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於修道:“我已叫下麵人在二十四橋備好一隻大船,等咱們過去就起船。”


    封萬裏道:“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聞名已久。但聽聞,二十四橋本是隋置,都以城門坊市為名。後韓令坤新築揚州城,二十四橋已是難考。不知是二十四橋哪一座?”


    封於修笑道:“大師差了,這二十四橋並非說的二十四座,而是橋名就叫二十四橋。此去向南一裏多便是。”


    倪虹裳格格笑道:“你們兩個,都可說的不對。”


    封於修道:“怎地不對?”


    倪虹裳道:“封幫主想也走過幾回,難道沒注意,那橋上是有‘二十四橋’之名,但橋下青磚之上,多刻的分明是‘吳家橋’?”


    封於修道:“這倒真不曾留意,又是何故?”


    倪虹裳道:“唐時此地有富人吳翁,行善事為百姓修橋,橋自然名為‘吳家橋’。橋成之日,擺宴慶賀,就在橋頭設局,請了城中二十四位名妓,吹拉彈唱。恰巧杜牧路過,便邀請入宴。席間有歌女折素花獻上,請杜牧賦詩。才有‘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此句。後世因這詩名氣大,便改了橋名。”


    封萬裏笑道:“原來如此,原來是吳家人出錢,杜姓人摘了果子。”


    一行人便即起身,不多時就到了那二十四橋。蕭平安見不過是尋尋常常一座石橋,也無特別之處。


    橋下河道寬闊,近岸十餘條大小船一字排開,皆係纜繩於岸上。而河道之中,也時見大小船往來穿梭。


    封維豪前麵引路,眾人上了艘遊船。七八丈長,遠看不如何大,上去才覺當真不小,容個二三十人也不在話下。


    雪花幫財大氣粗,而且私鹽買賣遍布大宋境內,市井之中,說一不二。雖前後不過十餘裏,此間碼頭上的船把頭也親自操船,送眾人去往揚州城。


    解索離岸,不多時,船已離了碼頭,便不掛帆,也是不慢。沿河道而行,果然處處有橋。清波漾綠,映著兩岸殘雪老樹。片刻行出二裏有餘,前麵忽然豁然開朗,寬大一處湖麵,夾著兩岸長堤。


    眼前便是未來的瘦西湖,雖是人工挖掘的護城河連綴而成,但曆經隋唐五代,近六百年,不斷加注引渠,連同運河,擴地修繕,已成規模。


    與臨安西湖不同,因是護城河匯聚,保障湖乃是帶狀,雖也叫湖,卻不廣闊,與尋常大湖迥異。後世錢塘詩人汪沆來此,與家鄉的西湖作比較,寫下詩句:“垂楊不斷接殘蕪,雁齒虹橋儼畫圖。也是銷金一鍋子,故應喚作瘦西湖”。此後保障湖便有瘦西湖之名,也是形象。


    臨安西湖被稱“銷金鍋兒”,言為花費金銀的所在。眼下的保障湖還無此繁華,但兩岸桃柳相間,景致已現不俗。


    保障湖畔多此兩樹,據說乃是隋煬帝楊廣下揚州,翰林學士建言在大運河兩岸種植柳樹,既可遮蔭,也可護堤。隋煬帝采納所議,還親手栽了一棵柳樹,賜姓為“楊”,自此柳樹又有“楊柳”之名。


    雖值戰亂,保障湖上,仍時可見遊船畫舫,有人尋歡作樂。大小船往來,絡繹不絕。


    蕭平安站立船頭,也覺目不暇接。他形容潦草,身材高大,昂首挺胸站在船頭,卻也引得路過的船隻上人驚訝。有人對他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他視若無睹,亂發之下,一雙眼漂漂浮浮,沒個定處,誰也不知他想些什麽。


    封於修三人也在船頭,封萬裏如蕭平安一般看景,封於修與倪虹裳兩人站個並肩,正小聲說話。


    船推碧波,穿橋過灣。前麵東南向,枯樹堆雪之間,忽然閃過一道城牆。隨即船兒一拐,卻是向西駛入一條岔河。


    蕭平安奇道:“我看城池就在東邊,咱們為何要往西去。”


    那船把頭就在他不遠,答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眼下態勢緊張。城下內河布的都是尖樁矛槍,早不讓走啦。咱們得走外河,繞到城南門,方可入城。”


    宋初韓令坤修揚州城時,將城池內縮。古城河也分出兩道,一道仍在原本唐羅城外沿,一道卻是緊臨新的揚州城牆。也就是說,揚州城外,有兩道護城河,相距恰是兩裏。


    果然向西行出數裏,又再折道向南。此處河道又窄許多,但也有五六丈寬。行不多遠,忽見前麵停了七八條船。再抬頭看,兩岸對出,各有一棵大樹,枝幹橫伸河上。左右各一根粗枝之上,赫然掛著兩具屍體。


    更詭異的是,左邊一具著白,右邊一人卻是一身黑衣。一黑一白,寒風吹去,不住搖晃,煞是駭人。


    封於修幾人也都看見,倪虹裳皺眉道:“兩個吊死鬼,黑白無常麽,這是起的什麽陣,晦氣晦氣。”


    蕭平安目如鷹隼,遠遠已經認出,那左邊白衣的,竟是八卦門門主易心丞,右邊一個,看似也有些麵熟,隻是一時想不起是哪個。心中自是驚訝,這易心丞欺軟怕硬,狐鳴梟噪之徒,最能見風使舵。前不久還意欲與自己為難,怎莫名其妙吊在這裏。


    就聽身旁封萬裏也是吃驚道:“八卦門易心丞,鐵劍門郭衡陽!怎會是這兩人!”


    蕭平安心念一動,跟著也是想了起來。此人乃是鐵劍門的長老,也是嵩山上露過麵的高手。他也曾聽師傅講過。鐵劍門門風嚴謹,弟子向來不多,但凡是鐵劍門弟子出來闖蕩江湖,皆有過人之能。開宗立派也已一百四十餘年,實力強橫,不容小覷。


    倪虹裳道:“大師好眼力,這兩人怎會上吊自殺,還掛個當麵。”


    封於修道:“自然不是上吊,上吊而死之人,腳尖都是衝下。這兩個卻都是腳腕平平,乃是被人殺了許久方才吊起。”眉頭也是緊鎖,道:“懸屍立威麽?江湖上可許多年不見如此手段了。”


    說話之間,船已靠近,兩具屍體愈發看的清楚。


    封萬裏搖頭道:“懸屍立威那是深仇大恨,做事者既然要叫旁人知道,定會留下姓名痕跡,我瞧這左近,可沒什麽標記。”


    封於修皺眉道:“這八卦門和鐵劍門可不是一路,兩家八竿子打不著的幹係,殺人者怕也不是一夥。”


    封萬裏道:“這易心丞也就罷了,鐵劍門郭澄陽與郭衡陽兄弟,已多年未與人交手,此人武功隻怕比我還要強些。”


    倪虹裳笑道:“大師何須與人動手。”眉頭微皺,道:“我怎麽瞧著那郭衡陽好似在笑?”


    封於修道:“你這麽一說,倒著實有些詭異。”


    封萬裏道:“這刻意吊在水上似也有說法。”


    封於修道:“大師又想到什麽?”


    封萬裏道:“八卦門在膠東嶗山,鐵劍門在中原河南府。但易門主與郭衡陽卻都是福建人。福建一地的風俗,若是吊死之人,必在腳下以鐵器掘坑三尺燒木炭,謂之暖坑。魄應金,魂應木,傳言金可以藏魄,木可以聚魂,以求來世。金生水,水又生木,故水能分魂魄。吊人水上,乃是叫魂魄分離,不能完全。”


    封於修道:“這用心倒也歹毒。”


    倪虹裳忽地展顏一笑,朝左邊岸上揚聲道:“前麵遮莫是薑幫主麽?”


    蕭平安也是一驚,先前船被大樹所擋,眼下才看到近處。左邊岸上,幾棵大樹之間,立著四人。居中一人,風流儒雅,雍容不迫,正是昆侖派掌門薑子君。神形無影邱步雲、苦竹散人丁伯輿、鬼見愁倪承淵三人立在左右。


    蕭平安麵色登時一沉,淮河之畔,廖顯揚與天陽道人兩個,夥同臥南陽,分明有意對自己不利。加之嵩山上,又與這邱步雲戰過一場,就無仇恨,也有睚眥。若在平日,遇到昆侖派,怕要轉身就走。眼下卻是不然,毫不避諱看過去,也無回避之意。


    薑子君幾人正低聲說話,聽見人喚,扭轉頭來,看清幾人,也是笑道:“原來是劍大師,封幫主,倪堂主,還有蕭家這位小友。”


    蕭平安自己未覺如何,封於修卻是微微一怔,倪虹裳更是看似不經意的掃了他一眼。薑子君做事滴水不漏,封於修一幫之主,掌握宋金兩地私鹽買賣,巨利在握,幫中更有七八千好漢。但論江湖輩分聲望,卻要弱封萬裏一籌,年歲上也是差了些許。他這招呼的次序挑不出毛病,但後麵偏偏還特意帶上一個小輩,其中意味,不能叫人不想。


    封萬裏道:“不想遇到掌門大駕,可是去揚州城裏,上船同行可好?”


    薑子君朗聲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如此叨擾了。”


    四人相繼躍上船來,薑子君也不招搖,輕輕跳上船頭。倒是神形無影邱步雲膝蓋不彎,人已在船上,落足之處,一點聲息也無。


    寒暄幾句,薑子君便道:“既是武林同道,遇到不能不管。咱們取下屍身,存放至城中義莊,也好通知他同門前來收斂。”


    封於修道:“掌門當真仁義,正該如此。”喚過幾個下屬,叫他們去解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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