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隻是一時想差了,並非有意對我不起。雪兒,我不舍得你,難道你就忍心舍我?”說話時,霍陵輕柔拭著妻子頰上淚痕,線條冷峻的下頜繃得緊緊的。


    秦雪與他夫妻數年,哪裏不知他如此模樣,心內遠不似表麵上的淡然從容?


    ——沒有一個男人在麵對這種事上能做到無動於衷,霍陵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卻,不過是愛她至深罷了。


    她獨自在家中想了三日,心中百般的情緒——後悔、痛苦、愧疚、害怕……——如同亂麻交織在一起,隻覺五內俱焚,萬念俱灰。


    此時這腔心緒又在霍陵所表現出來的無怨無恨麵前被徹底擊倒。若他盛怒大罵,甚至是對她羞辱責打,她心裏反倒好受些。


    但如今,隻讓秦雪愈發自慚形穢,一時她霍然起身,合身撲上去,拔下牆上掛著的一把青霜劍。


    那劍曾是霍陵行伍中所用,雖已磨損了,但劍刃依舊鋒利雪亮,隻見秦雪將劍刃往脖上一橫,含淚道:


    “我配不上你,你如今舍了我,再去尋更好的罷!”


    說罷手上一用力,就朝自己頸間刎去。電光火石間,霍陵飛身搶上,一把奪下她手中長劍。那劍鋒還是在秦雪頸上割出一道血痕,淺淺的,但刺目鮮血已湧了出來,霍陵又急又怒,連手都在顫抖:


    “你這又是何苦,這又是何苦!……雪兒,我從來沒有哄你,不是你對不起我,原是我……是我一直在瞞著你,有一個天大的秘密,我不知該不該告訴你。”


    “……霍家兄弟,血脈相連,心意相通,若其中一人對女子動情,另一人必然也無法抗拒。”


    “我和二郎,我們……生來就必須共享同一個妻子。那人,就是你。”


    ……


    且說建德年間,彼時南疆還未被納入大梁版圖,邊關屢有戰事,當時的霍氏先祖,還是信豔伯和上將軍的霍平、霍安兩兄弟,便駐守於鎮南邊城。


    這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從小一道習武,青年時一道上陣殺敵,結下的深情厚誼教人讚歎不已,偏偏天意弄人,兄弟二人竟也愛上了同一個女子。


    因霍平不忍弟弟失落痛苦,分明與那女子兩情相悅,卻替弟弟向女子家中提了親。而霍安不知兄長也心儀於意中人,正在欣喜若狂之際,卻不知兄長此舉,給霍家帶來了一個綿延百年的詛咒。


    “……那女子乃是南疆本地夷民中的‘花蠻’,‘花蠻’一族,最擅驅使蛇蟲,製造蠱毒。”


    且南疆夷民,多桀驁不馴,性情剛烈,那女子不能容忍情郎的此等背叛——既然你如此在乎手足之情,既然你為了弟弟甘願拱手送上心愛之人,那我就讓你們兄弟二人,永生永世、祖祖輩輩,都必須共享同一個女人。


    新婚當晚,那女子在兄弟二人喝下的酒中下了一味被稱作“靈犀引”的蠱毒。


    中蠱者隻要蠱毒不除,若與女子歡愛後,終其一生便隻能與此女在一起。若與旁人有肌膚之親,當場七竅流血。且若情動時不能及時與此女在一起,漸漸地,就會身體虛弱,直至血竭而亡。


    又因此蠱一母一子,中蠱之人會因蠱毒而心意相通、體感相交,所以,方才稱作“靈犀引”。


    這原是花蠻夷女用來保證情郎對自己一心一意的手段,卻被那女子將子母蠱分別下在了霍氏兄弟身上。隨後她飄然不知所蹤,兄弟二人,從此背上了共妻的背德命運。


    “這麽多年來,我霍氏嫡脈男子或一心一意,或終身不娶,皆因此蠱。”


    因為,隻要兄弟中有一人動情,剩下的人同樣也會對兄長或弟弟的愛人產生渴望。若不紓解,便隻能在煎熬中痛苦死去,因不忍看著至親手足慘死,一代又一代的霍氏先祖,隻能讓出妻子,與兄弟共享。


    每一代人,或兩三個,或四五個,都在床幃之間強迫著自己的嫂嫂或弟妹。嫁入霍家的女子,無一不要接受被丈夫分享的命運,每一個霍家子弟,哪怕心中有百般的愧疚痛恨,卻又無法克製自己不對兄弟之妻動情。


    外人看來,都說霍家男子一心一意,潔身自好,從不三妻四妾,且對妻子極盡疼愛嗬護。殊不知這個家族的內裏正做著天底下最悖逆的背德之事——


    共妻,且世世代代,綿延不絕。


    說到此處,霍陵長歎一聲:“一代又一代,家裏始終都在尋訪名醫巫道解除此蠱,但空耗許多人力,一無所獲。”


    及至霍陵高祖父那一代,甚至想過索性便不娶妻生子,任由血脈斷絕。但霍家乃開國元勳,與國同長,此舉無異於背棄列祖列宗,在父母親人的激烈反對下,隻能作罷。


    其後霍陵高祖父便立下了一條規矩,每一代中,若有男嗣誕生,便不得再生育。不管此嗣究竟是兄弟中誰人之子,都視作長房宗子,承繼家業。


    因此從霍陵曾祖父起,霍家開始一脈單傳,相安無事不過數代,誰知,霍陵的母親,竟誕下了一對雙生子。


    於旁人來說,雙生子乃是吉兆,但在霍家看來,不啻於晴天霹靂。共妻的詛咒又再次開始循環,至少在霍陵這一代,他,和他的孿生弟弟,誰都無法逃開這份宿命。


    屋中一時靜默良久,說完這個天大的秘密,霍陵隻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空了,但又如釋重負。


    被他牢牢箍在懷裏的秦雪起初還在掙紮,此時早已一動不動,隻是臉上猶帶淚痕。他暗歎一聲,拿出帕子輕柔地為妻子裹著傷,半晌,方才聽秦雪道:


    “……所以,你不怪我,是因為你早就做好了將我送給旁人的準備?”


    霍陵心頭一刺,抿了抿嘴,卻不答言,而是道:“二郎為何從小出家,其實也不是我上次說的那個緣由。”


    什麽身體虛弱,不可沾染凡塵,都是用來敷衍外人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霍陵的父母不想兒子再重蹈覆轍,將其中一人送入空門,冀望能通過苦修來對抗那個罪惡的詛咒。


    霍陵還記得,當時父親問他和弟弟誰願意出家,他尚還不明白,是隻有六歲的弟弟先站了出來,從此之後,麻衣道鞋,青燈古佛,再沒有享過一天的榮華富貴,有家不能回,有親不能認。


    偏偏造化弄人,即便玄昭避世不出,依舊見到了來求醫的秦雪。更是在秦雪醉酒之後,與嫂嫂發生了越矩之事。


    到了如今,他心中的欲念已無法克製,若是得不到秦雪,便隻能煎熬而死。


    “……雪兒,你和二郎都是無辜的,一切的錯都在我。”深深吸了口氣,霍陵聲音艱澀,但還是一字一頓道:


    “我說去兵營訓閱,其實也是故意為之。我知道二郎已經對你動情,但以他的性子,寧願自己喪命,也不會對不起我,我才製造機會,讓你二人獨處。”


    “我知道我很卑鄙,我騙了你。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二郎在為我犧牲,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了,雪兒,我對不……”


    話猶未了,隻聽啪的一聲,秦雪揚起手掌,用力扇在了霍陵臉上。


    耳內嗡嗡作響,霍陵的右頰上,一道刺目掌印迅速浮現起來。他隻聽到秦雪說——冷冷地,帶著譏嘲地說:


    “你還沒有回答我方才的問題,你不怪我,是因為你早就做好了將我送給旁人的準備,是也不是?”


    他的唇動了動,無法回答,隻見她笑了一聲,笑音中有無限淒惶,接著轉身離開,毫不遲疑。


    如此,次日一早,霍陵便聽說秦雪帶人回了娘家。他在書房裏睡了一夜,一夜不曾合眼,腦中所想,或是妻子離去時麵上的灰敗絕望之色,或是弟弟血竭而亡時的淒慘情狀。


    但霍陵亦不能對秦雪要求什麽,是他騙了她。明知她要麵對何等悖逆的命運,他卻從未開口。


    他不敢,若是說了,她恐怕連嫁都不肯嫁給他,又如何能有這數年偷來的時光?


    一時秦家打發下人來問秦雪為何突然回了娘家,霍陵也不能請秦母等人幫忙勸慰妻子,隻得以二人拌嘴為由敷衍過去。他不知秦雪肯不肯原諒自己,若逼得太緊,她提出和離,那就真的無法返回了。


    當下日益憂心,短短數日就迅速消瘦了下去,卻不知秦府之中,秦雪也是輾轉反側,日夜難眠。


    她最恨的,其實倒並非是霍家這樣背德的夫妻之態。既然男子能左擁右抱三妻四妾,女子怎麽就不能在你情我願之下一般行事?


    秦雪從小看著父親左一個右一個地納妾蓄婢,引得母親傷心怨恨,早為此不滿。且她天性朗闊,不拘一格,又早為人婦,對那貞潔一事看得其實並不甚要緊。


    之前如此愧疚,隻因自覺對不起霍陵的深情厚誼,待知道真相後,最恨的,也便是霍陵在百般的溫柔之下,對她的那份欺瞞。


    ——如果他打一開始就做好了將她分享出去的準備,那他的情誼,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人人皆有獨占之欲,越喜歡,便越深。秦雪明知自己是在鑽牛角尖,畢竟霍陵是不是真心愛她,她又不是傻子,自然能感覺出來,可想到他當日的無言以對,她心中便一陣刺痛。


    匆匆數日,秦母等人每日都變著法子地旁敲側擊勸她回家,正在秦雪心神不寧之時,忽聽有人來回:“益豔郡王太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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