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那纏綿悱惻的夢想,?隨心所欲選中的人多麽幸福。?他的目光主宰著你,在他麵前,?你不加掩飾地為愛情心神恍惚——


    普希金《被你那纏綿悱惻的夢想》


    那天晚上我一點睡意也沒有,攥緊手機坐在床邊的地板上,頭深埋在膝蓋中間。


    我就保持著這個姿勢,一直坐了大半夜,屁股下麵涼浸浸的,寒意順著腰椎往上爬,直到脖子後麵都變得僵硬,全身一動不能動。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擔心什麽,隻覺得心跳得難以控製,房間內似乎到處充溢著細碎的聲音和細碎的氣息,把每一個角落都填得滿滿的沒有一絲空隙,置身其中我感覺幾乎窒息。


    邱偉的房間整晚亮著燈,不知他是否也同樣輾轉難眠。


    淩晨三點,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音,我從朦朧中清醒,立刻豎起耳朵,接著便聽到腳步聲撲撲撲一路走上來。


    我跳起來拉開臥室門衝出去,果然是孫嘉遇和老錢。兩個人都好好的回來了!


    我一口氣泄下來,腿一軟差點兒坐倒在地。


    邱偉顯然也聽到動靜,他打開門,隻問了一句:“回來了?”


    “嗯,回來了。”孫嘉遇的回答同樣簡單。


    老孫卻一句話都沒說,臉色異樣的蒼白,眼神直勾勾的,象受過什麽刺激,搖搖晃晃往自己房間走。


    “老錢,下去吃點兒東西再休息。”孫嘉遇叫他。


    老錢頓了一下轉身,木然地點點頭。


    我趕緊說:“我讓阿姨留了點兒半成品,我來做,很快就好。”


    吃飯的時候老錢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我特意切了一盤牛肉,他一筷子沒動,隻喝了一碗粥就站起來離開,還是沒說一句話。


    “他怎麽啦?”我邊收拾碗筷邊問孫嘉遇。


    “別管他,過兩天就好了。”孫嘉遇額頭撐在手背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蹲下身側頭去看他的臉色:“今兒沒什麽事兒吧?你的臉色怎麽也這麽難看?”


    “嗨,能有什麽事兒?”他放下手,卻笑得十分勉強,“甭收拾了,趕緊睡覺去,明兒你還得上課呢。”


    我在床上等了很久,他才從浴室裏出來,掀開被子躺在我身邊。


    我翻個身,摟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前輕輕蹭著,低聲說:“我一晚上都在擔心你,剛才坐在地上還做夢,夢見又回到雪地上去了,這回換你掉進雪坑,我眼睜睜看著你陷下去,可是來不及救你,一下就被嚇醒了。”


    他似乎笑了一聲,拍著我的背:“你就愛瞎琢磨,快閉上眼睛睡覺,明天你不想起床了?”


    我“嗯”了一聲卻不肯撒手,依然緊緊抱著他。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感覺他的身體猛地掙紮一下,接著他轉身用力摟緊我,臉埋在我的肩頭。


    “怎麽了?做夢了?”我被驚醒。


    “睡吧睡吧,沒事兒寶貝兒,做了個噩夢。”他鬆開手,翻身背對著我。


    後來聽到他在床頭櫃裏翻東西,悉悉簌簌的聲音響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找什麽呢?”


    “沒什麽。”他伸手關了台燈。


    第二天他沒有按時起床。


    晨光從窗簾的縫隙透進來,我撐起身,怔怔地打量他。他皺著眉頭,被子在身上裹得亂七八糟,好像睡得並不怎麽舒服。


    我仔細地端詳他,端詳他漆黑的眉毛和眼睫,還有弧線動人的雙唇。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仔細地看過他了。


    我想摸摸他的臉,手伸出去卻僵在半空,因為我意外地發現床頭櫃上放著一板安眠藥,已經少了幾片。那些空掉的位置,就象一個個刺心的黑洞。


    我盡量安靜地下床,披上晨衣走出去。


    他昨晚穿過的衣服和手包都扔在浴室門口,價值幾千美金的外套,已經吸飽了水漬,皺巴巴地團在地上,徹底泡湯了。


    我輕輕歎口氣,抱起這堆衣物送到樓下的洗衣房。那件外套貼近鼻端,若有若無的,我似乎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過年時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火藥味。


    開動洗衣機前,我照著以前的習慣,把衣兜都掏一遍,再把那些證件、零鈔和票據整理清楚。手包裏也是一片狼藉,所有的零碎物件兒攪合在一起,我索性抽底兜轉過來。


    一聲脆響,有件金屬東西重重落在大理石台案上,沿著光滑的台麵滑行一段才停下來。


    我愣住,脊背象被人抽了一鞭子,立刻僵硬。


    深茶色的握柄,槍管的烤漆黑得發藍,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卻精致而冰冷,散發著令人恐懼的張力。


    這不是玩具,這是一把真正的蘇製手槍。


    那麽剛才聞到的味道,也不是鞭炮的火藥味,而是子彈出膛後的硝煙。真正的子彈,出膛後能呼嘯著穿透撕裂人體的子彈。


    我呆呆地立著,渾身控製不住地顫抖,根本不敢去碰觸那塊金屬,仿佛那是塊燒紅的烙鐵。


    很久以前安德烈說過的話,突然回到耳邊。他說:玫,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他究竟在做些什麽?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孫嘉遇從樓上下來,看見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不禁一愣:“都這點兒了,你怎麽還不去上課?”


    “你昨晚上幹什麽去了?到底出了什麽事?”我直截了當地問。


    “什麽事,你有什麽事?”他坐下來,完全顧左右而言他,“今天的蛋煎得太老了。”


    我瞪著他,氣憤之下聲音都是抖的,“在你心裏我究竟算什麽?床伴還是別的什麽東西?你把什麽事都憋在心裏,是不是我不值得和你分擔?”


    他放下手中的麵包,因意外而震驚:“你發燒啊你?一大早說胡話。”


    我把手包放在桌上,質問他:“這是什麽?這裏麵是什麽?”


    他死死盯著手包,神色凝滯,仿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接著他就翻了臉,跳起來惱羞成怒:“誰他媽的讓你動我東西來著?你以為你是我什麽人?”


    眼淚一下衝出眼眶,傷心和失望把我的心填得滿滿的,我失去自控能力,衝著他大聲嚷:“孫嘉遇你到底是人不是?你還有心嗎你?彭維維說我賤,我就是賤,除了賤,我他媽的還是一徹頭徹尾的傻逼!”


    視線模糊得看不清任何東西,我站起身想離開。


    他一把拉住我:“你聽我說……”


    我掙紮著要脫離他的手掌,胡亂拍打著他的頭臉:“你放開我!”


    他把我拽進懷裏,用力製住我的掙紮:“玫玫……”


    我停下所有的動作,渾身的力氣仿佛一下消失。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玫玫。


    “玫玫,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他說得很慢,仿佛在艱難地挑選著詞句,“我喜歡看見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無憂無慮坐在鋼琴前。看到你高高興興的樣子,我就覺得賺錢多少還有點兒意義。那些煩心事,我不想讓你知道,因為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男人淪落到要女人分擔壓力,還算是男人嗎?寶貝兒,我是疼你,一定要逼我說到這份兒上,你才明白?”


    我再死磕一會兒,終於軟下來,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淚浸濕了他肩頭的襯衣。不是被逼到死角,他絕不會放軟了聲音,說出他認為肉麻的話。我頭回覺得自己不是東西。


    “我害怕你知道嗎?”我嗚咽著說,“我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你。”


    我心底其實並不願追究他昨晚的行蹤,知道得太多煩惱更多,就這樣吧,我願意做隻糊塗的鴕鳥。


    他撫著我的背,輕輕歎口氣:“什麽生意都要付代價的,能把這七八年維持下來,有些事我就是想躲也躲不過去。”


    “別再做了行不行?你不是說過帶我去奧地利嗎?我們走吧,畢了業我就可以掙錢,不用你養我,到時候我養你。”


    他被我這句話給逗樂了:“你的野心還真不小,要養著我?行啊,能吃女人的軟飯是我人生的至高目標。


    “不要臉!”我掛著一臉淚珠笑出來,“那你跟我去奧地利嗎?”


    “去,當然去。等我把這兒的業務結束就跟你走。”他敷衍我。


    “你說話算話,甭忽悠我。”


    “我發誓行了吧?嗨嗨嗨,你看看都幾點了?”他催我離開,“洗洗臉上課去,甭瞎操心,管好你的功課就行了。凡事有我,還沒我邁不過去的坎兒呢。”


    那天之後,我平添了許多心事,變得極其沉默。


    晚上再也不象以前一樣,腦袋挨著枕頭就能睡著,而是整夜整夜地做惡夢,有時從夢中驚醒,滿心恐懼地伸手往旁邊摸一摸,察覺他依然在身邊,才能放心接著入睡。


    五月底,我的專業課和俄語都通過了入係考試,但這個結果並沒有給我帶來想象中的狂喜。那把手槍帶來的陰影,還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許久不曾散盡。


    從考場回去,我很平靜地給爸媽打個電話,把好消息通知他們。


    接電話的是我爸。奇怪的是,他也沒有過多的興奮,隻問了問何時開始入係學習,以及學校什麽時候放暑假,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去。


    我問他:“我媽呢?我想和我媽說話。”


    爸說:“你媽出差了,不方便給你打電話,等她回來再說。”


    我感覺詫異,可又找不出什麽破綻,隻得滿懷狐疑地掛了電話,開始一心一意地盼望暑假的來臨。


    妮娜又找人幫我錄了一盤練習帶,連著她自己的推薦信,分別寄給了原來的同行朋友,兩位在奧地利音樂學院任職的客座教授。


    所有的一切都很順利,餘下一個多月時間,我隻需把幾門預科專業課做個總結,同時等待奧地利學校的通知。


    孫嘉遇的清關業務停過一陣兒,過不久就恢複了正常。我相信他說的,沒有他過不去的坎。閑暇時到處尋找奧地利的資料,天馬行空一般遐想在那邊的學習生活。


    然而這道坎,他終究沒有跨過去。


    六月的一天,我從外麵回到家裏,意外地看到老錢和邱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人一邊悶頭抽煙,客廳裏煙霧彌漫。


    “今兒你們倆怎麽湊一塊兒了?嘉遇沒回來?”我一麵打招呼,一麵忙著開窗換氣。


    這兩人抬頭看著我,都沒有說話。我的笑容凝住,心開始狂跳,有不祥的預感。


    “什麽事?”


    邱偉看看老錢,老錢看看他,兩人交換半天眼神,老錢才開口說:“幾處倉庫讓警察連根兒給端了,小孫被扣在局子裏。”


    我的腦子頓時亂糟糟變成混沌一片,居然聽到自己的聲音說:“sowhat?”


    語法邏輯全亂成了一鍋粥。


    老錢安慰我:“眼下還不要緊,警局最多扣留四十八小時,那些貨可就麻煩了,他媽的都是坐實的走私證據!”


    邱偉納悶地問:“我就想不明白,他們怎麽會知道倉庫的位置,一掏一個準兒?”


    老錢臉皺得像個苦瓜:“可不單是倉庫,早就開始了。這半個多月海關連續被扣了幾單貨。整個來勢洶洶的,出手就要致人死地,靠,我看就是成心砸場子來的!”


    這些我不關心,我擔心他的人,他已經連續幾天低燒不退,每頓飯隻能勉強吃一點兒,警局裏的四十八小時他能不能支撐過去?


    我跌坐在沙發上,眼前金星直冒,五髒六腑象乾坤大挪移。


    老錢和邱偉忙著找熟人找律師,我呆在家裏等著,幾乎掐著秒數捱日子。


    兩天後他終於被放回來,臉色灰敗,眼睛深陷下去,整個人都脫了形。進門一聲招呼也沒有,直接上樓進了浴室。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我放心不下,追上去敲門,“你自己行嗎?”


    門內沒有反應,我提高聲音:“嘉遇……”


    有東西“嘭”地砸在門上,他在裏麵大聲喊:“你讓我安靜會兒成嗎?”


    邱偉在身後碰碰我,小聲說:“讓他自個兒呆著吧,媽的那幫孫子整整疲勞轟炸了兩天。”


    我搬把椅子坐在一邊等著。


    浴室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動靜,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砰地一聲大響,是重物墜地的聲音。我的心幾乎一下子跳出來,不假思索擰開門鎖就衝進去。


    然後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額角血流如注,已經失去了意識。


    邱偉比我動作更快,衝過去抱起他,連聲叫:“嘉遇……嘉遇……”


    他沒有任何反應,雙眼緊閉,鮮血順著臉頰往下滴,把上衣浸透了一大片。


    我跪在地板上觸到他冰涼的手指,喉嚨發緊,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老錢趕上來,“哎喲”一聲楞在門口。


    還是邱偉最先反應過來,朝我們兩個怒吼:“都楞著幹嗎?找醫生!拿藥棉和紗布來!”


    老錢慌慌張張去書房打電話,我衝回臥室尋找止血的東西,慌亂間竟把衣櫃的鑰匙別斷在鑰匙孔裏,折斷的尾端在我手心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情急之下我也顧不得許多,抓起幾條幹淨毛巾跑回浴室。


    相熟的醫生趕到時,孫嘉遇依然不省人事。


    醫生說,是因為連日的心力交瘁難以支持,昏倒時額頭撞在浴缸上,幸虧傷口不深,隻縫了四針。


    他吩咐護士準備防破傷風的注射針劑,又關上臥室門,請我們回避並保持安靜。


    老錢胡亂煮了一鍋麵端上桌,三個人食不下咽,誰也沒心思吃東西。我的胃部更象是塞著塊石頭,一個勁往下墜,連累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可我還是忍著惡心硬把麵條往胃裏填,情況已經糟成這樣,我不能再倒下來添亂。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點,靈魂開始逐漸歸位。


    老錢吃完了就坐一邊眯著眼睛假寐,邱偉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煙。


    我走過去:“邱哥……”


    他回頭:“什麽事兒?”


    “怎麽會弄到這一步呢?”


    “我也不清楚。”他皺緊眉頭回答,“隻能確定一件事,肯定有人和警察通著氣兒。不然憑著警察局那辦事效率,三年也摸不到準地方。”


    “有誰要跟他過不去,下這種狠手?”


    “說不好,不過確實挺狠的,釜底抽薪,象是醞釀了挺長時間,專門衝著嘉遇他們來的。”


    我脖子後麵似有冷風吹過,嗖嗖地涼:“是他得罪過什麽人嗎?”


    邱偉仰起臉,嘴角有無奈的苦笑:“幹這行的,不得罪人才是奇跡。就說上回……”他看看不遠處的老錢,忽然停下來。


    我期待地看著他,他卻不肯說下去,從茶幾上拿起煙盒和火機,慢吞吞再點上一支,似有什麽難言之隱。


    邱偉的嘴是出了名的嚴密,如果他自己不願開口,無論如何威逼利誘都很難套出他的話來,我不想難為他,於是換個問題:“那天你們說到倉庫,都有誰知道倉庫的具體位置?”


    邱偉搖頭:“嘉遇一直很小心,連我都沒有告訴過。”


    “那警察怎麽會知道呢?”


    他還是搖頭,緩緩吐個煙圈,然後回頭叫老錢:“老錢你來。”


    老錢湊過來,聽明白他話裏話外的意思,連呼冤枉:“這麽大的事兒,我怎麽會不知輕重隨便亂說?睡覺我嘴巴上都拉著拉鏈呢。”


    我瞥他一眼:“你可是跟我說過。”


    “喲喲喲,提起這個我倒想起來了,玫玫啊,倉庫的事,運輸公司和消防隊,都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正清楚裏麵貓膩的,可隻有小孫我們三個人。”


    “你什麽意思呀?”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和其他人講過?比如說……你那個警察朋友?”


    我愣了下神,方才琢磨過來他的意思。他懷疑是我泄漏了消息。


    但是再笨這點分寸我還有。安德烈也沒有從我身上套過任何消息,雖然他知道我和孫嘉遇的關係。


    “跟誰我都沒提過,我朋友也從來沒有問過!”


    我覺得老錢說話信口開河,完全不負責任,頗有些生氣,說得斬釘截鐵。


    “那就奇了怪了,真是見鬼了嘿!”老錢疑惑地摸摸頭頂。


    我捧著馬克杯,慢慢啜著滾燙的咖啡,努力讓自己清醒,漸漸回想起幾個月前的情景。


    聖誕節的時候我第一次來這裏,就招了火警,惹得消防隊過來滅火,然後老錢告訴我,他們為了躲避警察的搜查,把貨轉移到消防隊的車庫裏,再往後,我在七公裏市場撞破孫嘉遇和卡列裏婭……


    腦子裏忽然一亮,仿佛一道電光哢嚓閃過,我霍地抬起頭:彭維維!


    因為瓦列裏婭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孫嘉遇被警局傳喚無罪釋放之後,我曾和她提起過消防隊的倉庫。


    難怪她會說:三十年風水輪流轉,該還的總要還。


    我的指尖開始一點點變得冰涼,但我仍然坐著,一口一口把杯中的咖啡喝盡,然後站起來往門外走。


    “你上哪兒去?”大概看我神色不對,老錢攔住我。


    “我找彭維維去,我問問她,要怎麽著她才肯罷手。”我很鎮靜。


    老錢勃然變色:“關她什麽事兒?你這孩子失心瘋了?”


    “關她的事,關她很大的事。”我緊咬著牙關,感覺自己臉都扭歪了,“就是她想讓他死,因為他不要她!”


    我用力推開老錢,夢遊一樣拉開大門。


    “小邱,攔住她!”老錢在我身後大叫。


    邱偉幾步躥過來,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撒手!”我拚命扭動著想掙脫他,已經語無倫次,“我砍死她!我砍死她!大不了最後我和她一塊兒死!”


    我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消除掉心中的悔恨和悲憤,這一刻理解為什麽有人會在衝動之下殺人。如果害他的人在眼前,如果手裏有刀,我會毫不猶豫砍過去。


    不計任何後果。


    邱偉緊緊抓著我的肩膀不肯放鬆,一麵柔聲勸我:“趙玫,有話慢慢說,你可千萬別做傻事!”


    老錢也追上來,硬按著我坐下:“這是幹嘛呢?幹嘛呢?一個兩個全這樣,沒一個省心的!那小丫頭背後撐腰的是誰你知道嗎?你和她拚命?找死呢這不是!”


    我爭不過兩個男人的力氣,絕望地崩潰下來,雙手緊緊捂著臉,斷斷續續地說:“倉庫的事……是我告訴彭維維的……”


    邱偉的手慢慢鬆開了,他用一種無法置信的口氣問我:“你說什麽?”


    “是我害了他……”


    “得,明白了。”老錢攤開手,“這事兒是‘青田幫’做的準沒跑兒了。他們眼紅這塊肥肉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去年秋天他們就在七公裏市場裏生事兒,小孫給過他們警告,生生被剁了一個人還不肯罷休。”


    邱偉瞟我一眼,用力咳嗽一聲。


    老錢卻恍如未聞,依舊喋喋不休:“上回在卡奇諾,他們找小孫,就是不死心,還想在清關的生意裏插一腳,被拒了開始想歪招兒,彭維維又跟的是幫裏的老三,這多明顯的事實啊!”


    他的話我聽得並不真切,耳朵邊嗡嗡直響。我隻想這時候發生一場大地震,殘磚斷瓦能把我從頭到腳埋進去,不用見人,更不用見他。


    這時臥室的門打開,醫生出來說:“趙小姐,他醒了,要見你。”


    孫嘉遇斜靠在床頭,額頭上貼著紗布,臉幾乎和身下的床單一個顏色。見我進來,還是衝我虛弱地笑笑。


    我慢慢走過去蹲在床前,滿心愧疚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隻把臉埋進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很涼,手腕上有銬過的痕跡。我不敢想象他在警察局如何度過的四十八小時,心髒感覺到尖銳的疼痛,象被人狠狠紮了一刀。


    “算了,”他反複說著,隻是兩個字,“玫玫,算了。”


    我咬著嘴唇不出聲,生怕忍不住會哭出來。


    他的手放在我的頭頂,聲音飄忽得象夢囈一樣:“等這事完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奧地利。放假咱們去南歐旅遊,希臘意大利西班牙,都是好地方,這些年總是計劃,可是一直沒有成行。我喜歡海邊的城市,才選擇奧德薩,可是這兒真冷……”


    “嗯,等你好起來,我們就離開奧德薩。”我一點兒不敢刺激他。


    他的手從我的臉上滑過,手心又濕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時目光茫然,沒有任何焦點。


    我回頭找醫生,那好心的老頭兒明白我的意思,輕聲說:“剛給他注射了鎮靜劑。如果他覺得冷,就給他加床毯子。”


    我點點頭,摸著他的臉問:“頭疼不疼?”


    他沒有回答我,自顧自說下去:“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小時候的事,我和院兒裏其他孩子去果園偷櫻桃,後麵有狗在追,大孩子都跑了,隻留下我拚命逃,栽進土溝裏摔得頭破血流,是我爸背著我滿頭大汗跑到醫院。”他眼睛裏有亮晶晶的東西越攢越多,“從他走了我就再沒有見過他,一直以為他恨我,七年了,他終於肯來見我……”


    我不忍卒看,伸手蓋在他的眼睛上,那些溫熱的液體便沾濕了我的手心。


    不不不,這不是我認識的孫嘉遇。


    在雪地裏幾乎丟掉半條性命,我沒有見到他崩潰。一針鎮靜劑,卻讓他放棄了偽裝,露出隱藏的真麵目。他的心裏究竟藏了多少不能讓我分擔的痛苦,我並不知道。


    想起初識時他極其卡通地挑起兩根眉毛,說我爸是時傳祥時的樣子,我的心嘩啦啦碎了一地。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閉上眼睛睡著了。


    醫生守到晚上十點,見沒有什麽危險才收拾東西離開。走之前反複叮嚀我們,一旦出現惡心嘔吐或者幻覺,馬上送醫院。


    醫生擔心的腦震蕩症狀,始終沒有出現,但他整個人垮下來,連續幾天燒到快四十度,一直昏睡不醒。


    我寸步不離守了四天,直到他的熱度退下來,才和衣蜷在床上真正睡了一覺。


    等我睜眼,已是六個小時之後,天色接近黃昏,光線黯淡,窗外的尤加利樹在微風裏刷刷輕響。我翻個身,發現孫嘉遇支著手臂,正從上方安靜地凝視我。


    “你醒了?”我翻身坐起來。


    “嗯。早醒了,這幾天睡得太多。”他抬起手,撥開我額前的劉海兒,細細打量半天,“你夢見什麽啦,睡個覺都咬牙切齒的?”


    支離破碎的夢境我想不起太多,卻清楚地記得,夢裏分明有彭維維的影子。我勉強笑笑,低下頭沒有說話。


    他病著的這幾天,沒人跟他提過那件事。我還不清楚,一旦他知道泄密的事和我有關,會如何發落我。


    孫嘉遇躺回去,手枕在腦後看著我笑:“我剛發現,你睡熟以後沒有一點兒動靜,連呼吸都聽不到,乖得象隻小貓。以前有沒有人跟你形容過?”


    “我媽說過,我從小就這樣。”我很高興他能岔開話題,“好幾回她都以為我沒氣了,非得把我弄醒了惱得哇哇直哭才放心。”


    “還有這樣當媽的?”他忍不住笑,卻不小心觸動傷口,咧咧嘴捂住額頭。


    趁他精神還好,我煮了鍋米粥,隻把那層米油撇出來給他吃。


    看見大半碗粘稠的米湯,他拍著矮幾抗議:“這又不是那斯維辛集中營,你得遵守日內瓦公約,不得虐待戰俘。”


    “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了,你算哪門子戰俘?”我心裏擱著事,無心和他鬥嘴,催著他快吃,“再不吃就涼了。”


    “你裙下的敗軍之將,怎麽不算?嗬,這菜你炒的?真不怎麽樣。”依舊本性難移,邊吃邊囉嗦,一點兒不象高燒幾天的病人。


    我怔怔看著他低垂的額發,如果不是額頭那塊紗布過於刺眼,看他現在的樣子,再想想幾天前的情景,竟似一場夢境,仿佛從未真實發生過。


    他無比留戀的咽下最後一口,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嘴裏得了空閑又開始貧,“不算也行,可是換個說法兒就太難聽了,你要不要聽?”


    “什麽?”


    他一字一頓地回答:“謀——殺——親——夫。”說完特得意地笑。


    “媽的,你還是病得太輕,才好點兒就張狂。”我抬手輕輕抽他個耳刮子。


    他應聲發出一聲慘叫,然後軟軟地歪倒在一邊。


    我嚇壞了,以為碰到他的傷口,撲上去抱住他:“我不是故意的……嘉遇……”


    他在我肩頭睜開一隻眼睛,哼哼唧唧地說:“這……是我……最後的黨費……同誌們啊……革命尚未成功……”


    我再次被算計,哭笑不得,隻能恨恨地咒他:“你就壞吧,趕明兒腦門上留個大疤,看你還出去泡妞兒!”


    他馬上捂著心口,做出病體難支的樣子,有氣無力地說:“唉,我脆弱的心靈被你嚴重傷害了,我心疼,你得賠償我。”


    我啐他:“怎麽賠啊?”


    “叫我一聲哥。”


    “想得美!”


    他膩我身上:“叫一聲,就一聲。”


    我勉強開口:“孫哥。”


    他咂摸咂摸味兒,搖頭:“不成,怎麽聽著這麽象八戒叫猴哥兒呢?重來,叫嘉遇葛(哥)格(哥)。”


    “呸,肉麻!”


    “那你為什麽就肯叫邱偉‘邱哥’呢?”


    我翻個白眼給他:“我要是叫他‘偉哥’你樂意嗎?”


    他楞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滾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維持多久。我拿不定主意,是等他病好了自己把真相告訴他,還是聽天由命。


    他畢竟還在低燒,和我說笑一會兒,便開始精神不濟,眼皮不受控製黏在一起,很快又睡著了。


    我替他蓋好被子,正要關燈出去,屋角的電話開始不停地響,嘀鈴鈴催命一樣。我低聲罵一句,趕緊過去接聽。


    電話裏是個女人的聲音:“讓孫嘉遇接電話。”


    我客氣地回複:“他正在休息,您留下電話和姓名,等他醒了我一定轉告。”


    那女人的態度卻強硬而刁蠻:“你去叫他起來。”


    我有點兒生氣,又怕驚動孫嘉遇,依舊壓低聲音說:“對不起,他還病著,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問:“你是誰?”


    我看看話筒十分惱火,電話打人家裏,然後問對方是誰,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回答:“我是誰關你屁事?”直接掛了電話。


    出了門想起書房另有一個分機,索性返回去把電話線拔了出來。


    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一個女人找上門來。


    從她旁若無人邁進房門的時候,我就不喜歡她,第一眼就不喜歡她。


    她的身材高大豐滿,皮膚白得耀眼,五官是中國女人裏少見的極具侵略性的張揚美豔,明明年紀不輕了,卻看不出真實的年齡。兩顆眼珠更是黑得瘮人,看人時似兩枚釘子。


    她見到我先是一驚,隨即眼含不屑上上下下掃視我一遍,目光象冰棱一樣寒氣逼人。憑著直覺,我知道她就是昨晚電話裏那個蠻橫的女人。


    邱偉和老錢對她的態度,一個恭謹一個巴結,一個忙著遞水點煙,一個趕著叫她“羅姐”,雖然老錢的年齡明顯比她大上一截。


    這女人竟然就是羅茜。我雙腳踏上奧德薩土地第一天就聽到的名字,三教九流都要買帳、在奧德薩幾乎等同教母的傳奇女人。


    她是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到達奧德薩的中國商人。十年間滄海桑田,中國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上演著不同版本的悲歡離合,隻有她一直留在這裏,而且買了房子定居下來,那是一座堪稱豪宅的別墅,後院有船塢直通黑海,遊艇可以一直開到家門口。


    我明白自己闖了禍,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卻倔強地咬緊嘴唇。


    她坐在沙發上,從煙霧後麵一眼一眼瞟著我:“是你掛了我電話?”


    老錢在身後偷偷推我一把。


    我不情願地說:“姐,對不起,我不知道電話是您打來的。”


    老錢忙著打圓場:“小孩子不懂事,羅姐您甭和她一般見識。”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下彎了一下,接著她轉過臉說:“這就是孫嘉遇的小女朋友?傳得挺神,我還以為是天仙下凡呢,也不過soso。”


    我移開目光不肯再看她。


    很顯然,她也迅速喪失了對我的興趣,讓老錢和邱偉在對麵坐下,追問這段日子的前因後果。聽到彭維維的名字,她又想起我,回頭打量我半天,才評價說:“‘青田幫’那幾個人,雖然人不地道,可是都不傻。港口一直是烏克蘭本地幫派的地盤兒,已經十年了。他們哪兒來的膽子整這麽個局?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這事兒和‘青田幫’究竟有沒有關係,我看還得另說。”


    “就是就是,羅姐您高屋建瓴,看得真透徹。”


    老錢的馬屁拍得實在太拙劣,不僅邱偉難堪地避開眼神,連羅茜自己都微微皺起眉頭,她像是想起什麽,看著老錢問:“上回被當做人質的那個,就是你?”


    提到這件事,老錢的臉明顯抽搐一下,但很快擠出一臉諂媚的笑紋:“是我,您記性真好。”


    “知不知道那幫人什麽來曆?”


    “小孫打聽過,可沒什麽收獲。”老錢囉囉嗦嗦地回答,“這些人挺奇怪,像是呼啦一下從地底下冒出來,沒頭沒尾的……”


    羅茜不客氣地打斷他:“這我知道,可你和他們呆了幾天,就沒一點兒線索?”


    老錢皺眉做苦苦思索狀:“他們嘴都挺嚴的,說話特別小心,隻有一天,我影影綽綽聽一人說,他們老大在中非呆過。”


    “中非?”羅茜吐出一口煙霧,仰起臉笑了,“這些年獨聯體真成了垃圾中轉站,什麽人都往這兒奔……”


    這話把老錢和邱偉都罵進去了,兩人麵麵相覷片刻,但都沒吱聲。


    羅茜掐滅香煙站起來:“行了,明白了,這事兒交我打聽一下,看能不能調停。警察局那邊,就是錢的問題,你們自個兒搞定。至於那姓彭的丫頭,不用理她,回頭有她哭的時候。”


    “您費心您費心,謝謝您了羅姐!”得到羅茜大包大攬的承諾,老錢象聽到天籟佳音,感激得點頭哈腰。


    “孫嘉遇呢?能見人嗎?我看看他。”


    我帶羅茜進臥室。


    “姐,你怎麽來了?”孫嘉遇看到她,立刻掙紮著要坐起來。


    羅茜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輕輕說:“小遇,你別動。”


    一個如此簡單的動作,一聲溫存的“小遇”,由她做來,竟是旖旎萬千,蕩氣回腸。簡直把站在旁邊的我視作無物,我心裏立刻咕嘟咕嘟開始往外冒酸水兒。


    這還沒完,她坐定了就開始使喚我:“幫我拿杯黑咖啡來。”


    哼,我偷偷撇下嘴,這跟我在這兒裝腔作勢呢,嫌我礙她的事,又不願說得太明白。我也不好太不識趣。不情不願地退出去。


    在廚房裏磨蹭了十五分鍾,約摸著該做的都做了,有什麽體己話也差不多講完了,我才端著咖啡杯上樓。


    正要伸手敲門,聽到羅茜的聲音傳出來:“……不是我說你小遇,你挑女人的眼光可真不怎麽樣,以前的不提了,就說最近這倆,一個毒的象蛇蠍,一個傻得象棒槌……”


    我腳下立刻象被膠水黏住,一步都邁不動了。


    片刻沉默,接著是孫嘉遇的聲音:“姐你別這麽說話,她年紀小,沒經過什麽事兒……”


    “你就護著她吧!”羅茜冷笑,“年紀小?我象她這麽大的時候,已經出來闖江湖了。你大概還不知道,這回這麽大一跟頭,是怎麽折的吧?……”


    後麵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再聽下去,一步一步後退,慢慢地走下樓梯。


    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呆會兒,可是我發現,羅茜身上具有穿透力的,不僅是她的聲音和眼神,還有她的香水。我走到哪裏似乎都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濃烈的甜香。


    最後我躲到後門外,一個人坐在台階上,把下巴頜抵在膝蓋上,呆呆注視著腳下的石材紋路。


    不遠處一隻羽色斑斕的小鳥正踱著方步,我扔塊石子兒過去,它“呀”一聲展開雙翼,以一種輕靈的姿態飛走,掠過遠處的藍天和綠樹。


    那種夏日天空獨有的深邃藍色令我驚覺,原來奧德薩的春天,已經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後門咿呀一聲,有腳步聲一直走到我身後。


    我沒有回頭,因為知道不是孫嘉遇,住了這麽久,我已經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腳步,甚至他晚間回家,打開車的報警係統時,那“吱”一聲響,我也能辨出和別人的細微差別。


    “趙玫,你坐這兒幹啥呢?”是邱偉。


    從知道彭維維的事情之後,邱偉就待我淡淡的,我們之間似築起了一座微妙的高牆。我猜他已經完全把我當作紅顏禍水。


    直到這幾天我守著孫嘉遇一步也不肯離開,他眼底深處的冰霜才漸漸融化。


    “邱哥。”我用手指在地上劃著道道,“能問你件事嗎?”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別客氣,問吧。”


    “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警察較真兒,他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他躊躇一下回答:“可能會按照烏克蘭的法律量刑。”


    我頓時覺得眼前的陽光亮得刺眼,於是垂下頭深深埋進兩個膝蓋中間。


    他碰碰我:“趙玫……”


    我把身體轉到一邊,不肯抬頭。


    “你甭害怕,還到不了這一步。”他的聲音溫和許多,“羅茜不是已經答應幫忙了嗎?”


    “她也能影響警察嗎?”


    “如果她不行,還有東西行啊,錢,美金,money……”


    我這才扭頭看著他,咽口唾沫艱難地問:“羅茜和嘉遇……他們是好朋友?”


    我說得很隱晦,但相信邱偉一定聽得明白。


    他果然笑了:“你想哪兒去了?羅茜是嘉遇的師姐,他們倆一個學校出來的。”


    解釋得如此坦白,但我一個字都不相信。要麽是邱偉在打馬虎眼蒙我,要麽是他太粗心。純粹是憑著女人的直覺,我覺得他們兩人的糾葛,真不象邱偉說的,隻是校友那麽簡單。男女之間一旦有了特殊關係,在人前肌膚相觸,曖昧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再陪我閑聊一會兒,邱偉還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顧,於是扔下我走了。


    我一直坐到夕陽西斜,眼看著羅茜駕駛一輛鮮紅的歐羅巴跑車瀟灑離開,才磨磨蹭蹭站起身,拍拍屁股後麵的土,然後褲兜裏的手機開始響。


    “跑哪兒去了?”孫嘉遇劈頭就問。


    我小聲說:“在門外。”


    “趕緊回來,我有話和你說。”


    我感覺恐懼,就像罪證確鑿的罪犯即將聽到法庭宣判一樣,一步一蹭進了我們的臥室,離他遠遠地站著。


    “你站那麽遠幹嘛?”他揚起眉毛沒好氣的問。


    我再往前蹭兩步,還是不肯離他太近。


    他被我氣樂了,啼笑皆非地看著我:“我又不打你,嚇成那樣至於嗎?過來!”


    我這才走到床前。


    “是不是要我請你坐下?”


    我機械地坐下了。


    他扳過我的臉,仔細看了半天,忽然歎口氣:“你不是成心的,也不是故意的,對吧?”


    我重重地點頭,腦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


    他再次歎氣,手指拂過我的下巴和脖子,停在我肩膀上:“我不是埋怨你,可你總這麽傻,將來可怎麽辦哪?”


    我囁嚅,聲音幾乎悶在嗓子眼裏:“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我不想害你……”說著說著又覺得實在委屈,眼淚忍不住流出來,順著臉頰流到下巴,再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無奈地苦笑:“我又沒罵你,哭什麽呀?”


    我情願他劈頭蓋臉罵我一頓,他越這樣我越難受,眼淚流得更凶,我哽咽得說不出話。


    “別哭了。”他取過紙巾為我抹著眼淚,“我和你一般大的時候,幹過比你更傻的事。可是玫玫,你得學著長點兒心眼了。無論父母還是其他人,誰都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你早晚要自己麵對一切。逢人隻說三分話,不可拋卻一片心,這句話你得刻在心裏時刻提醒自己。”


    我淚眼婆娑地連連點頭。


    “自己做過的事,甭管對錯,都要學會自己承擔責任,不能總是逃避,聽見沒有?”


    “嗯……聽見了。”


    “唉,”他今天第三次歎氣,伸手把我摟進懷裏,“我怎麽會認識你這個小倒黴蛋兒啊?”


    最後一句話讓我又急又悔,我抱著他開始大哭。想起這些天的擔驚受怕,想起認識他八個月來的笑淚悲歡,滿腹委屈湧上心頭。我越哭越心酸,幾乎要嚎啕。


    他沒有勸我,隻是緊緊摟著我,由著我把所有的難過傾瀉出來,眼淚鼻涕全抹在他身上。


    我終於哭夠了,斷斷續續停止抽噎,雖然眼淚還在往下流,到底想起正事來:“邱偉說,會按烏克蘭的法律量刑,那可怎麽辦?”


    他笑著捏捏我的耳垂:“邱偉嚇你呢,哪兒有那麽背呀?真要那樣,我在這兒的七八年全白混了。”


    “那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最壞的結果?大不了從頭再來唄。哎,玫玫我問你,如果我什麽都沒了,你不會把我甩了吧?”


    我的心安定下來,擦幹淨眼淚回答:“你要是還在外麵招惹桃花,那就難說了。”


    “媽的。”他連笑帶罵地推開我,“你就不會說兩句好聽的?”


    我歪頭想想:“嗯,那我就跟著你,你去哪兒我去哪兒,天涯海角都跟著你。”


    “這還差不多。”他彈我腦門,“真心的?”


    “真心的。”


    “好吧,我暫且相信你。這幾天我也想了,要不我和你一起讀書去吧,去英國讀個法律學位得了。你覺得我做律師怎麽樣?是不是有史以來最帥的律師?”


    我驚喜交集,立刻想到最實際的問題上去:“你去英國?那咱們就要分開了?”


    “傻瓜,英國離奧地利有多遠?周末開車都能過去。喲,不對,好像簽證有問題,英國不在歐盟的申根簽裏麵,這可有點兒麻煩。”他倒想得比我更遠,好像即將變成現實。


    我滾進他懷裏揉搓著:“先過去再說,你不許再蒙我,又給我開空頭支票。”


    “好好好,不蒙你。”


    他敷衍的口氣還是能聽出來,但我已經非常滿足了。


    窗外的天已是六月的天,輕風和軟而溫情,夾著野玫瑰的芳香和海水的鹹香,把人的身心都浸透了,恍惚間仿佛舊日的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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