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三月初四日,凝煙帶雨,那許家院內,母女幾個吃過早飯在正屋吃茶,就見莊家打發了轎子來接那許玲瓏。


    玲瓏自唇邊一笑,忙擱下茶碗,急匆匆捉裙上樓去換衣裳。三姐月柳隨著那噔噔噔的腳步聲仰頭望去,不由得嗤笑聲,朝樓上揚聲闊氣地道:“急得這樣,仔細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許媽媽忙拽她膀子一下,“你這丫頭!好好的,偏要惹些氣來生。”


    月柳翻了個眼皮,“本來嚜,那莊大官人要是真喜歡她,怎麽連六百兩銀子也舍不得出?咱們這等人家,誰不是先看銀子?嘴上說得好聽,心裏隻想著白占便宜的男人多得是,自古道知人知麵難知心,我難道說錯了麽?”


    “話雖不錯,可輪不到你說。”許媽媽嗔道:“你大姐比你見識多,還用得著你提點她?她聽了不高興,下來又是一頓好罵!你吃她罵沒吃夠怎的?”


    “哼,難道我怕她怎的?”


    說話間,二姐扶雲由東角樓梯轉進屋來,勸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三丫頭,你那張嘴,還是少些禍吧。”


    月柳不服氣,橫她一眼,“不要你來充好人,你們怕她,我可不怕!”


    須臾見玲瓏從樓梯上下來,在樓上找衣裳沒找見,正兜著一肚子火,冷著臉把三人一睃,眼睛落停在許媽媽麵上,“媽,我那件襟子上繡蓮紋的緋紅緞麵比甲呢?您給誰了?”


    許媽媽隻是裝傻,“沒給誰呀,難道我拿你的衣裳給人會不跟你說一聲?”


    玲瓏臉慪得鐵青,眼睛在月柳扶雲身上看來掃去,冷笑出聲,“我一日不贖身,便一日是媽的人,連我的東西,不論大小樣樣也都是媽的,還犯得著同我說什麽?媽要拿就拿好了,給別人我也不惱,就怕有的人穿了我的衣裳出去,也不過是猴子背手走——裝個人樣。”


    那月柳聽見,何以忍得,抬手就要撕打,給許媽媽拽住了,便抻著脖子罵:“有的人也太拿自己當回事了,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誰沒紅過?誰手上沒幾戶客人捧著?有什麽了不得的,就是年輕的時候多受了些追捧,如今也老了!”


    玲瓏又是冷笑,“誰不老呢?隻怕你過了青春,還不如我。”


    月柳也笑,“老是都要老的,可我們還要等幾年呢,不像有的人,早到頭了!”


    那扶雲見媽拽著月柳,便轉來拉扯玲瓏,“這丫頭忒不懂事,大姐別跟她一般見識。莊家的人還在外頭等著呢,大姐還是快著些,別叫莊大官人久候。”


    玲瓏心高氣傲,誰的情也不領,隻把胳膊一甩,嘴裏嗤道:“就你會做好人,會說好話。”言訖噔噔噔,又提著細腰攀上樓去,無奈隻得在所剩不多的幾套衣裳裏揀了套最鮮亮的來穿。


    俗話說秋後的扇子沒人問,誰叫她年紀大了失了勢,嘴上擺架子,心裏如何不急?所以猶猶豫豫,今番終拿定了個主意,待要去和莊大官人商議,便撇開那隨侍的老姨娘,趕到莊家來。


    適逢莊大官人昨日才從通州收絲綿回來,玲瓏裝作不知,一見麵就嗔怪,“也不知道你撇下我哪裏去逍遙去了,一走兩個月,我成日使姨娘來哨探,左問你不曾歸,右問你不曾歸,還以為你終身不歸了呢。”


    說著又想起早晨同姊妹媽媽吵架,念及自己無父無母,自幼被拐子拐來,吃盡紅塵風月之苦,著實動了傷情,竟真格泣哭起來。


    莊大官人忙勸,“我走前對你講過,要去通州收絲綿,少不得二三月,你看,未出兩月我就趕回來了,還不是因為放心不下你?我知你的脾氣,在家和姊妹不睦,常受她們些酸言冷語,偏你又是個讓不得的人。”


    聽見這話,玲瓏心裏愈發哀哀戚戚,好容易遇見這麽個懂她明她的冤家,他父母奶奶又不在跟前,真嫁了他,和他在揚州過日子,也算一對自由自在的夫妻,可憾他一時偏拿不出那六百兩的贖身錢來。


    因想著,少不得怨他兩句,“你既有這心,怎麽不想著暫且把你收絲綿的買賣緩一緩,先拿錢給媽?早日贖我出來,就免得我在家受那份閑氣了。”


    “我當然如此打算過,可那樁生意是去年就和人說好的,但凡做生意的人,最怕失信,今年不收,明年想收也收不成了。何況我想著,收了這些貨,回廣州販了回來,自然就有現銀給你媽了。”


    玲瓏回嗔作喜,帶著兩分幽怨偎去他懷裏,“等你廣州販了回來,至近也是明年的事了,我有些等不得。你不知道,在那家裏,日日難熬。”


    莊大官人摟住她,低頭睨她一眼,臉上露出點狡黠的笑意,眼睛裏散著點偽詐的光,言語卻十分溫存,“你再忍忍,權當是為我,等我明年有了現銀子,一定先回來贖你。家裏那頭好說,我父母再不管我的,房下也萬事依我,還常勸我外頭寂寞,叫我揀個體貼如意的人代她伴在我身邊才是好。”


    聞得此說,玲瓏窩在他頸窩裏笑了笑,心裏盤算道:他將萬事都打整妥帖了,又難得有緣,碰見這麽個知心合意的人,不過是缺了這筆贖身錢。了不得我這裏將體己拿出來替他墊了,隻哄他是外頭借的,不怕他明年有了現銀不還我。就算他明年拿不出,橫豎是一家了,他常年做生意的人,還怕沒銀子麽?明年拿不出,也有後年呢——


    正要將這主意說給他聽,誰知眼皮一掀,從他肩頭往下,瞥見那被褥底下好似塞著個什麽,她疾手扯出來一看,卻是塊粉綢手帕,角裏繡著朵牡丹花,哪裏是男人家用的?


    登時便火冒三丈,一把推開他,將手帕擰到他眼前,“這是哪裏來的?”


    莊大官人定睛一看,可恨這東西沒藏好,偏給她翻出來,忙裝傻充愣道:“難道不是你的?”


    “我的手帕我會不認得?”玲瓏從他腿上立起身來,將手帕擲在地上,“你仔細想,我幾時用過這顏色的帕子?!”


    莊大官人也忙站起來,兩手握住她的肩,陪著笑臉,“大約是我外頭應酬,用了誰的,揣在懷裏稀裏糊塗給帶回家來,這值什麽?你不要生氣。”


    “誰知你是稀裏糊塗,還是存心存意?”玲瓏不由得冷笑,“你口口聲聲說心裏眼裏隻有我,原來是哄我,背地裏不知和多少女人拉扯,要不然人家的手帕,怎的在你的臥房裏?隻怕背著我,人早已登堂入室了!”


    “你這可就冤屈我了,我真不知哪裏來的,你不是不知道,我常在外頭和人應酬,席上也少不了坐陪的人,吃醉了,還管它是誰的手帕,順手就拿來用了。你不信,我叫小廝進來,你問問看,除你之外,這家裏可曾來過別的女人。”


    說著真揚聲叫來個小廝,玲瓏不等他問,冷哼一聲,“你家的奴才,自然是向著你說話了,我還問什麽?我懶得問,我也多餘到你這裏來!不如我讓出這屋子,憑你多少個女人,你隻和她們混去。”


    賭氣丟下這話便要走,莊大官人急在後頭告饒,“就算你生氣要走,也等吃了午飯再走好不好?”


    “我也消受不起你的飯!”


    “你瞧你,脾氣又上來了。也好,此刻憑我說什麽你都聽不進去,那等我雇頂轎子送你回去好不好?”


    玲瓏隻是不聽,一徑繞廊而去。知道他在後麵趕,走快了怕他跟不上,慢了又怕他趕上,所以她走得三步疾兩步徐的,律節矛盾。不然還能怎麽辦?真要一溜煙閃沒了影,還是她吃虧。他可以有許許多多的女人,可她就他一個了。盡管這事實太殘酷,也不得不承認,落架的鳳凰不如雞。


    那莊大官人一氣說完這些,緊跟著一聲哀歎,很有些肝腸欲斷的悔恨,“我想她在氣頭上,一時和她分辨不清,過兩日等她氣消了再和她慢慢說,所以追至門外沒追上,就隨她去了。誰知她這一去,再沒見麵之日。”


    西屏聽他像是哭將起來,便歪著臉瞅他須臾,又歪回臉笑了笑,“那帕子的主人呢?是誰?”


    莊大官人沒奈何地笑歎,“實話說吧,與我來往的女子確有好幾個,誰還記得到底是誰的?可如何能比玲瓏?那不過是風月場中應酬人而已。”


    “有好幾個?都有誰,請大官人言明。”


    “這事難道與她們有什麽相幹?”


    時修接過話去,“相不相幹那是本官該問的事,大官人不必操心,你隻管操心如何洗清你自己的嫌疑。那幾位女子姓甚名誰,隻管都說出來。”


    那莊大官人無法,隻得說了。時修問完,領著西屏出來,又趕著馬車往府衙去了一趟,隻叫西屏在車內等,他自進去,往值房內尋了素日專管緝凶拿人的那臧班頭,吩咐了一番,又出大門前來。


    可巧碰見姚淳下值,正在車前和西屏說話。時修少不得走去行禮,問道:“爹是回家還是往哪裏去?”


    姚淳冷著一張臉,“回家。”


    時修心裏咯噔一跳,不死心,又問:“那爹是坐轎還是騎馬?”


    姚淳晨起本是騎馬來的,不想撞見他們,氣不打一處來,將馬鞭丟給小廝道:“我就坐你的車,一道回去!”


    言訖先請西屏登輿,自再登輿,再冷眼瞅著時修登輿。待各方坐定了,先就教訓起時修,“你愈發不像樣,多管縣衙的閑事我就不問了,怎麽拉著你姨媽和你外頭辦案?你看她,”說著看西屏一眼,罵又不能罵,勸也不好勸,板住一張臉,一副威嚴隻對著時修,“你看累她婦道人家,打扮成什麽樣子!成何體統!”


    西屏也不分辨,隻管柔順地半垂下臉去避禍。


    自然做姐夫的不好教訓姨妹,一味隻罵兒子。時修亦不敢辯駁一句,隻將西屏冷眼盯著。她一句話不替他說,恨得他腔子裏要長出手來,去捏她,去揉她。


    不想西屏一個間隙裏,朝他俏皮伶俐地擠了下眼睛。他縱然疑心是看錯了,也不由得神一晃,心一軟,唇一彎。


    “你竟還有臉笑!”這姚淳十分氣惱,撂下狠話,回去就要打他幾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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