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為止,豐知通應該是心中觸動最大的一個。本來他以為齊君元那邊是個好捏的軟柿子,想挑動另外兩方隨便誰去把他們給盡數滅了。這樣對抗之下一方滅一方損,自己所處的狀況便能發生改變。但他沒有想到齊君元非但不是軟柿子,搞不好還是個咬不動的鐵核桃。特別是他那邊獸子發出嚎叫之後,自己所帶銅衣巨猿明顯表現出的畏縮,讓他感覺自己今天走眼了。或許現在在場的四路人中,真正掌控局麵的是那幾個坐不像坐、站不像站、躺不像躺的人。對了,特別是那躺著的,到底是人還是屍?可不管是人還是屍,都不該倒拎著兩條腿不放啊。這肯定是一個預備好的兜子,可自己搜盡心中所學所藏,就是找不到一個與此相近的兜子。不知則無破,無破又如何能勝?雖然不清楚梁鐵橋和薛康那兩方是如何的反應,但自己恐怕不是這一方的對手。


    “豐大人,如果你的巨猿失去了戰鬥力,你覺得鷹、狼隊會就此放過你嗎?”齊君元並沒有完全把握確定剛才的怪異嚎叫是窮唐發出的,也判斷不出巨猿緊接著的兩聲暴吼是出於什麽情況,但他卻知道銅甲巨猿現在對於豐知通的重要性,所以拿巨猿說事應該可以給對方造成更大的壓力。


    “我為什麽一定就不放過他?為什麽不能聯手不放過你?”薛康說這話倒是出於真實想法,因為他也開始意識到齊君元這方麵不容小覷。而不能小覷且無法摸清其來路之人,往往會成為最可怕的後患。


    “不知薛將軍想過沒有,如果我的獸子能克住巨猿,又怎會衝不散你鷹、狼隊的陣勢?還有,我要是在這火場之中布下個惑目的大場子,或許難不住他們那兩邊的江湖高手。而你所轄這些兵營、習所訓練出的官家殺士,肯定是難以適應這種搏殺環境的?再有,你不會幼稚到以為那兩方麵的人是可以合作的吧?我可以用腦袋和你打賭,如果真的處於那種環境下,那兩方麵的人肯定不會放過任何對鷹、狼隊下黑手的機會。”齊君元說的話語重心長,在秦笙笙琴音的伴奏下,句句如刀,全戳在薛康的痛處。


    “你能下得了什麽惑目的大場子?不要說我們三方麵的人了,就我和我手下兄弟一擁而上,你們恐怕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梁鐵橋思前想後籌算了許久,覺得三方麵力量中能對付齊君元的隻有自己。


    齊君元微笑著,因為話說到這裏,他已經非常清楚局勢幾何、紛爭何處。抓住了關鍵點,也就找到了活命路,所以他已經有九分信心平安順利地帶著大家離開,離開這個到處是枯屍的焦臭的火場,離開這個被三方秘行力量圍堵的困局。


    具備這樣的信心倒不是齊君元有多大的能耐,而是因為那三方的對手太多疑,他們之間也絕不可能形成合作關係。於是他很從容地回頭朝範嘯天看了一眼。


    目悚然


    範嘯天一直都豎著耳朵聽著齊君元說話,當然明白這一眼代表著什麽意思。想都沒想,寬大外袍一扯,衣襟提拉向前,同時袖管內煙霧乍起。很快,一個遠山近關、密林森森、鬼火閃滅、煙霧繚繞的幻景出現。遠山是“桃止山”,近關是“鬼門關”,密林是“鎖魂林”,這是陰曹地府五帝東帝神荼的治區。


    範嘯天到底是王炎霸的師父,這一出手就看出了明顯不同。範嘯天此幻境中采用了“琉璃光耀”、“磺沙煙霧”、“子夜墨線”、“夢紗畫掛”四種技藝,使用的器具也不同,王炎霸是琉璃孔明燈,而範嘯天是用的一件球形琉璃盞。也隻有這樣多重技法並用,再加上絕好機械,才會出現如此大範圍的幻境。其實說白了這所有一切就相當於現代的魔術表演,是利用了器具設置、光影變化、圖像替代,以及視覺誤差等手段營造的一個虛假環境。但問題是進入到這樣的環境中,如果不能看出其中的竅要,知道虛實明暗之分,找到布設者掩身位置所在,就算是頂尖的高手,也隻相當於把自己的性命往別人的刀口上送。如果是在預先設置好的範圍或者在特定的地點和位置,嚇詐屬的高手還可以將多個幻境綜合運用。這樣的話就連藏在幻境中出手殺人的血爪也免了,隻憑無盡幻相就可以讓陷入其中的人累死、嚇死、急死。


    秦笙笙的琴聲已經停了,她也為眼前這番景象感到驚異、震撼。


    突然出現的地府鬼界景象因為琴聲的突然止住而顯得更加的沉寂、森然,火場中已經掩入灰燼的紅色暗光若隱若現,映襯得環境和氣氛更加的陰慘。偶然一記火栗子的迸爆,那突兀的聲響讓人心顫不已、神魂難定。而爆起的團團火星更如同鬼王吐火,四散飄開,無法看出其中夾帶了什麽。


    梁鐵橋眼眉微皺了一下,然後果斷地將手一抬,頓時間斷牆、殘垣、土坎、草叢一下冒出許多身手矯健的身影。從他們的行動路線上看,是想從幾個點同時衝入幻境之中。


    “剝!”一聲輕響,聽著就像又有一個火栗子爆開,但這次人們沒有看到四散的火星。


    梁鐵橋驀然止住了腳步,在他身旁有個未能燒盡猶然帶些火星的木柱,而木柱上此時卻多長出了一個新鮮的筆直的枝杈。隻是那枝杈如果不是長在木柱上而是長在梁鐵橋身上的話,那麽梁鐵橋的生命肯定會像那即將燃盡的木柱一樣。


    梁鐵橋謹慎地伸出手,去輕碰了下那根枝杈,確定那是一支仍微微抖動的大尾羽短頭箭,這是一種適合快機小弩連射的箭支。很明顯,暗中射出此箭的人隻是要給自己一個警告,否則就算那人遠射的準頭不足,也至少可以朝自己這邊連射五支以上這樣的短箭。從這短箭飛射的短暫聲響判斷,射出點距離自己的位置不算太遠,也就是說暗藏的射手是在自己可發現的範圍內。但自己偏偏沒能找出那射手的所在,這一點讓梁鐵橋感到難以置信,更感到心驚膽戰。


    “嘣!”這次響起的是清脆且清晰的弦音,緊接著就是利器破空的呼嘯聲響。呼嘯聲是在一個轟響聲中結束的,那支飛行的利器竟然是將半截斷牆射得散倒開來。磚石亂飛的斷牆恰好阻住了三個試圖衝殺進幻境的迅捷身影。


    隻憑聲音,梁鐵橋就已經可以辨別出那是一支普通的鐵頭硬羽竿箭。楚、唐兩地的獵戶常用這種箭支,蜀、南漢的軍隊裏也大量使用這樣的箭支。但剛才那箭與一般箭矢不同的是破空聲沉悶,缺少尖銳的撕裂感。所以應該是將尖刃形箭頭換成了圓砣頭。


    圓砣頭的羽箭用強弓大力擊射,是專門用來對付身穿重甲之人和粗皮厚肉獵物的。因為尖刃箭頭很可能在射入的瞬間發生折損,而這種箭矢是將銳利地射入改成了大力地撞擊,可讓有厚重保護的目標的內腑震傷而亡。不過射出這種箭矢的弩一般要達到六石以上才能奏效,弓的話必須達到七石上。這樣的力道如果換成尖刃頭,足以洞穿虎豹的身體。但箭的厲害還不是梁鐵橋最為畏懼的,眼下讓他感覺心中發寒的事情是這支圓砣頭羽箭射出的方位和剛才的快弩短箭不同,這就意味著此處厲害的射手不止一個,而且這些射手的匿身位在哪裏他都無法找到。


    “行了,梁大把子,看來你真是非常固執的一個人。即便這樣,我還是覺得沒有必要讓你做出蠢事來。所以還是把利害關係說給你聽了你再決定動不動手。”地獄的幻境中傳來了齊君元的聲音。“你想過沒有?當你的人全進入惑目的大場之中後,根本無法迅疾采取行動,必須是在仔細辨別下緩慢行事。如果這時鷹、狼隊將所有狼牙短矛和掛鏈鷹嘴鐮飛擲入幻境之中,我們所在位置還可以見外景伺機而避,你和你的人可就是骨斷肉爛的下場。”


    梁鐵橋的眼皮子和臉頰皮肉在不住地抖動,就齊君元所說的情形真的可能成為事實。自己總想著這幾個不知來路的人可能已經在火場中得到些什麽,於是準備搶先下手將他們一舉殲滅以絕後患,搜找到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同時還可以以此在對手麵前顯示實力,讓其他兩路人斷了覬覦之念。未曾想衝動之下貿然強入混沌,差點將自己連帶這幫兄弟送入死地。


    就在梁鐵橋進不能進,退又沒有借口會大損顏麵的時候。突然一個火球如流星般拋飛而來,落入四方對峙的中心位置,劇烈彈跳幾下滾入範嘯天布設的神荼鬼蜮。


    火球撞入幻境,那幻境中燃起幾朵火苗,隨即茫茫景象上便出現了缺口。這是因為範嘯天設置的“夢紗畫掛”被燒掉了,而且有了火球火光的影響,“琉璃光耀”也被幹擾,導致局部圖像消失或變得模糊。


    梁鐵橋念頭一轉,身形急動。腳下毫無覺察就已經滑出兩步,倒握的割纜刀緊貼小臂下側。


    豐知通則側矮身形,腰間橫插的短劍鞘中抽出半截劍光,他已經看好左邊有一段矮牆可以借足,隻需在上麵橫踏一步,自己就能躍過擋在麵前的“七星龍城台”,或者叫“烽火連折禦”。


    薛康身體沒有動,但是他的左手拇指卻是翹了起來,而這個微小的動作是指揮鷹、狼隊準備遠距離攻擊的一個暗號。


    有時候就是這樣,如果太過顯示自己的實力,那麽就會讓所有人都把你當做最大的威脅、最可怕的敵人。本來齊君元是想用恫嚇的手段以及那三方麵相互製約的關係,從而保證自己這邊幾個人的安全。但是一旦恫嚇的假象被揭破,那麽被恫嚇的所有人都會認為這是個消除威脅、毀滅敵人的最好機會,而相互製約的關係在轉瞬間就很自然地變成了共同攻擊的關係。


    但不管梁鐵橋、豐知通,還是薛康,他們的動作隻做到一半就都停止了。因為就在影綽綽間他們突然發現布設幻境的虯髯漢子不見了,而一直提著地上女子雙腿的小夥子狀態也變了。他完全不管幻境外麵發生的一切,隻是定定地看著旁邊的地麵,像是在醞釀著什麽。


    而更為讓他們幾個驚駭的是剩餘的幻境中出現了一雙碩大的眼睛,這雙眼睛是一上一下豎著的,目光呆滯,空洞無神,像是臨死時瞳孔正在逐漸擴大的眼睛。看不出這雙眼睛在盯著誰,感覺又好像這眼睛就是盯著自己。這情形在剩餘鬼蜮幻境的襯托下,讓人不由地毛骨悚然。


    江湖上的對仗,最怕的就是摸不清對方的底細,自踏對方的兜子。其次就是自己在明,對手在暗。而現在對於那三國秘行組織來說,兩種情況都是存在的。


    雖然齊君元那邊的幻境被破,但是他們卻沒有顯出絲毫慌張。剛才的兩支箭說明他們至少還有兩個暗藏的遠射高手。然後被圍住的幾人中又有一個不見,而且是在瞬間消失的。可是他們處身的範圍中根本找不出一點藏身的跡象,說實話,那範圍中也真沒什麽地方可藏。


    還有不知從何處顯現的眼睛,這是什麽人?還是某種惑術迷兜?他們都不清楚。但這雙眼睛卻告訴他們,對手早就已經有了後手準備,幻境被破完全在他們的預料和設想之中,而後續的應變措施更加邪性、莫測。所以三國秘行組織雖然具備強大的攻擊力,卻仍是沒法從現有狀態中找到一點突破的機會。


    此時的齊君元其實已經傻愣在了那裏,雖然他心髒的跳動依舊沉穩冷靜,但思想上卻是絕望和無措。憑空突然飛出一個火球,將他已經打順溜了的算盤再次撥亂了。而這一亂,將意味著他們幾個人毫無懸念地走上死路。


    這一刻,沒人知道自己怎麽做才是最正確的。所以大家什麽都沒做,就像凝固在那裏的一群雕塑。


    一聲哨響劃破夜空。聽到這哨響,梁鐵橋也立刻拿出一段綠竹塞入嘴角,吹出幾個短音。然後遠處的哨子和梁鐵橋的竹哨長短音交錯,就像是在對話交流。


    “橫江哨語,是一山三湖十八山幫派中極為高明的暗語。最初是用在水上船隻間的秘密交流,否則風勁浪大相互喊暗話又累又聽不清。”秦笙笙悄聲告訴齊君元,齊君元心中暗暗歎服,這江湖之大,什麽樣的巧術都可能有。但不管是怎樣的音形暗語,都逃不出色誘屬聲色之道的涵括。


    “知道他們說的什麽嗎?”齊君元悄聲問道。


    “這種哨語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更換關鍵語音,所以隻能聽懂一些平常詞字。而且每到一個重要行動,成員之間還會約定新的關鍵語音,否則他們就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當著我們的麵進行交流了。”


    梁鐵橋那邊哨語還未結束,火場西北麵暗影之中又有人在高喊:“萬木叢間一座塔。”


    那邊豐知通一聽立刻回道:“易水潺潺踏舟還。”


    豐知通剛回完,立刻見幾條黑影急速躥縱而出,往豐知通那邊趕去。


    “不問源館有援手到了。”秦笙笙的說話聲有些微顫。


    不舍離


    此時的秦笙笙確實心中忐忑,這種大陣仗是她從沒經曆過的。從殺了張鬆年逃出臨荊縣城被齊君元製住開始,她已經體會到江湖的凶險了。江湖是無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生死也不由己。就算你什麽都沒做,也會莫名其妙地成為別人除之而後快的威脅。


    “不是幫手,是傳信的,你仔細聽辨下,他們在說什麽?”齊君元不能從梁鐵橋的哨語上了解到什麽,便試圖從豐知通的對話上獲知些訊息。


    秦笙笙果然是非同尋常的耳力。隻見耳洞處細密汗毛無風自拂,圓潤的耳垂循聲而抖,那三四十步開外的交頭低語便一字都逃不過了。


    “一卷,十三,三尾,二三四,四頭,一四五。”秦笙笙將自己聽到的報了出來,雖然很清晰很準確,但內容如同天書鬼語,比梁鐵橋的哨語更難理解。


    “知道了,先退,對上碼後朝準點追。”豐知通說話不動聲色,而聽到他指令的人卻立刻相互接應,四周戒備,往來路緩緩退去。


    梁鐵橋比豐知通走得還要早,他來來去去幾聲哨語之後,回身就走。看起來很莽撞,完全不管身後是不是會有對手的趁勢掩殺。但是等梁鐵橋帶人走出有一盞茶的工夫後,留在原地未走的其他人才清楚地知道他並非莽撞之人。因為直到此時他那一邊才又有四五個身影從磚堆、瓦礫中先後現身,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在兵家這叫斷後,但江湖中叫“斷尾”,這做法一個是可以伏擊趁勢追殺的敵人,另外,還可以將企圖尾隨追蹤的尾兒解決掉。就算敵人有耐心追上他們中的最後一個,這一個也可能不再跟上前麵的大隊伍,將尾兒引到其他地方。這種方法是豐知通他們不會的,隻有江湖上久走賊路、盜路的幫派群體,才會有這方麵的訓練和默契。


    “薛將軍,梁大把子的進退方法倒是不輸於你鷹、狼隊的兵家路數,而他們江湖上覓蹤傳信的一套,卻不是你能相比的。”齊君元沒有揶揄、嘲笑薛康的意思,而是從自己真實的感受而言。其實要說覓蹤傳信的一套,就連離恨穀也是無法和梁鐵橋、豐知通他們相比的。因為離恨穀雖然穀客、穀生遍布天下,但平時都是在伏波狀態,沒有離恨穀的指令不得露芒。就算獲悉到什麽重要訊息,也是單線直接和離恨穀聯係。然後離恨穀下“露芒箋”或“亂明章”通知到有關人,這中間已經是耽擱了很多時間。所以一個組織的嚴密性、可控性與反應的迅捷、時機的掌握是會有很大程度的衝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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