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接著一天飛逝,每一分鍾都帶走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兩個人期望的是生活,可你看,死亡卻已臨近。世界上沒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寧靜——


    普希金《該走了,親愛的》


    回到奧德薩,我躲在家裏半個月不敢見人。凍傷的皮膚,又在雪地裏受到曝曬,開始一片一片蛻皮。我不敢照鏡子,怕被自己的模樣嚇倒,從此給心裏留下陰影。而且十分恐懼,擔心皮膚無法恢複原樣。


    我埋怨孫嘉遇:“為什麽不提醒我塗防曬霜?”


    “呃,你腦子進水了吧?”他至為震驚,表示無法苟同。


    我反唇相譏:“你才腦子進水了呢,你腦子裏都能漂拖鞋了!”


    “喲嗬,”他伸手擰我耳朵,“出息了不是,敢跟我頂嘴了?你說,那時候命都快沒了,還要臉幹什麽?”


    我閃身躲到門後,斜著眼睛說:“再欺負我,我就給你斷炊,我餓死你!”


    聽了這話,他反而坐下了,笑眯眯地望著我:“你真舍得?昨晚上是誰說的,說喜歡我欺負她……”


    這個流氓!我飛撲過去捂他的嘴,羞得滿臉飛紅。


    他趁機捏住我的手調笑:“你身上長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這雙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提起這個便觸及我真正的傷心事。因為生了凍瘡,十個手指頭都腫得象紅蘿卜一樣,許久不見消退,每到晚上癢得鑽心暫且不說,關鍵是一個多月後,就要開始專業課的入係考試,可我現在的狀況,根本無法正常練琴。


    我氣不過,作勢抽打他的臉頰:“你還說你還說,我將來要靠這雙手吃飯的,你怎麽一點兒都不心疼?”


    “誰說我不心疼?”他一邊躲一邊反駁,“不是找了一位阿姨來幫忙,一點兒家務都不讓你沾了嗎?”


    我隻好住手,因為他說的都是實話。


    從諾瓦瓦利斯卡的醫院一返回奧德薩,孫嘉遇就請朋友介紹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每天下午來收拾房間兼做一頓晚飯。


    有這位阿姨幫忙,我的時間頓時空閑下來,開始專心功課。


    晚上吃完飯,我通常先練會兒琴,老錢和邱偉一回來,便噤聲開始複習俄文。然後有一天我忽然發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孫嘉遇不再輕易出去混飯局了,每天從港口出來就直接回家吃飯,夜裏也不再去卡奇諾賭場消磨時間。


    周末閑下來,他會換上牛仔褲和運動鞋,陪我逛步行街和博物館。這種地方以前來過無數遍,但身邊跟著男友,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


    隔著玻璃去看那些相隔百年的舊物,瓔珞紛繁華美依舊,但畢竟物是人非,當年如花美眷如今已成似水流年。滿心惆悵之際,卻因他在身邊,依然有踏實的感覺。


    步行街兩側有不少品牌專賣店。昔日仿佛高不可攀的門檻,突然間全部向我敞開。我相信,對大多數女人來說,這完全是一種陌生而奇妙的體驗。


    經過一家內衣店,孫嘉遇硬把我拉進去。


    我挑了幾件款式保守的長袖睡裙,比在身上給他看,他都搖頭表示不滿意。


    兩名店員中有一個是中國人,她在一旁察言觀色許久,從櫃台後取出一套黑色小睡衣,直接拎到孫嘉遇臉前。她還真明白,知道這套衣服真正的受益人是誰。不過一旦看清楚這睡衣的設計,不僅我,連見多識廣的孫嘉遇都被驚著了。


    上下兩件,上衣完全透明,唯有胸口繡著兩朵深色玫瑰,下麵那件,嚴格來說,就是幾根細帶,隻在關鍵部位貼著一大一小兩片黑色的葉子掩人耳目。


    孫嘉遇呆了片刻,驚訝之下脫口而出:“靠,這衣服哪兒是給人穿的?純粹就是讓人脫的嘛!”


    聲音還挺大,於是舉店皆驚。那中國店員翻譯給同伴,兩人同時看向我,笑得花枝亂顫。我大窘,恨不能就地找個地洞鑽進去。


    出了門,我照著他屁股就踢了過去。沒想到他早有防備,利索地跳開。我使的力氣太大,腳下一空平衡頓失,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已經幾步躥過馬路,轉身看到我的狼狽樣,忍不住大笑。


    我耍賴不肯起身,等著他來扶我。


    他也不動,站在馬路對麵滿臉壞笑著與我僵持。


    此時的天氣已經相當暖和了,阿卡迪亞海濱大道的兩側,爬滿斷崖的山楂樹爭先恐後綻放著粉白晶潤的花朵,偶有隨風飄落的花瓣飄落肩頭,暗香襲人。


    太陽照在鵝卵石鋪就的人行道上,路邊的法國梧桐剛剛長出嫩綠的新葉,有軌電車從軌道上叮當叮當經過。


    濕潤的海風揚起他烏黑的頭發,他身後就是繁花如熾的山楂樹,那一樹一樹雪白的山楂花,象掛滿枝頭的細碎冰片。


    我坐在午後的陽光下有點恍惚,覺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


    我並不知道,這幅春天的畫麵,日後竟會成為我回憶中最美麗的一瞬,因為這一刻的存在,如暗夜裏的燭光,照亮了所有關於烏克蘭的記憶,讓它不再那麽猙獰。


    但人們卻說,秋天的時候,白樺樹金黃的落葉,簇擁著滿樹小紅燈籠似的紅果,景色更加宜人,說得我心向神往。


    不過眼下有一個更吸引人的節目,奧德薩四月一日傳統的愚人節狂歡遊行,盼了很久,終於到了。


    在烏克蘭人的心中,愚人節其實是起源於奧德薩的。這個位於黑海東南岸的地方,曾被稱為南方的“巴米拉”,擁有和聖彼得堡一樣輝煌的過去,全世界唯一一個把四月一日愚人節定為官方假日的城市。


    這一天的奧德薩,是一個瘋狂而快樂的城市。從早上九點開始,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從四麵八方向市中心的濱海公園匯攏。


    我和孫嘉遇沿著普希金大街,被裹挾在歡快的人流裏,不停地往前走,因為怕失散,我一直緊緊拉著他的手。


    我用方巾裹著頭發,戴上眼罩扮成海盜的模樣。孫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妮娜客廳中的兩隻孔雀翎被他綁在頭頂,迎著風呼呼亂顫,象京劇裏的武小生。腮幫上還貼著一顆海綿做的巨大肉瘤,顏色形態幾可亂真。


    說起來都是我的主意,難得他不反感,並不怕影響自己的形象,竟興致勃勃地隨著我胡鬧。


    一路上不時被素不相識的行人用充氣錘敲到腦袋,回過頭就能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裝束,還有燦爛的笑臉。


    在半圓廣場,軍隊的方陣先過去,後麵就是五彩斑斕的花車遊行。每一輛花車經過,我們隨著身邊的奧德薩遊人,肆意地跺腳、吹口哨、鼓掌歡呼,興奮得一身熱汗。


    下午三點表演完畢,人群轟然四散,紛紛湧向路邊的餐飲店。


    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拉著孫嘉遇飛快跑進一家餐廳。侍應生迎上來劈頭就是一句:“聖誕快樂!”


    我楞住,半天才反應過來,搖著孫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他卻翹起嘴角不屑地說:“知道什麽是‘四月傻瓜’嗎?就你這樣的。”


    論起煞風景的冠軍,一向非此人莫屬,我悻悻地坐下。


    菜送上來,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晶瑩的玻璃碗裏,碧綠的生菜葉子上撒著碎芝麻粒和綠胡椒,倒是非常悅目。


    我還沒有接受教訓,埋怨道:“這家大廚是不是犯困了?怎麽頭道菜就把沙拉上來了。”


    孫嘉遇眉毛眼睛幾乎全皺在一處,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明天我得帶你去測測智商。”


    “嗯?”我聽他話裏有話,掀起生菜葉子一看,下麵居然藏著兩小碟開胃酒,原來是愚人節的把戲。


    “傻瓜。”他喝口酒說。


    接下來一道烤土豆,表麵惟妙惟肖,切開來才知道是烤麵包和蘑菇。最後的結束遊戲,是兩顆放在藥盒裏的口香糖。


    “真好玩兒!”一頓飯的時間,我吃了不少,也笑個不停,心情極其愉快。


    孫嘉遇卻沒吃什麽,早早放下刀叉,叼起一支煙看著我微笑。一縷輕煙從他的唇間嫋嫋升起,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的身上頭頂,光影斑駁間有種真實的溫暖。


    這頓飯消耗了很長時間,等我們走出餐館,太陽已經落到海平線以下,天色逐漸暗下來。


    沿著街道慢慢散步回去,在普希金的雕像旁邊,我們遇到一個吉普賽女人,她正用一副破舊的紙牌給人占卜。


    早在1824年,葉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這座城市之前,奧德薩其實是一個吉普賽人的聚集地,在俄羅斯地區,他們被稱作“茨岡人”。城裏如今還有很多這樣的吉普賽人,居無定所,以算命、販賣旅遊紀念品為生。


    我好奇心發作,非要上前占上一卦。


    孫嘉遇對此類封建迷信的勾當一向鄙視,哼一聲說:“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樣,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飯吃,有什麽真本事?”


    那女人聞聲驀然抬起頭,街邊的路燈照著她滿臉的皺紋,象隻風幹的核桃,隻有一雙眼睛,碧綠深邃得接近妖異,不像人類,倒像是貓兒的眼睛。


    我嚇得倒退一步,下意識地躲到孫嘉遇身後。


    她卻緊緊盯著我,幹癟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嘶啞的聲音:“你,身體在一處,心卻在另一處。在神的驅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語氣中充滿蕭索不詳之意,令人遍體生涼。我揪住孫嘉遇的外套,怯怯地問:“她說的什麽意思?


    孫嘉遇反而笑了,索性上前一步,問她:“那我呢?”


    那吉普賽女人上下端詳他,咧開沒有牙的嘴微笑,湊近他輕輕說了兩句話。我離得遠,那女人的俄語發音又十分模糊,除了幾個單詞,並沒有聽太明白。


    孫嘉遇唇邊的笑紋愈深,從褲兜裏摸出一張鈔票放在她手裏,拉著我轉身離開。


    我緊張地追問:“她跟你說什麽?”


    “甭理她!江湖騙子嘿,居然給我念詩,以前聽過這種新鮮事兒嗎?”


    “詩?什麽詩?”


    “讓我想想……哦,好像是普希金的,什麽‘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聽聽,多有詩意多浪漫!”他低下頭笑,輕輕捏住我的鼻子,“哎,不對啊趙玫,這話明明是對你說的……”


    我卻笑不出來,那女人的聲音仿佛一直追在身後,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愚人節,愚人節……”我拚命安慰自己,努力想把這兩段話從腦子裏趕出去,一天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直到周日妮娜進城,瓦列裏婭也帶著伊萬來看爸爸,屋內一時人滿為患。糾纏幾天的不安,才在這種人間煙火裏慢慢消散。


    下午妮娜要去參加教堂的主日彌撒,我擔心她行動不便,便自告奮勇陪她過去。


    來烏克蘭之後,我還是第一次進教堂,相當好奇。教堂正中華麗的祭壇,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抬頭仰望上方的耶穌受難圖,心頭竟湧起異樣的感覺。


    仿佛腦海中所有的起伏波瀾都已遠去,隻餘寧靜和安詳,身心似找到休憩的港灣。漸漸胸口酸痛,有流淚的衝動。


    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我有點不知所措,低聲講給妮娜聽,她微笑,卻沒有說話,伸手摟一摟我的肩膀。


    等彌撒結束,孫嘉遇開車來接我們。出了教堂門,我一眼就找到他的車。


    車的主人正仰著頭,專注凝望教堂頂部的鍾樓,神情恍惚象飄在千裏之外。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輪廓清俊,映著斜陽側麵看過去極美。


    我遠遠地欣賞地看著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妮娜回過頭叫我:“玫……”


    我臉一熱,追過去扶她下台階。


    坐定以後我問孫嘉遇:“你怎麽不進去?”


    他關上車門,卻用中文回答我:“這種地方不適合我。”


    “你沒試過,怎麽就知道不適合?彌撒挺有意思的,我聽得都快流眼淚了。”


    他笑笑:“有信仰的人,會對世界生出敬畏之心,我不需要。”


    嗯,這話說得真有氣質!我一時沒有咂摸出其中真實的含意,正琢磨著,他又說:“你那點兒腦容量,別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代溝,知道吧?”


    我最討厭他用這種口氣羞辱我,趁妮娜不注意,在他手臂上狠擰一把。


    當著妮娜,他不好意思出聲,隻把臉皺成一團。


    但妮娜還是看見了,不過沒有揭穿我。她輕輕撫摸他的鬢角,心疼地說:“孩子,你瘦多了,是不是太累了?”


    孫嘉遇顯然不習慣這樣的溫存,又不好做得太明顯,略微側身,他解釋:“馬上要到春夏換季的時候了,水路進口的貨物上得太集中。”


    我插嘴:“你事事都要親自動手,誰都不放心,不累才怪。為什麽不找人幫你?”


    妮娜表示讚成:“玫說得對。”


    他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卻不好朝著妮娜去,隻能教育我:“你懂什麽?大人說話甭多嘴!”


    妮娜無奈地對我笑,我吐吐舌頭,衝著他的背影淩空做了幾下扇耳光的動作。


    送妮娜回到郊外的別墅,又留下幾箱食品和水果,孫嘉遇載著我回城。


    路上我依然糾纏剛才的話題:“你和老錢合作那麽些年,幹嘛不讓他多幹點兒?”


    “說你懂個屁你就是懂個屁!”妮娜不在,他說話也就不再顧忌,“能讓他做我早讓他做了,還用等到今天?”


    “我就是不懂才問你,到底為什麽嘛?”我並不生氣,依然低聲下氣地詢問。


    他被我煩得不行,三言兩語妄圖蒙混過關:“清關這生意,有三條線是命根子,一是海關,二是運輸,三是那什麽……那個……嗨,說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吧……把這三條線交出去,就等於把生意和盤送給別人,明白了嗎?”


    “還是不懂。”我搖頭,“為什麽老錢不行?你們不是合作夥伴嗎?你不信他為什麽還和他混在一塊兒?”


    他刷的扭過頭,飛快地掃我一眼:“口口聲聲老錢,你得他什麽好處了?”


    “胡說,我是心疼你。”


    他笑了笑,轉身凝視著前方,明顯遲疑,半天才慢吞吞地開口:“不是我不信他,而是他做過幾件事兒,讓人不敢信他。不然我傻呀,你以為我不願意做甩手掌櫃?”


    “哎,那你們為什麽湊一塊兒的?”


    “我剛來烏克蘭的時候,是老錢最倒黴的時候。他辭了公職跟人來淘金,做了兩單進口就賠了兩單,把親戚朋友湊起來的本兒賠得精光,賠得他幾乎上吊。那時候我俄文不行,急需一個幫手,就找到他,這麽著才湊到了一塊兒。


    “這麽回事呀,那就算了。”我把手伸進他的毛衣領口,仔仔細細摸著他的胸口和鎖骨,“妮娜說你瘦了,我怎麽不覺得呢?難道是因為天天在一起?”


    他被摸得上火,低頭作勢要咬我:“一邊兒老實呆著去,別趁機占我便宜。”


    我不理他,索性再多摸兩下,一邊吃吃笑。


    他直歎氣:“你學壞了小妞兒,以前多淳樸一姑娘!”


    “哼,還不是你教出來的,這會兒心裏不定多樂呢,裝什麽純情啊?忘了您老人家英勇神武鳥生魚湯比韋小寶韋爵爺還生猛的時候了?”我嗤之以鼻。


    過幾天就是孫嘉遇的二十九歲生日,外麵大隊人馬要在奧德薩飯店給他做壽,他帶我一起出去吃飯。


    飯桌上他顯然變成攻擊的目標,人人都責備他重色輕友。


    “你小子太過分了,自己上岸就不管兄弟們死活。”


    他被罵得幾乎鑽到桌子下麵去,連連告饒:“兄弟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嗎?”


    眾人大嘩,紛紛上來灌他喝酒。他自覺理虧,也不推辭,一杯接一杯,很快進入臨界狀態。


    邱偉最後看不過去,上前解圍,“得了吧你們,別口是心非了,你們那點兒小心眼兒誰不知道?有他在,小姑娘的眼睛都粘他身上了,還有你們什麽戲?”


    孫嘉遇啼笑皆非,抱拳說:“哥哥,哥哥哎,求你了,您這是幫我呢還是毀我呢?”


    那幫人還是不肯放過他,我看他臉色已經發白,連眼圈都紅了,依舊死命撐著來者不拒,忍不住一臉慍怒奪過酒杯:“不就因為他天天呆在家裏嗎?這酒我喝行不行?”


    滿桌喧嘩頓時安靜下來,象電影中的定格鏡頭,眾人的眼光,包括孫嘉遇,都落在我身上。


    他有些尷尬,伸手按住杯口:“別胡來,這兒沒你什麽事兒!”


    我賭氣推開他,搶著把大半杯威士忌一口氣喝下去,再將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還有沒有?我陪著!”


    噗嗤一聲,有人打破沉寂笑出來:“哎喲小孫,真看不出來,你這小女朋友挺豪橫的,行,厲害!”他翹起大拇哥,“得,咱也別難為人小姑娘,來吧,哥幾個自己喝!”


    孫嘉遇臉上沒什麽表情,卻在桌子下麵把手按在我的膝蓋上,低聲問:“你沒事吧?要不咱們先回去?”


    我酒量其實甚淺,一杯酒下去就頭暈得厲害,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不想掃興,堅決地搖搖頭。


    酒至半酣,遺下滿桌狼藉,二十多人呼嘯一聲,直接殺去了卡奇諾。


    坐進車裏我醒過味兒來,心虛地問:“是不是我做錯事兒了?”


    “沒有。”窗玻璃鏡子一樣映出他的臉,那是清晰的微笑,“就嚇我一跳,平常看你墨墨嘰嘰的,想不到還有這血性。”


    我捧著滾燙的臉頰沒有說話,亦為自己的勇氣吃驚。


    時間已近十點,卡奇諾裏熱鬧依舊,一層大廳裏人聲鼎沸。


    方才喝下的酒精,這時候開始徹底揮發,孫嘉遇慫恿我試試輪盤賭,我酒壯人膽,真的坐上去,撿了最簡單的紅黑單雙來玩。


    誰知那天的運氣竟出奇地好,如有神助,連贏數把,不一會兒我的麵前就堆起一堆籌碼。


    莊家神色如常冷靜,雙眼卻分明微露驚訝之色,連孫嘉遇都提起興致,甚至破了五百美金輸淨離場的規矩,又換了一把籌碼交給我。


    被贏錢的興奮刺激著,我對自己信心大增,卷起袖子玩得十分投入。正把籌碼推過去一部分,特酷地喊一聲:“雙。”身後有人冷冷接一句:“我押單。”


    聲音如此熟悉,我愕然抬頭,站在身邊的,竟是彭維維。


    她穿一件黑色的小禮服,質料奇特,由一朵朵半開的矢車菊花瓣勾連而成,中間空隙處一點一點露著雪白的皮膚,處處是誘惑,讓人的眼睛目不暇接,簡直不知道落到哪裏才好。


    我怔怔望著她酒紅色的指甲和嘴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從她那兒搬出去之後,我還一直期望著,等哪天她氣消了,再找個機會和她道歉。我放不下彼此五六年的交情。


    但眼前的維維實在陌生,那手挾香煙的姿態,已經完全帶上了風塵之氣,我幾乎認不出她了。


    此刻她居高臨下地斜睨著我:“好長時間不見了,老同學,看樣子你過得挺滋潤。”


    我感覺莫名的壓力,隨即轉身尋找孫嘉遇,想從他身上借一點倚靠,卻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


    “不用找了。”她似看透我的心思,淡淡地說,“他在樓上包間裏,一時半會兒顧不上你。”


    我鎮定下來,望著她的眼睛回答:“想不到在這兒碰到你,你也挺好的吧?”


    “挺好,謝謝。”她微微笑,細長的煙卷貼著她豐潤的雙唇,隨著說話的頻率上下移動,“他們男的在樓上說話,我們來玩一局好吧。”


    她的口氣沒有任何波瀾,抹得雪白無暇的臉上也沒有任何異樣的表情,就像以前對我說:趙玫,我們出去吃飯吧。


    我仰起臉看看二樓的走廊,那些雕花的原木包間門都緊緊閉著,心中便有些不安,硬著頭皮問:“玩什麽?”


    “你不是在玩單雙嗎?那就還是單雙好了,不過我喜歡一把賭輸贏,不喜歡一點點兒磨嘰。”她隨手把一摞籌碼撒過去:“我押單,趙玫,你還是雙?”


    “雙。”我咬牙把籌碼追加一倍。


    “我押的可是全部。”她圓圓的眼睛眯起來,仿佛帶著不屑,“你手軟了?”


    被她的目光刺激到,血液裏的酒精“撲”一聲似被點燃,我剛要回敬兩句,有人從身後摟住我的腰,把我眼前所有的籌碼都推了出去。


    “全部。”他說。


    是孫嘉遇回來了。


    我吊在半空的心髒瞬間落回原處。


    彭維維看著他,軟軟地笑了,笑得意味深長:“你確定?不怕一把輸個幹淨?”


    “維維,我輸得起。”孫嘉遇的回答也幹脆。同時向莊家做個手勢,表示下注完畢。


    兩人的表情都很平靜,我卻分明感覺到平靜下的暗潮洶湧。從孫嘉遇現身,她就再沒有看過我一眼。


    輪盤開始飛速轉動,上麵的數字變得一片模糊。


    我盯著它,不知為什麽,手心竟然微微出汗。


    輪盤最終緩緩停下,落在紅色區域,單。


    很不幸,單數勝,我們輸了。


    “對不住啊,兩位!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隻好笑納了。”彭維維擺擺手,立刻有人上來幫她收拾籌碼。


    “不客氣,這麽漂亮的美女,輸你我巴不得呢,我樂意。”孫嘉遇笑容輕佻。


    “哎喲,那就謝謝了!”她纖長的手指捏起幾枚籌碼,作為彩頭扔給莊家,“孫先生,將來有求到我的地方,可千萬甭客氣。”


    “一定。”


    “得,祝兩位吃好玩好,咱們後會有期,拜拜。”


    她起身揚長而去,步履嫋娜風流。兩個年輕男孩跟在她身後,捧著籌碼亦步亦趨。


    目送彭維維走遠,我鬆口氣,問孫嘉遇:“你剛才幹什麽去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太晚了,我們回家。”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望著她的背影,眼神很奇怪,似充滿痛惜,讓我心裏酸溜溜地滿不是滋味。


    我們到家不久,邱偉和老錢就前後腳陸續回來。


    今晚的一幕他們也看到了,老錢坐下便開始發表評論,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你們說那彭維維,原來多可人意多討喜的一個姑娘,怎麽變成現在這德行了?”


    孫嘉遇扶著額頭不肯出聲,嘴角微微下撇,神情說不出的疲憊。


    老錢也沒個眼力價兒,依舊在囉嗦:“她到底是攀上誰了,牛逼成那樣?”


    邱偉低聲嘟囔兩句:“我可不覺得她混得怎麽著了。有人說經常看到她在卡奇諾裏喝得爛醉,人都認不清。”


    孫嘉遇起身,還是不說話,一聲不響往樓上走。


    “哎,我說小孫……”老錢叫住他,“那幫人今晚找你談什麽呢?”


    孫嘉遇站住腳,這回開口了,說得很輕巧:“合作。”


    “什麽?”老錢和邱偉都立了起來,象受到極大的驚嚇。


    我本來跟在孫嘉遇身後,被這兩人的態度驚到,差點兒失手把外套扔了。


    “我拒了。”孫嘉遇又跟一句。


    老錢吐出一口長氣:“你說話甭大喘氣兒行嗎?嚇我一跟頭。跟他們合作?那不找死呢嗎?”


    邱偉卻說:“拒了也惹麻煩吧?”


    他們這是在說什麽呢?我轉著眼珠看孫嘉遇,聯想到賭場裏彭維維的言辭,那點兒不安再次襲上心頭。


    孫嘉遇已經注意到我:“趙玫,回房換衣服去。”


    我明白,他這是嫌我礙事,想讓我回避。我一扭身,帶著積攢一晚的鑽心委屈,三步並做兩步跑進臥室,關上門直接撲到床上。


    聽到他開門進來的聲音,我把頭轉到裏側,半張臉都埋進枕頭裏。枕頭已經濕了大半,潮淥淥地貼在臉上極不舒服。


    “趙玫。”他摸我的頭發。


    我不吱聲,臉朝下埋得更深一點兒。


    床墊微微顫動幾下,他坐在我身邊,把什麽東西放在我的手心裏:“幫我個忙,明天把它交給彭維維。”


    我摸了摸,似乎是個信封,裏麵裝得鼓鼓囊囊的。


    “不管。”我賭氣把它扔得遠遠的。


    “你不去我就得自己去。”他心平氣和地勸我,“今天她什麽態度你也看見了,你放心讓我去見她?”


    這就把我當傻子哄呢!我霍地坐起來,氣得直嚷嚷:“誰知道你們倆到底什麽事兒啊,一直不明不白的,可是幹嘛每次都連累我?我不去,愛誰誰!”


    他被我滿臉的淚痕驚到,伸手胡亂抹著:“哎喲怎麽哭了?就為輸那點兒錢?真是,瞧你出息的吧。我補給你,補雙倍行不行?”


    “你才因為輸錢呢!”因為被誤解,我幾乎憤怒了,從枕頭下麵抽個一個盒子,用力摔在他身上,“你一點兒良心都沒有!”


    “喲,什麽東西?”他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事,好奇地拆開那個包裝精美的硬紙盒。


    裏麵是個“都彭”的銀製打火機,我特意為他準備的生日禮物。


    為了買這個火機,我還專門去了趟銀行,從自己的存款裏取了三百美金。雖然這些日子吃穿用花的都是他的錢,但這份禮物我情願用自己的錢,因為完全是我的心意。


    “給我的?”他很驚訝。


    “啊。”看在今天是他生日的份上,我忍著氣回答,“生日快樂!”


    他笑了,翻過來掉過去看半天,眼睛裏似有亮晶晶的光韻,然後低頭親親我的腦門:“真是個乖小孩兒,謝謝!”


    我轉開臉哼了一聲,怒氣卻已經飛到爪哇國去了。


    他摟著我起會兒膩,又轉回正題,把信封重新放我手裏:“聽話明天跑一趟,乖啊!”


    我翻開看看,信封裏居然是厚厚一疊綠色的鈔票。


    “這個給她?”我非常吃驚。


    “嗯。”


    “你想幹什麽?一夜買歡?”


    “你現在是越來越過分了。”他笑出來,卻笑得有點苦澀,“我不幹什麽,你明天就問問她,想不想轉學到基輔或者莫斯科的大學,我願意幫她。”


    我很不高興:“她怎麽樣關你什麽事?”


    “她到底跟過我,我不能眼看著她爛在泥裏。”


    “你自己的風流債,自己去還吧,我沒那功夫。”我把信封塞回他手裏,爬起來進了浴室。


    孫嘉遇在別的事上精明,在這上麵卻是個白癡。他到現在都不明白,他和彭維維的心結到底在哪裏。以彭維維的條件,願意在她身上砸錢的男人,比比皆是,她的問題如果錢能解決早解決了,人家會稀罕這點兒錢?


    而且我見了她說什麽呢?沒準兒她會認為我在炫耀,反而起了負作用。


    他最終沒有膽量自己親身前往,倒黴的老錢被挑中做了炮灰,卻被灰溜溜地罵回來。他帶回彭維維的原話:三十年風水輪流轉,該還的總要還的,這是走江湖的規矩。


    “女人哪女人,千萬不能得罪,不可理喻起來真是可怕!”老錢被罵得灰心,連連搖頭。


    孫嘉遇的臉色極其難看,大概被人棄之如敝屣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我則不好發表任何意見,隻能保持沉默。


    他為此悶悶不樂了幾天,邱偉勸他:“路都是自己選的,誰該為誰負責呀?人要是想往下出溜兒,甭說你,坦克車都攔不住。再說你招惹過的女孩兒多了去了,每一個都負責,你管得過來嗎?”


    他這才勉強把這件事撂下。


    到了五月初春夏交替換季之際,海港進口的貨物驟然增多,孫嘉遇和老錢幾乎天天早出晚歸,每天他們離家的時候我還在熟睡,等他們夜裏進門,我已經歪在沙發上睡著了。


    “為什麽不上床睡?”他很不滿,幾次都是他把我抱回床上。


    “你回來了?我給你熱飯去。”我睡眼惺忪地想爬起來。


    “算了算了吃過了。”他按住我,替我蓋好被子,低聲嘀咕了一句,“是不是該減肥了小妞兒?怎麽越來越沉?”


    港口噪音極大,麵對麵談話也要扯著嗓門,每天回來,他的的嗓子都啞得幾乎說不出話。


    我天天用白梨燉冰糖水給他喝,明明生津下火的東西,卻不能控製他越來越緊張的情緒,那些日子他常常莫名其妙地發脾氣。


    我盡量忍著他的無理取鬧,心想他壓力太大,過了這段就好了。但最近幾周他卻是變本加厲,脾氣愈加見漲,整個人象張弓,弦越繃越緊,我很擔心哪天他會啪一聲斷掉。


    這天是個周五,他下午五點半打電話回家,囑咐老錢晚上沒事呆在家裏,盡量別出去。


    原來當天他接到一筆大額的清關生意,按照常規,對方需要先付一筆定金。


    對方付了,四萬七千美金,卻是烏克蘭的格裏夫納貨幣,整整齊齊碼在一個碩大的蛇皮袋裏。


    等雙方把合作的規矩一一撕擄清楚,已經是下午四點二十。孫嘉遇立刻飛車趕往最近的銀行,路上卻因違章超車被攔下,偏偏碰上一個特別認死理的警察,金錢都買不動,跟他糾纏了半個多小時。


    結果五點一到,銀行關了門,他隻好帶著一大包現金回家。


    比較要命的是,奧德薩的銀行周末並不營業,那些格裏夫納倒出來足有小半櫃子,隻能在家裏存到周一。


    老錢看到那一大堆錢,也被鎮住了,結結巴巴地問:“這這這這什麽人啊,怎麽這麽咯應?為什麽不付美金?”


    “不知道什麽路數。”孫嘉遇搖頭,“整件事兒從頭到腳都透著詭異,那主事兒的,一看就是個生手。反正這幾天出入都小心點兒,別被人算計了。”


    我們各懷心事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孫嘉遇醒來的第一句話:“媽的這算什麽事兒?老子還不信了,這就存到地下錢莊去,誰怕誰呀?”


    我不是第一次聽到“地下錢莊”這個名字,可卻是第一次真正見識,以前一直以為它就是高利貸的同義詞。


    說起來地下錢莊算是“灰色清關”的衍生物。灰色清關引發的係列後遺症之一,就是商人的收入無法存入正式銀行,因為逃稅漏稅,或者來源不明,存到銀行等於自我暴露。又無法通過正當途徑將收入匯回國內。


    地下銀行於是應運而生,服務對象不僅僅隻有中國人,還有阿拉伯和獨聯體,甚至來自西方國家的商人。


    我以為既然是錢莊,怎麽也要有點銀行的氣勢,沒想到在奧德薩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裏,某棟普通的公寓一層,一間不足十平米的房間,一張普通的書桌,一個不起眼的保險櫃,一名麵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就是錢莊的全部。


    眼睜睜看著大筆鈔票被收進保險櫃,換回來的是一張白條,上麵隻有一行金額和雙方的簽名,我目瞪口呆:“這就完了?”


    “完了。你還想幹什麽?”孫嘉遇拉起我出了錢莊。


    坐進車裏,我捏著那張白條仔細察看,甚覺不可思議:“如果他卷款跑了怎麽辦?”


    孫嘉遇笑了笑:“他會死無葬身之地。”


    聲音很輕,卻似透出一股冷冷的殺氣。


    我抬頭打量他,忽然感覺到恐懼。他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殘忍,這一瞬間他幾乎是個陌生人。


    “嘉遇。”


    “啊?”他回頭,頃刻已恢複了常態,“幹什麽?”


    我把白條遞給他:“收好。”


    他看我一眼,淡淡說:“你留著吧,過些日子提出來,申請外麵學校時正好用得著。”


    我的心跳一下加快,手指下意識收攏,緊緊握著那張白條,手心微微有點出汗。那個數字後一串五個零,折成人民幣幾乎是我父母五六年的收入。這麽大一筆錢,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看看他,他恰好也在後視鏡裏觀察著我,見我抬頭,迅速移開目光。


    我在心裏笑了一下,將白條塞進他襯衣口袋。


    “學費太貴了,暫時不考慮。”我說。


    他一向是金錢至上的一個人,在他的世界裏,沒有錢擺不平的事。我若收下這張紙,立刻便有了價碼,在他心裏的地位會一落千丈,和他前麵的女人沒什麽區別。


    我比較貪心,我想得到更多。


    他回頭瞥我一眼,似笑非笑,“有時候我真分不清,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我摸摸他的臉,特肉麻地說:“你掙錢挺不容易的,我不忍心可著糟塌。”


    他翹起嘴角沒有說話,過一會兒開口:“我服了你了。”


    我垂下眼睛,感覺異常的疲倦和無趣。原來即使一同經曆過生死,依然無法坦誠相對,一旦回歸現實世界,還是要和他接著玩猜心遊戲。


    這筆生意,最終應了孫嘉遇的擔心,果然出事了,在保稅區港口被蹲點等待的緝私警察抓了個正著,貨物全部沒收。


    因為這批貨物價值太高,目標過大,孫嘉遇沒有采用常規的做法,而是通過海關內線,將所有貨物轉移到保稅區港口。屯在這個保稅區裏的貨物,奧德薩並不是它們最終的目的地,而是在此中轉,然後再運往羅馬尼亞、西班牙等其他歐洲國家。


    對比較特殊的進口商品,清關公司利用的就是保稅區港口管理中的漏洞。先讓目標搖身一變成為中轉貨物,從海關的入境貨單上消失,然後再設伏偷運出港。


    他已經做過多次,從沒有出過事,這一回竟陰溝裏翻了船。


    第二天一早,孫嘉遇趕去海關上下打點,老錢被派到貨主那兒通知出事的消息,卻一去不複返。


    對方把人扣下了,三天內或者歸還貨物,或者賠付貨款,否則就撕票。


    那幾天我隻覺得房前屋後的陌生人忽然多起來,又兩天見不到老錢的人影,感到奇怪,問起孫嘉遇,他眼見瞞不過去,才告訴我老錢被扣做人質的事。


    至於院牆外那些奇怪的陌生人,他笑笑:“什麽人都有,那邊的人,我們的人,大概還有奧德薩的警察。”


    我嚇了一跳。雖然我一直不怎麽喜歡老錢這個人,但處久了,多少也有點感情,這已經是老錢出事的第三天,對方提出的死限。


    孫嘉遇看上去似乎比任何人都輕鬆,有朋友打電話來詢問進展,他安慰朋友:“我暫時扛得住,總有辦法,你別為我擔心。”


    那邊不知說句什麽,他還能笑嘻嘻地說:“算了吧,怎麽說小弟也縱橫江湖這些年,不能遇到點兒事就抱著姐姐的大腿哭吧?”


    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糾結在一起的心髒多少鬆快些,相信他能把一切搞定。於是關門出去,把他一個人留在書房。


    當天吃完晚飯,他就換上衣服出門去了,臨行前囑咐我:“自個兒先睡,別等我!”


    停一停又說:“邱偉就在隔壁,有什麽事兒大聲叫他,聽見沒有?”


    我忙不迭地點頭。等他一出門就直衝到窗前,撩起窗簾窺探大門口的動靜。


    那裏停著三四輛烏克蘭最常見的“拉達”車,沒有熄火卻都滅著車燈。孫嘉遇登上其中一輛,幾輛車立即啟動,一輛接一輛離開。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雙手下意識地緊緊擰著窗簾,絞出一堆皺紋,幾乎把花邊絞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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