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空,多了幾團白雲,少了幾股春風。


    此時的遼東依然較冷,人們還沒脫去棉袍棉褲。


    又黑又高的城牆筆直的豎立在護城河之後,巨大的石磚建成的牆壁冷酷,肅穆,遠遠的看上去,好似一張大黑臭臉。


    城牆上擺著四門大炮,每一個垛口都有一個紅棉甲士兵,舉著長槍,腰別短刀。


    城下,護城河的這一頭,一眾士兵擁護著大肚子,臉頰凸出的大耳朵男人。


    那男人穿著二品獅子補緋袍,頭戴烏紗帽,雙手在背的望著前方。


    “父親!”


    兩刻後,一名少年騎兵馳馬趕來。


    馬匹一下子沒停住身子,往前踉蹌了幾步。


    而那個少年卻不管這個,一個躍身,從沒挺穩的馬背上飛身下來,穩穩的落在男人身前。


    “父親!”


    “如柏,來了嗎?”


    “來了!”


    李成梁捋了捋胡子,被李如柏扶上馬,帶著眾甲士騎兵前進。


    申時行穿著飛魚服,悠然的跟著馬的節奏左右搖晃。


    他身後,一座輕飄飄的轎子被四個人錦衣衛舉著。


    可那四人卻步步小心,眼睛時不時的斜著看看轎子,豆大的汗珠不斷的從額頭上流下來,滴肩膀上。


    “申大人!”


    李成梁大老遠的就喊了一聲,接著卷起一片土塵,幾十個騎兵策馬而來。


    “喻喻喻!”


    “哈哈哈哈!申大人呐!我老李等你甚久啊!”


    李成梁下了馬,也不管烏紗帽是不是灰塵一片,樂嗬嗬的走到申時行麵前。


    後者一臉淡定的下馬,捂著鼻子揮了揮空氣。


    “李總兵!,晚…咳咳咳!”


    “晚輩見過李總兵!”


    “申大人客氣!您是英雄出少年,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是張閣老的學生!”


    “張閣老對我李成梁也是恩人啊!”


    申時行斜眼看著地麵,不耐煩的咳嗽了幾聲,打斷了李成梁。


    “這就開始套近乎了?”,申時行暗想,“還張閣老是你的恩人?恩什麽人?”


    李成梁說的是隆慶二年九月,李成梁被遼東巡撫方縫時彈劾的事。


    隆慶二年九月,李成梁率兵征伐女真。


    朱載坖為什麽要用李成梁?


    為什麽說他是棋子?


    來,這個數據可以告訴你答案。


    嘉靖35年,殷尚誌戰死,這是第一位戰死沙場的遼東總兵。


    嘉靖40年,遼東總兵雲冒戰死。


    嘉靖41年,遼東副總兵黑春戰死。


    嘉靖42年,遼東總兵楊照戰死。


    隆慶元年,遼東總兵王治道戰死。


    (此人曆史上是隆慶四年死於蒙古之手,這裏我就安排他隆慶元年死了…


    就算做是穿越者帶來的蝴蝶效應吧…


    不然怎麽凸顯李成梁的能耐鴨…)


    十六年,四位總兵,一位副總兵戰死遼東。


    要知道,整個大明也才20多個總兵啊!


    知道遼東有多危險了吧?


    李成梁上台之後,朱載坖告訴他,放開手腳打,蒙古也好,女真也罷,往死裏揍就是了。


    朱載坖需要李成梁的刀子狠狠地殺他們。


    這樣自己後麵給他們軟糖才有效果嘛!


    才能拉攏人嘛!


    但是方縫時為什麽彈劾他呢?


    李成梁這殺才,出征女真董鄂部,直接把一個村子,七百多人全滅了。


    沒錯,就是順治的董鄂妃那個董鄂部。


    據乾隆年間的內閣學士董鄂.鐵保考證,他們董鄂氏的祖先是宋神宗第14子趙偲。


    宋徽宗和宋欽宗及北宋皇族分批作為俘虜被押送回北方。


    其中第四批中就有趙偲的家族。


    這個家族最後定居在遼東,慢慢成為了建州女真的一部分。


    李成梁一個活口沒留。


    這對一個人口隻有一萬多的部落是個沉重的打擊。


    於是,遼東巡撫方縫時就彈劾李成梁,說他殺戮太過,惡化女真和大明的關係。


    畢竟這些年,大明在遼東最大的戰果,也就是斬首五百多個女真兵。


    雖然斬首了七百多人,但那大部分是老幼婦女。


    真正的男丁有沒有三百個都難說。


    消息傳到北京,一開始朱載坖嚇了一跳。


    這不會又養成一個努爾哈赤吧?


    但考慮一番後,他放下了擔憂。


    自己是絕對不會,真的努爾哈赤也好,還是另一個努爾哈赤也好,自己是絕不會給機會成長的。


    於是對此事就沒有表態。


    但高拱就咬著不放了。


    因為方縫時是他舉薦的遼東巡撫。


    張居正一看,好嘛!正好讓李成梁借這個機會欠我一個人情。


    於是跟高拱反著來了。


    而朱載坖也沒有打算嚴懲李成梁,就從了張居正的建議,罰李成梁兩年俸祿。


    並把李如鬆送到北京來,跟著麻貴和鄧子龍他們學習。


    這對李成梁是一個警告,卻又是機會。


    幹的不好,先拿兒子開刀。


    幹得好,李如鬆升官升職。


    從此以後,李成梁記上了張居正的人情,處處以張黨自居。


    申時行作為張黨的"太子",李成梁自然會想著法子巴結他。


    “李總兵客氣了!恩師樂於助人!受他恩情的人很多!不止你我呀!”


    李成梁聽出了申時行的排斥,於是馬上轉變話題。


    “哈哈哈,申大人來的正好!可算是解我一憂啊!”


    “不瞞您說,這幫走私販子,我老李一直沒辦法對付,狡猾啊!跟兔子似的逮不著!”


    “我李成梁隻會打仗,也不會跟這幫狗孫子鬥腦筋!”


    申時行這回是穿著皇帝賞賜的飛魚服,帶著兵部侍郎銜來的。


    可見皇帝對走私販子的痛恨。


    申時行點點頭,沒有搭話的意思。


    此時,後麵的轎子被四個錦衣衛抬了出來,小心的放到地上。


    “李總兵,有聖旨!”


    “哦!”


    李成梁等人一聽,即刻跪下來。


    申時行從轎子掏出了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


    李成梁,申時行就是奔著殺人去的!這幫畜牲有一個給朕殺一個!


    走私糧食和布匹的,抓起來先揍一頓。


    走私鹽鐵的,好好伺候一頓,但別伺候死了!


    走私甲胄,兵器,鐵器的,不用請示朕,直接給老子砍了!


    抄家,滿門流放海南!家主就在那旮瘩腰斬!”


    眾人不禁一驚,紛紛抬頭,嘴巴微微張,眼睛瞪的老大。


    這皇帝…真tm接地氣!


    一幫大老粗殺才,頭一次聽到皇帝大白話的聖旨,不免嘖嘖稱奇。


    “臣,李成梁接旨!”


    “請陛下放心,隻要是申大人查出來的走私犯,臣一定會協助嚴懲!”


    這句話,就是說給申時行後麵的那幫人聽的。


    還不等李成梁等人起身,申時行又掀開了那轎子的轎簾。


    刀柄為上等美玉所製,其上鑲嵌寶石,金桃皮鞘上匝黃金箍,刀穗上還綴著東珠的尚方寶劍,就橫在裏麵!


    “天子劍?”


    李成梁大感不妙。


    看來這次是沒辦法糊弄過去了。


    “臨行時,陛下賜我尚方寶劍!”,申時行對著寶劍行了個禮,接著轉過身麵對眾人,帶著傲氣,“陛下告訴我,總兵之下,違法亂罪之人,皆可斬!”


    申時行注意到李成梁身後的幾個人哆嗦了幾下。


    “哼哼!就遼東這麽個蠻漢混局,魚龍混雜的地方,背後沒人誰敢走私?”


    “陛下這哪是要砍走私犯,他是要連帶著背後的那些人全部揪出來!”


    “也好,遼東很久沒清清毒了,也是時候砍一批人!”


    耍足了威風之後,申時行帶著人進入城內。


    街道兩旁,商鋪林立。


    蒙古人賣著矯健的駿馬,這些馬匹高大健壯,毛色光亮,吸引了眾多買家駐足觀看。


    女真人正在出售他們的人參和貂皮,貂皮則柔軟光滑,是製作高檔服飾的絕佳材料。女真人們將這些都掛上去,遠遠的就能看見。


    漢人則在市場中出售著農作物,稻穀、小麥、水果…


    攤主們大聲吆喝著,招攬顧客,人頭攢動,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


    申時行低頭看了看地麵。


    “可惜了!這麽肥沃的黑土,卻不能大力種糧!”


    “其實種得!”,李成梁道,“女真人,蒙古人多少也種,不過這莊稼和放牧一樣脆弱,一個天災下來,一年白忙活了!”


    “自己不夠吃,那就得搶!所以這裏才不安分啊!”


    “生產資料不足!”,申時行聽著點點頭。


    “生產…字…什麽?”


    “陛下的《華夏饑餓史》裏說過,中國曆史上的所有戰爭,背後不外乎都是為了吃的而打!”


    “每一次改朝換代,北胡南下,都是因為活不下去!都是為了一口吃的!”


    “華夏幾千年,其實就是挨餓的幾千年啊!”


    “陛下大才!”


    李成梁隻能勉強附和一句。


    這種書生氣言論,他插不上話。


    來到李成梁府上,申時行遣散了其他人,單獨留下李成梁。


    “李總兵,晚輩不瞞您,這次我不帶幾個人頭是回不去的!”


    “天子劍和聖旨您也看了,您如實交代,這走私犯裏麵…有沒有您的人?”


    李成梁臉冷了下來,惡狠狠的看著他。


    “申大人,我李成梁好聲好氣招待你,你倒好,進了我的門,坐著我的椅,開口就問我有沒有走私?”


    “我李成梁說不上什麽高尚之輩,但也是怕死的!”


    “是嗎?”,申時行反問,“那撫順的胡家,怎麽您來遼東之後身價翻了三倍呢?”


    李成梁眼角抽抽,掩蓋住了心虛。


    他本想拿出長輩和軍人姿態嚇唬嚇唬這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沒想到剛剛還在一身書生氣的他,進了屋就變了氣質。


    眼前叉著手,挑著眉,挑釁似的看著自己的年輕人,更像是一個街頭混混。


    而不是狀元郎。


    “李總兵,沒有一些調查,晚輩是不會不明不白的來這裏的!”


    “而且,我能調動的錦衣衛,也不止您剛剛看到的幾個!”


    “晚輩一旦查出來那些人有問題,就必須見血!如果傷到了您的人,最主要是把您牽扯進去…那就麻煩了!”


    “所以,請不要敵視晚輩,我這是盡量向著您呢!”


    “如果真有您的人不幹不淨的,現在就說出來,晚輩可以妥善處理!”


    這個年輕人…


    “不愧是狀元郎,就沒有不出息的!”,李成梁暗道。


    “如果有富商什麽的,您打個招呼,我抹了您的痕跡就是。”


    “如果是軍人什麽的,晚輩也可以給您處理的時間!”


    再怎麽說,申時行也是張居正親自調教的,再加上狀元的智商,兩三年時間足夠申時行學到張居正幾分功力了。


    李成梁內心很不服氣。


    是,是有那麽幾個人是自己的人。


    身為遼東總兵,總會有人絞盡腦汁接近他,成為他的人。


    軍隊也好,商人也好,蒙古人,女真人…


    怎麽可能沒人呢?


    但他又不想對眼前的年輕人點頭哈腰。


    人就是這樣,即便曾經身處低位,但有了傲氣,就很好再低調了。


    “申大人果然是少年英雄!”


    “是,李某是有那麽幾個人!”


    “李某可以給陛下上請罪奏本,然後弄死這幫人。”


    李成梁是告訴他,你不用施舍我,我有不需要你的法子可以自保。


    是啊!


    “哼!我說自己被這些人騙了,再殺人滅口。”


    “朝廷能把我怎麽著?”


    “皇帝再厲害也不能從死人嘴裏套話吧?”


    “李公誤會晚輩了!”,申時行說,“晚輩不是想羞辱您,也不是想跟您攀關係!”


    “純粹就是不想局麵更亂而已。”


    “晚輩來的穩穩當當,也想走的穩穩當當!”


    李成梁沒有說話,別過頭去喝著茶。


    申時行也沒有惱怒。


    他知道,隻要自己辦好了這個差事,李成梁等武夫再不服自己,也要屈膝行禮。


    他犯不著跟一個中年莽夫較勁。


    “對了,方中丞呢?”


    既然李成梁沒有表態,自己就給他幾日時間擦屁股。


    擦好了,大家安然無恙。


    擦不好,自己也已經提醒過了。


    到時候牽扯李家,那就不怪自己。


    於是他決定先去見見方縫時,一來一回三四天也就過去了。


    這是張居正告訴他的對策。


    先去李成梁那裏,然後再找方縫時。


    雖然按照規矩,應該先去找方縫時,但跟李成梁相比,他出問題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這不,李成梁的回答又一次證實了張居正不會看錯人。


    “代子河(太子河)發水,方中丞在河邊督工,搶修河堤,已經鏖戰三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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