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還是冬日,卻也風和日麗,舉頭紅日高懸,海麵微波,湛藍無垠。“福運”號離了港口,慢慢升起船帆,船速漸快,不多時已融入海天之間。


    甲板之下,一間船艙之內,柳一明夷三人對麵而坐。其餘兩人,一個同是柳家堡大長老柳一漸。另一個不過二十三四歲模樣,劍眉星目,一表人才。年紀雖輕,兩鬢卻已有明顯白發,頭頂也是星星點點,乃是少見的少白頭。


    此人也是柳家“一”字輩中人,更在六十四卦名中占得最後一席,柳家年輕一輩的佼佼者——柳一未濟。


    字輩也稱字派,乃是名中表示家族輩分之字,多用於三字名之中間。其起源有說為唐朝,韓愈就曾為族譜定字。字輩多為四言、五言成句,多取修身齊家,安民治國,吉祥安康,興旺發達之語。


    姓氏字輩之考,夏商周之前,男子稱氏,妊人(女子)稱姓,從母族也。姓者,統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別其子孫之所自分。秦之前,姓為氏族之源,氏則為同姓分支。鼎鼎大名的秦王嬴政,便是嬴姓趙氏。嬴姓為上古八姓之一,後又分成趙、徐、梁、江、黃、秦、糜、葛、郯等氏。


    秦漢以後,姓氏合而為一。《通誌·氏族略》載,“秦滅六國,子孫該為民庶,或以國為姓,或以姓為氏,或以氏為氏,姓氏之失,由此始……茲姓與氏渾為一者也。


    姓氏合一之後,氏族的凝聚力不減。字輩正是取代了原先“氏”的部分功能,來固化一族一係之姓名。


    宋太祖趙匡胤,為子孫後代定了十三個字,加自己的“匡”字成一聯“匡德惟從世令子,伯師希與孟由宜”。遂成風尚,世人爭相效仿。若說唐之先,族係無有字輩還說的過去,宋之後,家族若無字輩,便落了下乘。


    濟南柳家當下的排名乃是“鶴立九霄,一飛衝天”。輩分定字,多用在三字當中,至於最後一字,並無特別說法。隻是一族一家,兄弟若多,起名自也想有些對照關聯。


    柳家幾位“霄”字輩給兒子取名,起先有人用了卦名,有兄弟跟著學樣。柳家枝繁葉茂,族人眾多,帶卦的名字一多,立刻有人動了心思。


    這世上萬物,若無人惦記,自生自滅,自由自在,也能相安無事。但若有人看重,必致爭搶。一旦有人爭搶,必是身價倍增,繼而愈演愈烈,終生禍端。


    起名之事,也是可大可小。尋常人家,阿貓阿狗,也叫的歡快。大族之間,卻是精細入微。漢字之學,博大精深,能發想深思的空間,永無止境。


    六十四卦雖已不少,奈何柳家人口眾多。為爭這名字,頗動了一番幹戈。好在柳家前任家主柳九陽手段不俗,見此情形,索性定了個擇優賜名的法子。族中男子,一十八歲,分文武兩科,來博這名字,寧缺毋濫。


    柳一未濟正是這六十四人中最後一位。所謂物以稀為貴,六十四卦爭到最後,尾巴比開頭更是難得。是以柳家這“一”字輩,能以六十四卦為名的,排名靠前的未必都好,排名靠後的,卻都不可小覷。柳一未濟看似位列最後,卻是柳家上下,一致看好的後起之秀。在他之先,這最後一卦“未濟”,已是空懸三年之久。


    艙房狹小,四張床鋪,兩兩相疊,此外隻有中間一桌,三人便坐在床上說話。


    柳一未濟兀自憤憤,道:“這個老東西,分明是不想我等上船,兩位大哥何以對他如此客氣。”


    柳一漸道:“你這脾氣也得改改,海上非比陸地,凡事小心為上。”望向柳一明夷,道:“你覺得他真不知我等是誰?”


    柳一明夷給自己倒上杯水,方道:“咱們聞聽消息,也是急匆匆趕來,人家不知,方才說的過去。”


    過了片刻,柳一未濟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柳一明夷道:“你去看什麽?”


    柳一未濟略一遲疑,道:“看看有什麽紮眼的人物。”


    柳一漸啞然失笑,道:“瞧自然要瞧,可不必急於一時,這路還長著呢。”


    柳一明夷道:“這海船可遠比你想象的危險。你莫看它不足二十丈,裏麵可是錯綜複雜,你多向你五十三兄這個行家學學。”


    柳一明夷在族中排位三十六,柳一漸排位五十三。雖叫著有些繞口,但族中規矩便是如此。


    柳一漸道:“你可知這船上有多少人?”


    柳一未濟道:“方才甲板上,看到一十三個船工,連那海平潮一起。進來這裏,一路四個艙房,看模樣與咱們這個差不大多,最多也就住三四人。如此看來,這船上約莫三十多人?”


    柳一漸微微點頭,道:“這幾年你江湖曆練,倒也有些長進。不過這隻是你看在眼裏的,這船上,光是船工,就要不下六七十人。”


    柳一未濟道:“這麽多?為何我未見?”


    柳一漸道:“如此一艘大船航行海上,豈是簡單。我問你,咱們這船,是如何開動?”


    柳一未濟微微一怔,道:“我也聽人言,這小船靠槳、櫓,大船靠的風帆。”本已說完,忽然又想到一樣,道:“大海之上,聽說要沿著海流去走。”


    柳一漸點點頭,道:“倒也不算一無所知。隻是咱們出的還是近海,由此向北,先經黃海,入渤海。這兩處海流平緩,不足外海十分之一。依靠海流,那是爬的比烏龜還慢。風帆固是省力,但畢竟風不聽你使喚。風平浪靜,或是急著航行,都必須借助人力。尋常商船靠風帆便足夠,但他這船做的不法勾當,必是要快,是以這船卻是海上少見的多槳船。船艙下有槳手,能快速劃行。如此大船,光是劃船的船工,至少也要四五十之數。”


    柳一未濟奇道:“劃船?我在內江大河之上,也曾乘過大船,謂之車船,兩側有如水車一般的輪槳,乃是用腳踩的,甚是省力。聞聽大船都用這輪槳,隻有小船才操槳、櫓,為何他這船還是人劃?”


    柳一明夷搖頭道:“你這是撓到你五十三兄的癢癢了,聽他好好與你講。”自己側身,在床上躺倒下來。


    柳一未濟道:“正要對向兄長請教。”


    柳一漸道:“你說的車船,確不是稀罕物事。東晉王鎮惡率水軍,以蒙衝小艦戰後秦之軍,便是車船。輪槳置於兩側尾翼,藏於護板之後,一半沒於水下,腳踩行之,靈活快速。當年楊幺作亂,便擅使此物,更有二十至二十三車大船。這車船更加消耗人力,張浚軍中,有長三十丈,高五丈之大車船,非千餘人不可動者。不過這車船有兩樣難處,一入不得淺水,二進不得大海。海上波濤洶湧,水流變幻莫測,車船輪槳,事倍功半,遠不如木漿方便操控。真要快跑之時,靠風帆輪槳,隻能幹瞪眼。”


    哼了一聲,又道:“船行海上,多養一個人,便多一分吃喝用度。尋常商船,寧可慢點,也不會置如此多的槳手。海平潮說是走私,其實就是海賊,日常與官府角力,劫掠商船,都需要人手,倒不隻是為個把船弄的快些。”


    柳一未濟道:“原來如此。”


    柳一漸道:“大海之上,這劃槳的船工可叫火兒,也有叫水手,乃是最底層之船工,劃槳之外,也做雜工苦力。嗬嗬,撐船打鐵磨豆腐,三苦之首,最是煎熬。一艘大船,少不得三類人。一曰管事,二曰把式,三才是火兒水工。蛇無頭不行,一船行進,船上諸般事務,都須得有人統轄。這一船之長,叫做綱首。你見那海平潮,便是此船上說一不二的人物。”


    微微一頓,道:“你須得記住,這大海非同江河,大海舟船之上,綱首便是皇帝老子,生殺予奪,號令通行。若是違抗綱首,便是謀逆大罪,最是海上大忌。”


    柳一未濟道:“咱們又不是來尋他船麻煩,他若省事,自是大家方便。”


    柳一漸道:“便是此意。綱首之下,還有副綱首,綱首平日多不問事,都是副綱首代為行事,乃是船上的二號人物。方才你見那高大粗壯漢子,叫海夕池的便是。遠航船上都是粗人,他們不愛咬文嚼字,好稱船頭,副頭。綱首副綱首之下,便是雜事,總管船上食物、清掃、輪值、醫藥諸般雜務。雜事可多可少,如這般大的船,至少也要兩名雜事。與雜事並列,還有部領,乃是水工火兒之頭目。部領之人,須得心狠手辣,管的住人,鎮的住場麵。這些人,便是一大船之主心骨。尋常正式商船,這些人的名字都要登記在冊,一旦出事,便拿這些人開刀追責。”


    柳一未濟道:“海有天牝、溟漲、巨壑、大壑、水王、朝夕池之別稱。此人是那海平潮的兒子?”


    柳一漸道:“應該不是,我聽聞這海平潮心思,不肯子女跟隨自己操持賤業,在燕京安家落戶,兩個兒子都教讀書,還想考取功名,考了十來年了,連個秀才也不得中。”


    柳一未濟聽出他言外之意,跟著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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