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章台怒道:“不許你再提師徒二字!”


    蕭平安低聲不語,肩上兩隻小手緊攀,卻是燕思思醒了,趴在他肩頭,烏溜溜的眼珠偷瞧眾人。


    郭倪嗬嗬笑道:“罷了,罷了,本官這才信了。蕭少俠果有非常之能,若有異心,我方才已經性命不保。”


    蕭平安知道再不說話,更叫師門三人難作,拱手道:“郭大人,多有冒犯。大人言有案發,不知所為何事?”


    殷長殿麵露戚容,低聲道:“我等晚到一步,朝先生被害了。”


    蕭平安大驚失色,腳下不由自主退了半步,驚道:“什麽?”朝東海謙謙君子,矢誌為國,滿腹經綸,博學多才,更是襟懷坦白,高風亮節。雖然相處時日有限,自己甚是尊重佩服,始終當他半個師長。半日前,兩人還促膝而談,忽聞噩耗,竟是不敢相信。


    郭倪歎道:“朝先生忠君為國,齎誌沒地,長懷無已。”


    蕭平安道:“什麽時候,什麽人殺的!”


    江忘亭道:“此事我等自會追查,給朝先生一個公道。”略一沉吟,又道:“你且去吧。”


    蕭平安自是不肯,但師門三個師伯在此,根本也輪不到自己說話。看奚章台神色,自己再若糾纏,勢必更惹憎惡。


    郭倪揮揮手,一旁家中管事走近,卻是手捧一個包裹。朝東海所贈的棉服和一雙棉鞋,赫然擺在最上麵。蕭平安除了打劫來的銀錢小包,並無行李,這包袱皮也是人家附送。


    蕭平安心如刀絞,茫然伸手接過。正待轉身,忽聽江忘亭道:“你背負何人?”


    蕭平安微微一怔,抬頭看江忘亭眉頭微鎖,兩鬢白發蒼蒼。難道師公對他說了?不可能,依那日殷師叔所言,師公分明是警告我此事再莫要提,他自己更加不會。師公要的,是一個安安穩穩的衡山派。但歸根結底,自己倒黴之源,與這位掌門師伯委實脫不了幹係。一腔憤懣,忽然湧起,雖是回身,閉口不答。


    殷長殿道:“莫非是燕長安的閨女?”


    蕭平安聞言一驚,下意識退了一步。背上燕思思卻是不知好歹,道:“是我啊,你們不是他師伯師叔嗎,怎麽對他這麽凶?”


    江忘亭三人都隻遠遠見過這孩兒,並無多深印象。此際一聽當真,都是神情一變。


    三人交換個眼色,奚章台道:“如此甚好,你把這孩兒交過來。”


    燕思思登時不樂意,她也不知緣由,隻是道:“憑什麽,我跟你們又不熟。”


    殷長殿對蕭平安道:“我勸你三思。”


    蕭平安道:“你們要她作甚?”心下狐疑,難道先前意圖搶人的竟是幾位師伯師叔,一想卻又不對,真是他們搶到了燕思思,又豈會偷送給自己。


    奚章台見郭倪含笑站在一旁,怒道:“反了,我等做什麽,要與你說麽!”


    蕭平安隻覺背上燕思思忽然有千斤之重,自己幾乎背負不住。就聽燕思思不高興道:“你們不講道理,我才不要跟你們玩。”


    蕭平安腦海中翻騰,深吸口氣,終於下定決心,搖頭道:“我不能給。”


    江忘亭道:“你與人有諾,還是另有所圖?”


    蕭平安搖了搖頭,他連燕思思怎麽來的都是莫名其妙。


    殷長殿神色也是陰沉,忽道:“七弟也被那廝打傷,新仇舊恨,衡山派絕不會善罷甘休。”


    蕭平安又是一驚,朱雀七子最末乃是長風劍客陸秉軒。衡山派一眾長老前輩之中,除卻已經去世愛栽花種草的陳宗賢,便數與這位七師叔最說的上話。而且陸秉軒的徒弟林子瞻,更是他衡山派中最好的朋友。


    聽殷長殿之意,又是燕長安打傷陸秉軒。也是難怪,七師叔與師傅師娘最好,自是要去尋燕長安報仇。一念及此,心思瞬間動搖。輕聲問道:“七……,他傷可有大礙。”


    殷長殿冷哼一聲,道:“萬幸。”


    奚章台道:“與他廢話什麽!今天你交也要交,不交也得交!”


    燕思思一手拉下眼皮,對他吐舌頭,道:“大木頭才不會聽你的呢,氣死你,氣死你。”


    蕭平安委實舉棋不定,隻覺背上燕思思越來越重。


    江忘亭忽然輕歎一聲,道:“算了,由他去罷。”


    奚章台道:“掌門……”


    江忘亭道:“他已非我門下弟子,我等本也約束不得。”看看蕭平安,又道:“我說一句,縱使那廝千般為惡,我等是非分明,也不能殃及無辜。你若是為惡,派中自會清理門戶。”


    蕭平安隻覺錯愕,不知江忘亭何以會如此說。


    江忘亭揮揮手,道:“你去罷。”


    出了郭府大門,走出巷子,背上燕思思輕聲道:“大木頭哥哥。”


    蕭平安心不在焉,應了一聲道:“嗯。”


    燕思思道:“剛才他們為什麽要我跟他們走啊?”


    蕭平安想了又想,還是道:“他們怕我照顧不好你,要帶你去找你娘親。”


    燕思思道:“哼,我才不要他們帶。”


    蕭平安默然不語。


    燕思思道:“哼,我看他們不像好人。他們說你不是衡山派弟子了,為什麽啊?”


    蕭平安忽覺鼻子一酸,硬生生忍住眼淚,遲疑了好一會,方道:“是我做錯了事,他們不要我了。”


    背上燕思思不聲不響,蕭平安隻道她又睡了,良久,卻又聽她小聲道:“大木頭,你別傷心。喜歡你的人多著呢,我哥哥,源寶哥哥,沐姐姐,小倩姐,還有思思。”


    月光之下,兩人的影子就在麵前,越走越長,越走越遠。


    尋間客棧,要了間客房。入內正待歇息,燕思思忽然道:“方才他們說誰死了?”


    蕭平安神色頓變,朝東海身死,自己豈能真的不管不問。麵色凝重,慢慢在桌前椅上坐下。


    燕思思忽然又不困了,一臉興奮,道:“是你朋友嗎,咱們去查案子啊!”


    蕭平安隨口道:“怎麽查?”


    燕思思坐在床沿,一雙小腿又打秋千,一臉嚴肅道:“咱們先去驗屍。”


    蕭平安越想越對,既是被害,屍體上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自己雖不是此道高手,但若真是武林人所為,單從功夫上也能推敲一二。起身道:“好,你在這裏好好呆著,哪裏也別去,我去去就回。”


    燕思思登時不樂意,立刻從床上跳了下來,氣鼓鼓道:“憑什麽不帶我去,是我出的主意。”


    蕭平安道:“我要回去郭府,乃是危險勾當,帶你作甚。”


    燕思思眼珠一轉,道:“你留我小孩子家一個人在這裏,若是有壞人來了,把我抓跑了怎麽辦。”


    蕭平安登時語塞,隻覺燕思思說的甚有道理。這孩子來的莫名其妙,自己再莫名其妙把她丟了,豈不是麻煩。想了一想,道:“你跟我前去,一句話也不許說。”


    燕思思嘻嘻一笑,舉手指在嘴前輕輕“噓”了一聲,道:“我小聲說。”


    蕭平安冷麵道:“一點聲音不許有,否則就不帶你去。”


    燕思思露出乖巧笑容,連連點頭。


    尋了個繩子,將燕思思緊緊縛在身上。起身出門,繞到郭府西邊,躍上屋頂,避開巷中巡察士卒。觀察片刻,西邊果然是個無人的院子,既無燈火,也不聞響動。


    自佛教在中土興盛,西方便成極樂世界之地。宅院的格局也順應變化,在西側多有擺放靈位的靈堂。大戶人家為壽者提前預備的棺木,以及還未出殯的死者,往往也都安置在西。西邊跨院,院內不栽花種草,平日也是無人,不單如此,院門還要上鎖。


    伏身院牆之上,隨手掀起一塊瓦片,掰下一塊,朝院中一擲。“啪”的一聲響。


    蕭平安凝神傾聽,並不聞有何異動。想到三位師伯師叔還在府中,半點不敢大意。跟著又朝裏邊扔了一塊。這次瓦片甫一落地,便聞一條狗“嗚嗚”叫了幾聲。


    蕭平安立刻明白,院中果然養了惡犬。尋常看家的土狗,聽聲音便叫。特別是鄉間,家家戶戶養狗,夜晚寂靜無聲,一點響動就能叫一村的狗叫個不停。可這狗若是凶悍,卻不會貿然大叫,這“嗚嗚”兩聲,便是威脅之意。


    他夜間視物無礙,聽聲辨位,已經看到院中一棟屋前,陰暗台階之下,伏著兩條大狗。雖不如朱之蕃所養的獒犬威猛,看個頭也是不小。


    正待拿瓦片將兩犬打死,卻覺燕思思在背上亂動,似乎伸手掏些什麽。低聲沒好氣道:“你幹什麽,老實一點。”


    燕思思卻從自己兜兜裏掏出了什麽東西,從背後遞過來,小聲道:“大木頭,用這個。”


    蕭平安伸手接過,竟是兩塊大骨頭。心中驚訝之極,這孩子身上怎會帶兩根骨頭!伸手接過,輕輕一拋,兩根骨頭,不偏不倚,分落在兩狗麵前。


    兩狗先都是一驚,隨即便是前爪攬住,伏地大嚼起來。


    蕭平安這才背著燕思思跳落。兩隻大狗大約是平日沒甚油水,兩根骨頭啃的有滋有味,雖看見兩人進來,卻是頭也不抬。蕭平安忍不住腹誹,上梁不正下梁歪,這郭倪養的狗也不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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