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過戰場的人,見過無數種傷,方知雨翹臀一撅,他就知道她真的傷了腳,雖不嚴重,卻也沒到毫無影響的地步。


    “去瞧瞧嘛。”方知雨揪住宋筠袖角,“你不帶我去,我自己也會去的。”


    “去也行。”宋筠轉身,微微蹲地,語聲輕和:“得讓我背。”


    方知雨僵了一瞬,靠過去壓低聲音:“世子,你的病不該好這麽快。”


    宋筠這才回味過來,他還是個病秧子,背得動人就怪了。


    可“背她”這念頭一起,就怎樣也壓不下去。


    內心交戰了一瞬,宋筠堅持:“就背一小段,到門口放你下來。”


    從他們站的地方到門口……二十步而已。


    方知雨鬧不懂這麽幾步的距離,背或不背又怎樣了?難道他的背上有膏藥,背一下她的腳就好了?


    腹誹不休,她瞧著那為自己展開的寬闊脊背,鬼使神差趴了上去。


    宋筠雙手一抄,勾住一雙柔柔的腿彎,輕輕一顛……要老命了。


    小家夥軟得喲!


    龔嬤嬤差點閃了腰。


    無處容身,恨不得找個缸鑽進去,也不敢再送,轉頭就邁著小碎步趕回去找王妃碎碎念了。


    宋筠背著方知雨,也邁起了小碎步,二十步的距離,走出了百步的架勢。


    方知雨翻了白眼:“我很重呀?”


    又不好說:你背不動呀?


    帶過兵的統帥半年不練功,也不至於手無縛雞之力吧?


    宋筠笑了笑,低聲震動胸膛:“我恨不得這是一輩子的路,背你到白了頭折了腰軟了……”


    軟了什麽?二十啷當歲,就要軟了腿?


    方知雨鄙夷地吸了吸鼻頭,卻見宋筠的目光落向晴風閣大門邊角……


    鵝黃大氅、滿頭豔麗朱釵,都遮不住一張扭曲的臉。


    宋筠:“你為何沒走?”


    方知雨:“怎麽還在?”


    避無可避的宋清溪:兩位還挺默契。


    有了旁人,宋筠不好再繼續討乖,隻得將方知雨放下來。


    宋清溪遲疑了下,開門見山:“我聽見了龔嬤嬤的話。”


    “又如何?”


    自從那日宋清溪質問王妃是否為好人之後,方知雨便不怎麽喜歡她。


    當麵對王妃畢恭畢敬,背地裏口無遮攔,表麵一套背麵一套的,不能深交。


    宋清溪很清楚方知雨態度為何轉變,忙低眉,“我對母妃並無情感,畢竟母妃搬去北苑時,我隻有四歲。我與兄長一樣,所知過往都是道聽途說。”


    講到此處,她抬了頭,目光灼烈而張揚,“若有機會獲知真相,我希望不再僅僅聽自傳言。”


    方知雨被這目光微微驚到,不由自主瞥向一旁的宋筠。


    宋筠與她對視,然後道:“可以,”


    方知雨也點點頭,“但是你必須保證,無論聽見什麽,查得什麽,都不能傳揚出去。”


    宋清溪眸子抖了抖,有些不明白。


    王府裏或明或暗地傳著一些對王妃不利的流言,若能查得真相還王妃清白,難道不好?


    但她壓下疑惑,承諾自己必定不會多嘴。


    三人這才冒著寒風踩著化雪尋路而去。


    十三和石頭跟在近處,其他內監和丫鬟隨行稍遠,宋清溪……沒地方插腳。


    她的兄長,牽著她的嫂嫂,走在碎石路上,步步相依,旁若無人!


    醉翁居在淮王府內府最西,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是因為西南高牆之外有一處酒坊,整日整夜酒香四溢,一聞就醉人心脾。


    宋筠牽著方知雨,將自己所知緩緩道來。


    “這梅姬,我倒記不太清了。隻記得她極善飲酒,有一回家宴,把所有女眷都喝倒,還把父王也灌了個半醉。”


    方知雨有些唏噓:“大抵也是因為這緣由,她才分得了這處院子吧。”


    可若非她住在如此偏遠的地方,淮王府裏的人又怎可能將她遺忘?


    約莫兩刻之後,一行終於抵達醉翁居。


    宋筠假模假式地咳嗽了幾聲,拿出手帕捂嘴皺眉。


    “酒味好濃,嗓子有些癢。”


    隻是酒味倒也罷了,這寒風之中居然還似有若無地飄散著一些難言的汙穢之氣。


    方知雨偏頭看他,看不出難受是真是假,便道:“那你就別進去了,往別處挪一挪,待會兒我……”


    “不……”宋筠捏著帕子往她身上一歪,“你不扶我,我又怎麽站得穩。”


    宋清溪側眸,這兩人是不是顛倒了,怎麽兄長才像個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嬌妻!


    方知雨翻了個淺淺的白眼,順手扶住宋筠。


    習慣了,沒辦法。


    石頭上前去敲門,那緊閉的大門隔了好一陣才緩緩開啟,陳舊的“哢哢”聲刺痛著每個人的耳膜。


    一個女子湊出半邊臉,陰惻惻向外打量。


    石頭說明來意,那女子愣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臉上漸漸浮現驚訝。


    可她卻道:“各位貴人,這門開不了,梅姬也神誌不清,還請回吧。”


    石頭微微訝異,解釋道:“你可聽清了?外頭是世子、世子妃、懷心郡主。”


    那女子搖著頭道:“是誰都不重要。貴人們對梅姬而言,梅姬對貴人們而言,都已沒有任何價值。”


    方知雨遲疑了下,將靠在自己身上的宋筠扶正,自己走到門前。


    離得近了才能看清,那女子兩鬢斑白,脊背佝僂,指節彎曲,一身粗布衣衫,大冷天裏還隻薄薄兩層。


    心底微微泛起同情,方知雨道:“梅姬還活著嗎?”


    那女子抬眼瞧來,神色古怪:“活著。可也與死無異。”


    “那你是想讓她多活幾年,還是過不去今冬?”


    女子古怪的神色裏多了一抹惶恐不安,轉瞬又變成了絕望。


    她拉拽了下大門,那門再次“哢哢”直響。


    “這門,打不開的。貴人您打算怎麽讓我們多活幾年?”


    方知雨這才從縫隙裏瞧見,門內一條手臂粗的鐵鏈,將門給控在了半人寬的開合角度裏。


    換做是她,就是找柴刀用石頭,都得砸開。


    但也知道,這世上並非每個女子都如她這般離經叛道。


    無言,亦無從指責。


    方知雨退到院外,向四處張望,目光陡然落於一株光了枝丫的銀杏樹。


    “爬樹啊?”宋筠的聲音突然在她身側響起,“腳能行?”


    方知雨側眸:“小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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