陽緩緩西沉之際,雲隱山中起了炊煙。


    炊煙從歸一觀深處悠悠升起,伴著晚霞和風徐徐飄蕩,煙霧為黃昏蒙上一層輕紗。


    秋風追溯著炊煙來處而去,忽悠悠落到一間平整的後院裏,落到正沸騰的藥爐上。一時間,屋裏屋外,都似浸了一層苦味。


    不多時,爐火熄滅,藥已煎好。


    黑乎乎的藥汁在碗中汩汩冒著熱氣,如有實質的苦味仿佛張牙舞爪往口鼻間湧來。


    一雙纖細、白淨的小手將至少大了一圈的藥碗穩穩端起,湊到唇邊。饒是已喝過許多次,手的主人依舊忍不住微微蹙眉。


    藥效好是真的,難喝也是真的。


    越殊仰起頭,“咕嚕嚕”一氣灌了下去。


    濃濃的苦澀頓時從喉嚨一直湧到胃裏。


    他麵不改色,雙眼已然發直。


    才擱下碗,一碟蜜餞出現在麵前。


    “小長生,來點蜜餞壓壓味。”


    端著蜜餞出現的清虛道人滿意地看著眼前的男童,頻頻點頭:“不錯不錯,很有起色。”


    臉頰依舊白皙,卻不再是病態的蒼白,多了幾分血色。五官依舊精致,卻不再像是毫無生氣的人偶,更像是粉雕玉琢的年畫娃娃。


    隻是他情緒向來穩定,表情難免稍顯寡淡,少了些尋常孩童的生動與活潑。


    瞧著就教人忍不住想要揉搓一頓。


    就在清虛道人蠢蠢欲動之際,經驗過於豐富的越殊不動聲色地退開一步,躲過了他的“魔爪”,看向他的目光中透出警惕。


    後者頓時訕訕一笑,將手背到身後,假裝自己剛才什麽也沒想,什麽也沒打算做。


    ……這徒兒好生小氣!


    ……養崽不就是用來rua的嗎?


    心中大聲腹誹,清虛道人嘴上卻說起了正事,他正色道:


    “好啦,再喝半個月的固元湯,最多半個月,你就能好全了……嗯,再這樣下去,我看你都得被藥味醃透了。”


    心情極好的他不由打趣了一句。


    ——祖傳固元方誠不欺他!曆時半年,病歪歪的徒弟終於要變成生龍活虎的模樣!


    越殊眼底頓時泛起幾分光彩。


    ……不知多少人擁有卻不珍惜的健康,卻是他追逐兩世的目標,而今終於有望。


    “多賴師父為我不辭辛苦……”轉念想到什麽,他仰起臉來,認真說道,“欠崔家的情,我領了。活命之恩,由我來還。”


    越殊說話的語氣甚是堅決。


    並非商量,而是斬釘截鐵的保證。


    “什麽由你領情由你來還!”清虛道人怔然過後,又是感動又是無奈,他伸出手來虛虛一點越殊眉心,“你啊,小小年紀操心這些做什麽,此事為師早已擺平。”


    說著,他故意板起臉。


    “——非要論活命之恩,你小子也該是欠為師的。崔家不就是出了幾根草嗎?”


    越殊:“……”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話真沒毛病。


    二人口中所說的崔家為京中世族,其家主便是當初“慷慨解囊”,讓清虛道人得以湊足《固元方》的冤大頭(劃掉)好心人。


    之所以如此,蓋因清虛道人姓崔名道隱,是崔家二房老爺崔景方繼室所出的嫡子。


    其母身為太醫之女,本因守祖母之孝而錯過花期,卻又峰回路轉,靠著父輩的救命之恩被喪妻的崔家次子崔景方聘為繼室。


    當年這樁婚事一出,不知羨煞多少閨秀。


    畢竟崔景方家世好、容貌好、才華好,哪怕是喪妻再娶,一介太醫之女已是高攀。


    然而,個中冷暖隻有自知。


    徐太醫的確是個好父親,自認為女兒尋了一樁好婚事,從此一輩子富貴無憂。卻不曾想過醉心醫術的女兒是否能融入崔家。


    崔景方的確樣樣都好,隻有一樣不好:在他心中,唯有家世、樣貌、才華無可挑剔的原配才配做他的妻子,琴棋書畫樣樣不通,成日拿著藥鋤的太醫之女全然不入他眼。


    成親不足一年,兩人便貌合神離。


    崔景方身為男子,娶妻不喜無傷大雅,依舊能美妾在懷,何況大丈夫終歸以事業為重;


    徐容秀卻成了困居後院的犧牲品,婆婆不喜,妯娌排擠,昔日行醫的夢想隨成親而破滅。崔道隱十歲那年,她終是鬱鬱而終。


    而自幼不受父親所喜的崔道隱頗有幾分離經叛道,母親死後他就徑自離了崔家。


    為擺脫綱常束縛,他索性入道,成了方外之人,氣得崔景方一氣之下放言不再管他。


    崔道隱於是千裏迢迢投奔回了老家的外祖父。


    自小跟隨母親學習醫術的他頗有天分,又得外祖徐太醫傾囊相授,不過二十出頭,一身醫術已經不下於宮中的太醫。


    徐太醫去世後,崔道隱便徹底入道,從此舍了俗名,以清虛之名遊走天下,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直至救下繈褓中的越殊。


    昔日家中的糟心事對清虛道人而言已成雲煙,他不曾拿出來與自家徒弟細說,免得汙了小孩子的耳朵,隻言簡意賅總結道:


    “兒子拿老子幾根草算什麽?都是為師該拿的。用到我徒兒身上也是天經地義。”


    清虛道人說起這事來理直氣壯。


    且不說當初他娘進門的嫁妝中不乏珍貴補品,早已被崔家用盡,這回不過是抵償。就說其中好幾樣藥材都是他娘種活的呢。


    他再三叮囑:“小長生啊,你將來可別傻乎乎地去報恩。大宅子裏水深得很呢,不要臉的人多了,欠一分要還千分。你小子指不定被吞得骨頭都不剩。”


    清虛道人憂心忡忡地看向自家徒弟,不想卻對上一雙同樣憂心忡忡看向他的眼睛。


    越殊用認真十倍的語氣叮囑自家師父:“師父你知道這些就好,可別上了當。將來崔家若是有什麽要求,別輕易答應。”


    自半年前從清虛清人口中得知藥材的來曆,越殊心中就隱隱有了一分擔心。


    固元方於固本培元上功效頗佳,唯一的缺點就是死貴,所需藥材皆非凡品。縱使崔家家大業大,拿出來隻怕也得肉疼一陣。


    試問一枚出走的“棄子”憑什麽得此饋贈?就算崔景方慈父心腸發作,他隻是老家主的嫡次子,如何能做整個崔家的主?


    總不會真是出於愧疚的補償吧?


    就怕其中有他們不知道的算計……師父心腸軟又好說話,指不定就中了招!


    而師父本已脫離崔家,本可無拘無束地修道,之所以重新有了牽扯,全是為了他。


    越殊又豈能不管不顧?


    “……世上從來沒有白占的便宜,總該還的。真有那一日,卻不該由師父你還。”


    反過來被徒弟再三叮囑的清虛道人哭笑不得。


    見越殊如此鄭重其事,他隻好道:“放心,師父不傻,你隻管養好身體便是。”


    至於越殊所言“償還”之事,他恍若未聞。


    ……反正還是不可能還的,尤其是讓他徒弟還。無論崔家打什麽算盤,都由他來接就是了。


    言罷,他順手揉了揉麵前的小腦瓜。見自家徒兒此番毫無防備,他揉得愈發滿足。


    越殊一心琢磨著崔家可能的算計,卻猝不及防遭到突襲,他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無奈地抬起頭來:“敢問師父貴庚?”請問年齡不超過兩位數的究竟是誰啊!


    如願看到一向淡定的徒兒變了臉,露出幾分苦惱的神態,無良的師父嘿嘿笑起來。


    “你這個年紀,活潑些才好嘛。旁的事自有為師操心,不然做師父的豈非無用?”


    ·


    山中不知年月,半月時光倏忽而逝。


    最後一劑固方湯下肚,宣告著長達半年的治療徹底結束,越殊體內隱患徹底消除。


    清虛道人喜不自勝。


    迎著初升的朝陽,他暢快地大笑兩聲,向越殊宣布這個預想之中的好消息:


    “小長生,往後你就再也不用吃藥膳了。好好跟著為師養生修道,活到九十九不是夢!”


    話音落下,他看見麵前這向來乖巧懂事的徒兒突然呆呆愣在原地,尤在夢中一般。


    “……活到九十九不是夢?”


    越殊似乎不可思議地喃喃一句。


    “為師還能騙你不成?嗯,前提是好好養生修道。”清虛道人眉毛一掀,當下伸手搭上小家夥的腕脈,又仔細診斷一番。他斷然道,“你如今可是再康健不過了!”


    說著,他的唇角抑製不住上揚。


    ……五年了!撿回這個小家夥到如今已是整整五年了!這隻幼崽總算被他養好了!


    ……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清虛道人百感交集,唏噓不已。


    仿佛日夜愛護與澆灌,終於得見幼苗破土而出,他心頭頓生濃濃的自豪與欣慰。


    感受著身體內外前所未有的鬆快,越殊知道清虛道人所言不虛,他的確已經康複。活動起小胳膊小腿來,頓覺活力充足。


    隻是……


    目光落在清虛道人克製不住上揚的嘴角,感受到對方身上洋溢而出的好心情。越殊將雜亂的心思拋開,也跟著彎起了唇角。


    師徒倆彼此對視,笑容越來越大。


    山風浩蕩,朝陽從二人身後升起,千萬縷金光潑灑在山巒之間,人間仿佛仙闕。


    籠罩在金光中的一大一小道袍飄舉,相視一笑間顧盼神飛,好似已是那神仙中人。


    半空中,唯有越殊能看到的光幕撕碎美好的假象,將冷冰冰的現實拍在他臉上——


    [真名:越殊]


    [魂能:7]


    [壽數:19]


    [備注:死亡與複蘇相伴,厄運隨幸運而來。或許這就是重獲新生的代價。如果注定在劫難逃,何不接受命運的安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據說我是早逝白月光[快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嬴天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嬴天塵並收藏據說我是早逝白月光[快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