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驚訝莫名,他對書法一知半解,自己字也寫的馬虎。但他從未見人寫字,是一線一線,如同畫出來一般。眼前這個“絕”字,似是瞬間寫就,卻又如同一線一線,慢慢堆積了許久許久。


    老翁繼續落筆,下一個字卻不是倒書,而是正麵書寫。沈放見他落第一筆,如巨斧一揮,好似要寫大纂、金文,落筆下去,卻是平平整整的一橫,分明是楷體字樣。


    沈放腦中飛轉,無數念頭紛至遝來。老翁手下不停,一個又一個字寫出來。字在飛舞,漸漸脫離了紙墨的束縛,變作一個個小人,站在桌上手舞足蹈。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沈放忽然回過神來。隻覺頭暈目眩,眼前老翁已經不見了蹤影。看書桌之上,一張大紙之上,滿滿全是墨跡,幾乎變成了一張黑紙。旁邊燭光晃了一晃,忽然熄滅。


    屋內立歸黑暗,沈放隻覺頭痛欲裂,一手加額,摸著走出小門。卻見外麵也已掌燈,門口坐著一人,手持卷書,竟是虞子墨。


    沈放奇道:“先生何時來的?”


    虞子墨道:“我來了已經兩個多時辰。”


    沈放吃了一驚,道:“什麽,怎麽會,兩個時辰?我剛剛……”忽覺不對,抬眼一望,屋外竟已漆黑如墨。


    虞子墨道:“我來了便見小友看著一堆墨跡發呆,喚你也不應聲,想是有所感悟。我不敢打擾。卻不想你這一愣,就是兩個時辰。”


    沈放心中震驚,無以複加。適才自己腦海中翻騰,似想到了無數的大道理,關乎人生,關乎武學,關乎家國,關乎天地萬物。但此刻,自己想的什麽,悟的什麽,全然沒有一點印象。如同做了個夢,夢醒一鱗片爪,似是而非,想去捕捉,卻轉眼煙消雲散。除了一點模糊的感覺,什麽也不曾留下。


    沈放發了陣呆,忽然衝出門外,抬頭一看,店上泛黑的匾額,上書“求是園”三字。朝虞子墨道:“你見到那位店主了麽?”


    虞子墨皺眉道:“哪個店主?我來了便隻見你一人。”


    沈放遲疑片刻,忽然衝回店內,拿燈回到側室。桌上那紙隻見一整團墨跡,根本辨不出如何線條。但他慎而又慎,重之又重,將那張紙折好,小心翼翼放入懷裏。


    虞子墨跟在後麵,一切看在眼中,眉頭微鎖,一言不發。


    沈放出門,就對麵兩個鋪子之外,一戶人家亮著燈。急匆匆過去敲門。


    片刻腳步聲響,一人道:“誰啊?”“吱呀”一聲打開門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探出頭來。


    沈放道:“打擾則個,請問對麵那家書店的主人家住哪裏?”


    漢子看了一眼,麵露驚奇之色,道:“什麽主人家?你是老許頭的親戚麽?”


    沈放不明所以,不敢隨便答應,略一轉念,道:“可是一個須發銀白,麵容和善的老者?說是同鄉的長輩,不知是也不是。”


    漢子連連搖頭,道:“那不是,那不是。老許頭就是長的老相,才四十多歲,哪裏須發皆白了。你是哪裏來的?”


    沈放道:“那他店裏可還有別人?”


    漢子道:“哪還有旁人。這老許也是個怪人,家裏家外,什麽沒有,就落一屋子的書。”微微一頓,又道:“聽說倒是值不少錢。”


    沈放道:“可我方才分明見到一人在內。”


    漢子探頭一看,見那邊燈光射在門口,驚訝道:“怎地開門了,誰拆的封條?”


    沈放更奇,道:“封條?”


    漢子道:“是啊,老許死啦!半年多了,宋軍攻城時候,他被抓去送飯。他運氣也是不好,剛到城牆下麵,一箭飛來,要了他命。他無兒無女,這邊伶仃一個。戰後衙門說了,查冊他在大名府還有親戚,這書屋暫且查封,等他家人認領。這半年多了,也不見一個人來,還道小哥你……”


    沈放心知有鬼,點了點頭,道:“那是我尋錯了,敢問這附近,哪裏還有書鋪?”


    漢子疑心稍解,道:“那門不是你開的,沒有官家帶著,誰這麽大膽。你問書鋪,前麵兩條街,還有一家,也關門許久了。”


    虞子墨一直在旁,待那漢子回屋,方道:“小友你莫非是見到什麽前輩高人?”


    沈放一本正經道:“適才那個店家,寫一筆好字。還說家裏藏著李太白的真跡,說要拿與我看。我等著等著,有點困倦,站著就睡著了。”


    虞子墨腹誹,站著睡覺,你是馬麽!搖頭道:“你分明是心有所感,才會一呆兩個時辰。不願說便不說,騙我作甚。”


    沈放嗬嗬一笑,道:“哪裏哪裏,我說的都是真的。”


    虞子墨有心要過那張紙來看,但適才自己見沈放發呆,已經看了一會,就是一團墨漬。忽然心念一動,什麽遇到高人,這臭小子自己拆的封條,故弄玄虛,騙我玩的吧。看沈放神情,見他藏不住的奸笑,越覺自己想的不差。


    沈放見他手中拿的,正是那本《辛稼軒集》,故意笑道:“這本書可是我買的,八百五十錢,你看完記得還我。”


    虞子墨嗤笑一聲,正想說話,話到嘴邊,忽然又改了主意,道:“好,看完便還。”將那本書揣入懷中。


    兩人當夜就在宿州住下。沈放一夜不能安睡,自己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人物。但自己究竟經曆了什麽,好像感悟了許多,卻為何清醒過來,又是一無所獲。


    旁邊一屋,虞子墨卻是沒睡,點起燈,將那本《辛稼軒集》,翻了又翻。


    一夜無話,次日天明,兩人出了宿州,繼續向南而去。


    沈放心中猶豫,一路想的都是昨日奇遇。有心在城中尋訪那老翁下落,又不欲虞子墨生疑,更記掛蕭平安狀況。左思右想,還是日後再說。


    宿州城距淮河還有一百六十餘裏。兩人沿官道直下,距離蕭平安渡河之處,卻要向西偏了二三十裏。但此地對岸,一樣屬於鍾離縣地界。


    沈放心急,一日便趕到了淮河之畔。到達之際,天色將黑未黑。望淮河南岸,天高雲低,一排大樹,繪出一列長槍陣影。


    涼風輕拂,馳目騁懷,虞子墨吟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他有感而發,情不自禁,中氣十足,聲音自河麵遠遠傳了出去。


    片刻河邊忽起洞簫之聲,曲意婉轉中帶激昂,奏的正是一曲“念奴嬌”。


    虞子墨喜道:“不想有知音在此。”興衝衝朝河岸而去。他念的乃是蘇軾的《赤壁賦》,此人以“念奴嬌”作答,豈不正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宋後念奴嬌,自無出東坡先生“赤壁懷古”者。


    洞簫聲不停,下到河岸之邊,就見緩坡之下,泊著一艘小船。船上已經盞燈,燈光灑在水麵之上,金光粼粼。


    虞子墨待一曲終了,方才揚聲道:“不知哪位雅士在此,請奉清音。”


    船中有人笑道:“佳客請上船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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