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的變數往往會成為執行者沉重的心理負擔,特別對於必須謹慎行事才能奪命和活命的刺客來說。所以這次路徑發生變化之後,齊君元便安排啞巴拉開一段距離潛行,以便與自己相互呼應。


    這種安排對啞巴有很高的要求,齊君元他們本身已經走的是崎嶇野路山道,而啞巴潛行相隨便隻能走根本不是路的路。不過這種高要求對於自小就翻山越嶺的啞巴來說就像在玩兒,一路之上他始終在斜側麵與齊君元他們保持著一百二十步左右的距離。也正因為有了啞巴,有了這個可以長距離攻擊的後備力量,齊君元才走得有些底氣,否則他絕不會按照黃快嘴帶來的指示大膽行動。


    齊君元從燒黑的斷牆背後轉出來,與範嘯天抱拳寒暄。他們兩個雖然都是離恨穀穀生,但在穀中卻從未見過麵。所以齊君元覺得秦笙笙之前說的沒錯,範嘯天在嚇詐屬中應該是個沒出息的刺客,甚至可能是混日子做雜事的。因為離恨穀中每半年就有個例場(按規定時間舉辦的活動),是讓各屬中做下絕妙刺局的高手進行交流,相互學習經驗和方法。齊君元雖然不是每次都有資格參加例場,次數卻也不少。但他從來沒有在那個場合上見過範嘯天。


    突擊浪


    看著剛剛認識的範嘯天和認識好多天的王炎霸,齊君元覺得有些別扭。那王炎霸雖然神情有些閃爍,但長相卻是眉清目秀的白麵書生樣,偏偏取個隱號叫“閻王”。而範嘯天黑臉絡腮胡,暴眼獅鼻,反而隱號叫“二郎”。


    “幸會幸會!都是穀生,但老也沒機會見過。好在是讓我出這趟活兒,這才有幸見到工器屬的頂尖高手。”範嘯天說話很客氣,見到齊君元後滿臉的親熱勁。而實際上他也是剛才在王炎霸介紹後才第一次聽到齊君元的名字。


    “哪裏哪裏!在下一個後學末進,怎稱得上頂尖高手,就算囫圇學到些穀裏的技藝,那也是無法和範……”齊君元猶豫了下,他不知道怎麽稱呼合適,離恨穀的稱呼很亂,輩分也說不清。


    “你要不嫌棄就叫範大哥。”範嘯天馬上替齊君元選擇稱呼。齊君元雖然覺得從年齡上看,範嘯天要算是自己師父輩的人。但既然他讓叫大哥也好,一個確實是分不清輩分,另一個這樣叫相互間沒有負擔,以後商量事情可以各抒己見不必忌諱。


    “對對,範大哥。我們這種做粗活的可不能和範大哥這樣不顯山水、靜研絕藝的高深之士相比呀。”齊君元這純粹是客套,雖然一看就知道範嘯天是個喜歡裝腔作勢的活寶,但既然要在一起做事,那是必須給足別人麵子和架子的。


    “嗬嗬嗬!”範嘯天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我就說齊兄弟是高手嘛,這高手的眼光就是不同。齊兄弟,別的那些俗人、庸人我都不願搭理的,但一見你就覺得有緣。我告訴你吧,為什麽我的隱號會取個‘二郎’,那是因為偷丹(當時還沒有《西遊記》,隻有妖猴偷仙丹的神話傳說)的妖猴才七十二變,二郎神卻有七十三變,所以最後二郎神才能擒住妖猴的。給我取這隱號,就是因為我身具嚇詐屬多種絕技,變化神奇,無人能比。這一點齊兄弟應該能理解的,要不是靜心鑽研,不求名利身份,哪可能達到這造詣。”這範嘯天竟然是毫不謙虛,剛給塊肉吃下去就喘著說自己胖。


    齊君元此時突然感覺有點不舒服。不是因為範嘯天的話,也不是因為火場中被燒得各種奇怪姿勢的焦黑屍體,而是因為一種壓力,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形壓力,一種意境中的起伏。


    “要我說你這‘二郎’隱號是從你的名字得來的?”秦笙笙在旁邊插了一句。剛才範嘯天他們說話的時候,她過去將蹲在破水缸裏的瘋女子拉了起來,泡在水裏的衣服也給拎了出來,擰了擰就濕漉漉地給她穿上了。


    “哦,秦姑娘另有高見,願聞其詳。”範嘯天以為秦笙笙會從另一個角度誇他,於是喜滋滋地追問。


    “是這麽回事,你叫範嘯天,而二郎神身邊也總帶個嘯天犬。這嘯天犬隻要主人不在,就變身為二郎神的樣子糊弄凡人,騙享人間敬奉的香火。所以這隱號應該是取自真嘯天假二郎的意思。”秦笙笙一本正經地說道。


    範嘯天的膚色黑,胡須又長,看不出臉色有什麽變化來。那王炎霸在旁邊卻是掛不住了,損他師父一分便等於是咒他十分。可他臉皮哆嗦、嘴唇翻抖也始終沒說出話來,因為秦笙笙的這番解釋的確比師父解釋的更加貼切,沒什麽漏點好反駁。


    齊君元怕秦笙笙和王炎霸吵鬧起來又是好長時間不得消停,於是趕緊從中打岔:“貴徒‘閻王’這名號我覺得很是合適,他的閻羅殿道運用得真是出神入化。”


    “是吧!?齊兄弟就是見識不同一般啊。說實話,他才學會我的暗用技法,就是在黑暗環境中才能使用的技法。你瞧出來了吧,已經是不同一般的厲害。所以我才給他起了個‘閻王’的名號,意思是專門用黑獄拘人。”範嘯天還是竭盡全力想證明自己的非凡。


    “什麽暗用技法,其實就是離恨穀的基礎技法,穀生、穀客都可以了解學習。還有那個王八閻王,臨荊城外被齊大哥一隻小鉤子便製得站不起來也坐不下去。神眼卜福一出現,更是縮在龜殼裏大氣都不敢出。秀灣集遇窮唐,要不是齊大哥出手,他就幹等著挨咬了。不過我現在知道為什麽他見到惡狗就嚇傻了,因為他師父本身就是個騙吃騙喝、要吃要喝的嘯天犬,教出來的徒弟也就能趁著天黑偷隻雞摸條狗什麽的。範前輩,不好意思,我要是罵到了你,你找你徒弟算賬好了。他是實在該罵,我是罵他才把你捎帶上的,不能怪我。”秦笙笙罵到最後覺得這些話對無辜的範嘯天來說有些過分,於是趕緊解釋下,隻是這番解釋顯得太蠻不講理了。


    秦笙笙除了罵人是話外,其他所說倒都是真話。王炎霸所學閻羅殿道的暗用技法,的確是離恨穀的基礎技法,否則齊君元不會這樣熟悉。不過範嘯天剛才也沒太吹牛,雖然這是個基礎技法,但像王炎霸使用得如此爐火純青的真沒幾個。就好比齊君元,雖然知道布置此套兜子的竅要,但真要叫他布設的話,那也是趕老母豬上樹。


    “沒事沒事,罵人其實也是本事也是學問,離恨穀要把這當基礎技法的話,還真找不出個高手來教呢。帶上我一起罵沒有關係,就我這涵養怎麽會在乎你罵幾句?在穀裏時,罵我的人多了去了。你們再看看現在的我,掉一塊肉、破一塊皮了嗎?”範嘯天不但想表現自己的技藝超群,還想表現自己的內涵、修養也非同一般。


    “瞎說,信口胡言,我是想明媒正娶你的,沒偷過你也沒摸過你,你怎麽胡亂栽贓。別是其他什麽男人做的事情你算計到我頭上來了。”王炎霸也是個正路不通,邪路橫行的混混,怎麽甘心在嘴仗上輸給秦笙笙。而且他從自己師父的話裏聽出些鼓動自己的意思,於是肆無忌憚地把混混勁兒和混混話兒都使了出來。不但繼續占秦笙笙的便宜,而且將罵自己偷雞摸狗的話反套到秦笙笙的身上,把她罵成雞狗。


    “你……”秦笙笙才說出一個字便停住,她是怕自己說錯什麽再被對方抓住把柄,同時也是在思考該用怎樣一個更凶更損的話來對付王炎霸。


    “止聲!”還沒等秦笙笙想出要罵的話來,齊君元突然用簡練卻表達清楚的措詞製止了她,這是齊君元在做刺活時才會使用的用語,語氣陰沉得讓人心中發寒。“大家注意,這周圍似乎早就有人‘伏波’,而且有人在漸漸逼近,逼近人持‘擊浪’態勢。”(伏波,暗中潛伏。擊浪:突下殺手。)


    齊君元唯一一次拜見離恨穀穀主時,神仙般的穀主對他盛譽有加,說他在刺殺技藝上別具天賦,有自己獨特的超乎常人的能力。當時齊君元認為這隻是讓他全身心學習刺殺技藝的鼓勵而已,並沒有太當真。但就在出道之後第一次獨自布刺局、做刺活的過程中,他發現自己或許真的具備某些不同尋常的能力。


    首先在麵對凶險時,他的心髒不僅不會加速狂跳,反而是會逐漸變慢變穩。即便思想出現了焦躁慌亂,緩慢的心跳仍是會讓他快速鎮定下來將思路理順,從而選擇出最合適妥當的應對方法。這一點不知和他從小學習祖傳的瓷器製作技藝有沒有關係,那瓷器也是需要靜心凝神才可以做成妙器、重器的。


    還有一點就是他能下意識地發現到周圍的危險,有形的、無形的,靜止的、移動的。也正因為這個能力,他在瀖州刺殺顧子敬時才會覺察到秦笙笙挾帶殺氣的目光。這個獨特的能力倒真的可能和學過瓷器製作有關。瓷器製作包括描畫,一般而言瓷器上的圖案都隻是寥寥幾筆,但筆畫雖簡卻必須表現出某種意境,差一筆多一筆所表達的意境便迥然不同。所以齊君元可以根據已有條件構思出意境,並且從意境的迥然變化中準確發現其代表的真實含義到底是什麽,是殺,是迷,或者是困……


    剛才齊君元感覺自己有些怪異的不舒服,其實已經是對周圍條件所構成的意境中存在危險的自然反應。但是由於身處慘不忍睹的焦土火場中,死氣、慘相、煙火味等諸多原因擾亂了他對更深意境的領悟。直到現在他已經完全適應了周圍的環境,這才發現到大環境中的意境異常。


    大家聽到齊君元的警告後,立刻各自住口掩身,躲在隱蔽處朝不同方向觀望。就在此時,突然有一個與時間、場合很不相宜的聲響從詭異的火場上飄過。那是鳥叫聲,很特別的鳥叫聲。但齊君元他們卻都知道這其實是很像鳥叫的口哨聲,是啞巴發出的告警信號。


    “飛星告知,有影兒(潛行的人)在朝我們靠近。”秦笙笙現在不但能基本了解啞巴手勢的意思,還知道他所發哨音代表著什麽。


    “鬼卒!陰兵!又來了,又來了。躲,趕緊躲,要躲水裏。”瘋女子的瘋癲狀態再次發作起來。


    “封住她的聲兒。秦姑娘,聽一下來的是什麽路數,幾點幾位(幾點是數量多少,幾位是什麽方向)。”齊君元當機立斷。


    閻王的反應似乎比他師父還要快些,齊君元才說完,他就已經縱身躥到瘋女子身邊。曲食指為鑿狀在瘋女子耳後風池處一頂,瘋女子便身體一歪,暈倒在地了。他這一招叫“閻羅叩魂”,可以讓人迅速進入昏迷狀態,但對血脈心神的傷害卻不是很大。


    “位數西北,點數七個。其中有一個雖雙足而行,但步伐、足音不像是人。”秦笙笙快速做出判斷。


    “趕緊順流伏波(逃遁、躲藏的意思),如果來的是六扇門,我們有多少嘴都說不清了。”不管什麽刺客殺手都不會願意和六扇門的人打交道,更何況是在一個死了許多人的案發現場。


    “帶上這女人,我有用。炎霸,快來幫我。”範嘯天把昏倒在地的瘋女人的上半身托坐起來。


    “師父,你真的要把她帶回去做我師娘嗎?”王炎霸壓低了嗓子問。


    “瞎扯淡,你是耳光子沒挨夠?趕緊搭起來,離開了再說。”範嘯天的語氣很嚴肅,這讓王炎霸再不敢瞎胡鬧,把瘋女子搭起來就走。


    “秦姑娘,你帶他們往東北方向順流。我們剛從那邊過來,路徑環境熟悉。不用慌亂,飛星暗伏在附近,會掩護你們的。”齊君元吩咐完秦笙笙後,自己則彎腰蜷身小碎步往前急跑。到了兩座尚未燒盡的斷垣間,手揮腳掃,瞬間便用地上的碎磚、斷木排成一個波浪起伏的形狀。然後在每個波浪上麵疊起幾摞磚塊,每一摞都歪歪扭扭、搖擺不定,看樣子隨時都會傾倒。


    刀過野


    就在齊君元疊完磚摞剛準備轉身離開時,又是一陣鳥雀鳴叫般的哨音傳來。這次的哨音應該也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從西北方向過來的那六七個人立刻各自找掩護物藏住身形,然後全神戒備,動用所有感官搜索周圍的變化。


    齊君元矮身退步而行,突然覺得背後有動靜,於是驀然回身,同時兩隻袖管一抖,每隻袖管中各有三隻“鏢頂錨鉤”入手。這種“鏢頂錨鉤”形狀和掛鏢、鉤連槍槍頭的樣子很像,但倒鉤子的形狀數量卻是像船錨,呈均分三角。不過構形都不大,而且靠近鏢頂。這種鉤子可以當暗器使用,也可以像繩鏢一樣當軟兵器使用。隻要鏢頭子入了肉三分,三楞倒鉤便會吃住皮肉。此時隻需尾繩一拉,便是大片的皮肉給撕扯下來。如果射入腹部,就連內髒都能拉帶出來。所以這種武器的殺傷是雙重的,而且拉出比刺入更加要命。


    齊君元雙手撚住六隻鏢頂錨鉤,即將出手的瞬間卻戛然收住,因為在他身後出現的還是秦笙笙和範嘯天他們幾個人。


    “齊大哥,啞巴剛才信號,是說我們過去的方向也有影兒逼近。”秦笙笙明顯有些慌亂了。


    “你有沒有細辨幾點幾位?”齊君元問。


    “他們逼近的速度似乎很快,我怕迎頭撞上便趕緊地往回走,沒來得及聽辨對方的情況。”這時秦笙笙缺乏經驗的弊端顯現了出來,要是其他離恨穀高手,肯定是就近找好位置藏住身形靜觀其變。也可以暗中投石投物發出驚擾聲響警告對方,阻住別人逼近。而絕不會什麽都沒做,隻知道慌慌張張地往回跑。


    “我們好像被圍住了,東北方向,西北方向都有人逼近。南邊也走不了,那裏草樹暗影光色度有差別,是另有異物背襯才會出現的情景,應該有大批暗鬼伏在其中。”範嘯天肯定地說道。


    “東麵,我們還有東麵可以走。”王炎霸很慶幸東麵還是個空當。


    “往東去是大片水稻田,秧苗插下還沒多久,踩進去就得被泥水咬住腿腳,行動難以自如。而且稻田平敞,沒有遮擋物,別人使用暗器、弓弩等長距離擊殺武器的話,我們隻能任憑宰割。”


    範嘯天的功底畢竟和王炎霸有著很大區別。他能發現南邊草樹之中藏著人並不奇怪,掩跡變形本就是他的專長。而能知道東邊稻田的情況,則是在進入這火場之前已經將周圍環境情況仔細了解過一遍。這樣謹慎周全的做法還不算是真正的江湖經驗,卻實實在在是刺客奪命保身的基本技能之一。而範嘯天能這樣去做,恰恰說明他學習認真、遵守規則,嚴格按做刺活的所有要求和細節執行。隻是如此循規蹈矩的做法在真正行走江湖時很難說是好還是壞。


    齊君元不舒服的感覺更加嚴重了,是因為自己竟然不知不覺中陷入到三麵強敵的困局之中。此時無形的壓力和危險已經不是意境的領悟,而是非常真實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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